他趕過去打開門,迎進來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襆頭,步履略微有些蹣跚,似乎腿腳不太方便,見到崔淼便說:“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麵太亂,我怕擠,隻好走後門了。”


    崔淼攙著他坐到廊簷下,笑道:“我也是嫌亂,今天一直躲在藥鋪裏沒出去,不想剛巧遇上先生。”


    裴玄靜聽得又是一愣,他有什麽必要撒這個謊呢?況且還當著自己的麵。


    中年文士也發現了裴玄靜,正在麵露狐疑,崔淼立即說:“那位娘子是來買藥的,獨缺一味藥材,夥計趕去城外采買了。現在外麵太亂,便請她在院中等候。”說著還向裴玄靜丟了個眼神過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問:“宋掌櫃呢?”


    “咳,今天夥計們都看殺人去了,掌櫃的現在前堂忙得焦頭爛額。”


    這位崔郎中說起謊來還真不用打草稿,連裴玄靜都快信以為真了。


    與此同時,裴玄靜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她所認識的崔淼盡管彬彬有禮,但又總在不經意中流露出憤世嫉俗,說話也時常夾槍帶棒,絕對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麵對中年文士時畢恭畢敬的樣子,簡直像換了個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關切是多麽自然,看得出發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後,崔淼便單膝跪在文士身邊,小心地按揉著他的腿,“先生覺得怎樣?”


    中年文士皺了皺眉,並沒說什麽。


    裴玄靜在旁邊冷眼看過去,但覺此人形容憔悴,清臒的麵孔上滿是化不開的鬱結,舉止中卻自有一種冷峻孤傲的風骨。


    因為他不回答,崔淼便說:“先生這是風濕,不僅要靜養,還須善加調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說,“此外最要緊的就是放寬心情,情誌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問:“你覺得我情誌不遂?”語氣自嘲中飽含傷鬱,聽得裴玄靜心頭一酸。


    “哪裏,是我瞎說的。”崔淼在此人麵前簡直謙卑到了極點,又從旁邊取過一個大包袱來,“正好,宋掌櫃把您的藥都備好了,今天您就順便帶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過來,我重新給您把脈調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靜心想,今天崔淼一個人就把全長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來,“我的錢大概不夠買這麽多藥……”


    “掌櫃說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錢,您怎麽還這樣?”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櫃好意,允我打欠條,隻是這麽一味地打下去,卻不知何時能夠了賬……”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懷裏塞去,“宋清藥鋪從開張之日起收下的欠條,何止成千上萬。每年年終必將未兌現的欠條付之一炬。盡管如此,掌櫃的不僅沒有破產,藥鋪還越開越興旺,先生您就不必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櫃身為商賈,卻能夠做到不唯利是圖。與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顯得渾身的市儈味道。”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方疊好的紙,“煩請崔郎中交給宋掌櫃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攪了。”


    崔淼說:“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條了。”


    “不是欠條,是在下給宋掌櫃作的一篇小文,麻煩崔郎中轉交,替我謝謝他。”說話間,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驕傲的神采,頓時讓裴玄靜發現,他原來是個多麽瀟灑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將中年文士攙扶到門外,文士道了謝,才沿著小巷踟躕而去了。


    裴玄靜方上前問:“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麽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願意讓人看見。”


    懂了。裴玄靜想,剛才崔淼說了那麽一大堆的“正好”,也無非為了讓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這人到底是誰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嗎?”


    裴玄靜一時還真沒有什麽頭緒。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過要念首詩,還望娘子許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許可?”


    “娘子不是說過,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詩嘛。”


    從崔淼的臉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靜恨恨地道:“恕你無罪,念吧!”


    “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台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


    竟是李長吉的《還自會稽歌》!


    該詩寫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亂後逃往會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蕭綱,哀歎自己作為曾經的東宮官員,而今卻流離失所的悲苦命運。然而詩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噓感歎的,是那些在永貞革新失敗後遭到貶斥、壯誌未酬的人們。因為革新的中堅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會稽人。


    “難道這位先生是……”裴玄靜還在遲疑。


    崔淼卻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們便用柳星來指被貶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又稱“河東先生”,以詩文聞名於世,曾積極參與唐順宗主導的“永貞革新”,革新失敗後遭貶謫至嶺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別叫得那麽大聲啊,金吾衛都讓你給召來了。”崔淼直搖頭。


    裴玄靜激動難抑,“天哪,我今天見到了河東先生!”


    她完全忘記了,這些天她見過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權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沒有一個人令她像現在這樣既雀躍又遺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說。”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說了你想怎樣?不是要吃了河東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靜說,“我想當麵告訴他,他的每一篇文字,隻要能找到的我都讀過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給我驚喜,他的風骨令我欽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麽都不說,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說:“裴大娘子,你沒事吧。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麽激動呢。”


    裴玄靜低頭不語了。其實她心裏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沒有替她介紹柳宗元,應當是考慮到先生自己的意願,他肯定不希望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說:“崔郎中,先生怎麽看起來這麽蒼老憔悴,我記得他應該剛過不惑之年。他的身體怎麽了,他的病要緊嗎?”


    “唉,心病是最難治的。柳子厚遠不如他的老朋友劉夢得想得開。”


    “可是河東先生怎麽會在長安呢?”


    “夢得先生也在。他們是被皇帝召回來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懸疑錄:蘭亭序密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隱並收藏大唐懸疑錄:蘭亭序密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