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對人的相貌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常常引起他人的讚歎。其實隻有一個秘訣:記住最主要的特征。


    所以她記住了這條疤痕。


    那人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也向裴玄靜這邊看過來。她的心髒幾乎瞬間停跳,隨即才想起自己未掀開帷簾,別人看不清自己的容貌。


    果然那人又把目光調開,仍然投向窗外的刑場。裴玄靜卻覺得天旋地轉,連京兆尹大駕光臨時民眾的喧嘩聲都未聽到。仿佛隻在頃刻間,現實世界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曾經以為,賈昌院子中的謎已經全部解開。但為什麽,一個明明死在那裏的人又活過來了呢?


    “江河大潰從蟻穴,山以小陁而大崩。”在她剛開始展露探案才華的時候,父親就專門用漢時劉向的這句話來教導她,意即在推理的每個環節上,都必須確保細節的正確性。任何一個最微小的漏洞,都可能導致整個結論的崩潰。


    此時此刻,一個死而複生的人,使賈昌院子中的一切重新變回一團混沌。


    幻覺。裴玄靜想起崔淼的話,現在她真心期望那個雨夜從來就沒有過,純粹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否則她便要擔心自己是不是早就瘋了。


    裴玄靜的腦子亂糟糟的。


    “娘子你快看啊,午時三刻就要到了!”身旁的神策軍士還挺盡責,及時提醒裴玄靜觀刑。


    裴玄靜愣愣地望向窗外,卻見行刑台上不知何時已經跪倒了一排,每個人背後都插著寫有姓名的標牌——正是皇帝指定的替死鬼張晏等人。在他們的身後,劊子手橫握鋼刀,隻待時辰一到,便將手起刀落了。


    正午的陽光從刀刃上反射回來,行刑台上空全都是耀眼的光芒,灼灼逼人。


    喧鬧的西市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人頭落地、血水四濺的那一刻。


    “砰!嘭!”


    突然,從四麵八方傳來連聲巨響,也不知是爆竹還是別的什麽,之後便劈裏啪啦響聲不絕。人群受到驚嚇,有人東張西望,有人左推右搡。負責守衛現場的金吾衛們見此情景,擔心賊人乘亂生事,趕緊驅趕製止百姓,結果自然是亂上加亂。


    一時之間,行刑台前哭喊聲大作,加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不間斷的轟鳴聲,人們開始驚慌,紛紛四散突奔,金吾衛們還在竭力阻擋,但局麵已儼然失控了。


    京兆尹手足無措地愣在行刑台上,也沒人宣布午時三刻是否已到。情急之下,他大聲嚷起來:“快,快行刑啊!”


    可是劊子手們都慌了手腳,居然無人從命。


    “哎呀,亂了亂了!”裴玄靜所待的酒樓上也已混亂不堪。人們再不理會那幾個假模假式的神策軍,蜂擁至窗前。有些人從樓下往上跑,想登高看得更清楚些。也有人朝樓梯下直奔而去,其中就包括那個臉上有疤的人。


    裴玄靜倒是反應過來了,乘神策軍光顧著看熱鬧,瞅了個空子也跑下樓梯,緊隨在疤臉人身後奔出酒樓。


    要是裴度看到此情此景,肯定會對裴玄靜大喝一聲:“玄靜啊,切勿衝動!”


    可惜他這位侄女在頭腦發熱的時候,是什麽都顧不上的。


    裴玄靜衝出酒樓後,就發覺自己徹底陷入擁擠的人群之中。疤臉人一晃就不見了。身後傳來神策軍士的叫聲:“裴大娘子!裴大娘子!”裴玄靜一咬牙,拚命朝疤臉人消失的方向擠過去。


    她立即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喊在擠,壓力從四麵八方而來,她不僅無法前進,甚至連呼吸都非常困難了。忽然從後方又湧過來一股巨大的衝力,裴玄靜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倒下去。


    “靜娘,快抓住我!”一隻手伸向她,裴玄靜用盡全力將它握住。


    3


    真沒想到,崔淼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在擁擠的人群中左衝右突,還挺有把子力氣。


    等兩人終於突破重圍,鑽進一條小巷子時,裴玄靜才認識到,今天若無崔淼及時現身,自己怕真會給擠出個好歹來。


    “你、你怎麽來的?”她氣喘籲籲地問。


    “我也來看熱鬧啊,結果一眼看見了你。”崔淼擦著汗說,“那幾個神策軍把你押進酒樓時,我就認出來了。所以一直在下麵候著,本想看有沒有機會和你碰個麵,誰知你就從裏麵衝出來了……”


    裴玄靜叫起來:“崔郎,我看見了一個人!”


    “噓!”崔淼卻示意她噤聲,伸手推開牆上的一扇小門。


    裴玄靜跟著他走進去,見是一座大宅的後院。院中無人,卻一字排開數張草席,在陽光下暴曬著各色各樣的植物、幹草、切片,甚至蟲卵。一股濃重的草藥香氣衝入鼻腔,她明白了,這些都是藥材。


    小門關嚴後,此地便與混亂喧鬧的行刑台前分割成兩個世界了。


    崔淼說:“娘子,帶你來看個好地方——宋清藥莊。”


    “賣藥的?”


    “對,整個長安城中最大的藥鋪子。”


    裴玄靜傻傻地環顧四周,“我們還是在西市裏嗎?”鼎沸的人聲似遠又近,但是剛才引發混亂的轟鳴聲倒是聽不見了。


    “是在西市,不過是西南隅的角上,在砍頭的大柳樹後方。平常是最僻靜的。這是儲藏藥材的後院,店堂開在前頭。”


    裴玄靜點點頭,院子真大,曬著的藥材她認不出幾樣,想必都很珍貴。旁邊還擱著五花八門的器具:秤、鬥、升、合、杵臼、刀砧、玉錘、瓷缽等等,看得她眼花繚亂。足見此藥莊的規模。可是——她問崔淼:“崔郎中帶我來此地是……”


    “外麵太亂,咱們在此暫避。”崔淼微笑道,“正好讓娘子看看我平常待的地方。”


    “你就在這裏坐堂?”


    “是啊,病家拿了方子便可直接在藥鋪裏買藥,豈不順手?”


    裴玄靜不吭聲了。她曾經想過要調查崔淼是否確在西市行醫,經過從磨鏡小鋪到長安城下暗渠中的曆險,裴玄靜已經打消了對崔淼的懷疑,不覺得還有必要核實。但是……今天的疤臉男人又是怎麽回事?


    裴玄靜的心突然沉下去。因為如果疤臉男人真的死而複生,首先顛覆的便是崔淼的信用。他的話將最終被證明——統統是謊言。


    崔淼問:“你怎麽了?”此君簡直明察秋毫,裴玄靜的內心起伏無一能逃脫他的眼睛。


    “我……”


    她不知該如何啟齒了。生平第一次,裴玄靜發現自己竟會害怕去追根尋底。


    後門上響起輕輕的敲擊聲,挽救了僵局。


    崔淼欣喜地應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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