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時,朕收到嘉誠公主從魏博送來的一封書信。嘉誠在信中說,自己身染沉屙,恐將不久於人世,但她會將魏博諸事安排妥當,即使離世之後,仍使魏博不會為患朝廷,囑朕不必擔憂……除了這些,公主在信中還提到一件事:幾年前,她從長安帶去魏博的衛隊長王某與節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發現後,便將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產下一名女嬰後死去。嘉誠公主心生憐憫,於是暗中命人撫養女嬰。至元和元年時,那孩子已長到三四歲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決定派人將她送來長安。嘉誠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將其收入掖庭宮中,今後或許還能令其父女團圓。但朕考慮之後,認為掖庭宮並不好,還是放到賈昌老丈這裏養育更合適。賈老丈年事已高,越來越需要人陪伴照料,這個院子也得後繼有人。當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隻能將就了。至於郎閃兒這個名字,是賈昌老人給她起的,我還記得,嘉誠說她給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靜愣了半晌,才又想起來問:“那兩年多前叔父將王義從魏博帶回後,陛下為何沒有安排他們父女相見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記了。”


    “忘記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這裏一送,朕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裴玄靜無話可說。皇帝有那麽多軍國大事要操心,確實不能苛求他記得如此微末的一個女孩的命運。他能夠親自替禾娘安排一個棲身之所,無非是因為有嘉誠公主的囑托,也已經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義終究找到了女兒。”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過據你所說,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後又投靠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的聶隱娘,而今已隱遁江湖了。”這次裴玄靜沒有顧忌聶隱娘的警告,而是照實對皇帝說了。直覺告訴她,這樣更便於和皇帝談條件。


    “朕知道這個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為隱娘,其實一直在協助藩鎮對抗朝廷。既然是她擄去了郎閃兒,想必包藏禍心。”


    “陛下的意思是……”


    “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與朕討價還價。”


    “……可是,禾娘是嘉誠公主托付給陛下照料的。”裴玄靜知道自己正在觸犯天顏,但她就是這個性格——不撞南牆不回頭。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顯慍怒地說:“‘四海歸心,天下一家。’這是朕在登基之時立下的誓言,朕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每一個人都要付出代價。”


    裴玄靜聽懂了,皇帝所說的每一個人中包括了嘉誠公主、武元衡、裴度、王義、禾娘,當然也有裴玄靜,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沒什麽可說的了。


    “張晏等人在西市斬首之時,朕將命人去請娘子到場觀看。然後,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記吧,從這座小院開始。”


    裴玄靜無力地應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著裴玄靜向院門走去。皇帝又在身後叫住他,“你留下,另外著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幾名神策軍士送走裴玄靜,返回到皇帝跟前時,李純正仰首眺望著院後的白塔。


    “當初朕看到這座塔時,以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麽這樣小。”


    “大家以前來過這裏?”


    “來過兩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來,一邊扶持著李純向廊下陰涼處走去,一邊殷勤地問:“大家什麽時候來的?奴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朕尚未滿十二歲。”走入陰影中,李純的麵容也顯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來時,院子還沒有建起來。隻有後麵的兩間破房子,賈昌就在房前拜見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誠,當即布施金錢幫他建塔修院,並允諾建成之日再來。可是,等半年後院子建成時,卻隻有朕一個人來了。”


    “為什麽?”


    “因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體不好,常常臥病。不過那一次,朕記得他隻是偶染小恙,倒不至於起不了床。也許,他就是想讓朕獨自一人出行吧。”李純說著微笑起來,“搞得我還特別興奮,因為絕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不必前呼後擁,隻帶上幾名侍衛便縱馬出城……”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遠的回憶之中,終於完全聽不見了。


    吐突承璀屏氣凝神,靜候了許久,才等到李純的一聲長歎。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完全恢複了平日的冷酷威嚴。


    “先將裏屋東牆上的字拓下來,你自己去做。隻你一人。”


    “是。”


    “拓好之後便將牆上的字全部鏟光,也須你一人做。”


    “是。”


    “不。”李純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心道,“還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數拆除。隻把這座塔留下來即可。賈昌的遺骨今後也移入塔中,與運平和尚的靈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畢,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靜逃離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個神秘而又溫馨的避難所了,今天她所見的是一處通向深淵的入口。她隻有逃,逃得越快越遠才越好。


    回到長安城內,見到如織巷陌中的尋常人煙,她才略微定下神來。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靜抬起頭,卻見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層石塔淩雲而起。


    大雁塔!


    她瞬間便做出決定,撥轉馬頭朝大雁塔奔去。負責護送她的神策軍士趕上來問:“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要去登大雁塔。”


    “這……聖上命我等護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靜盯著他們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問題嗎?”


    幾名神策軍士麵麵相覷,但因裴玄靜剛剛被皇帝單獨召見過,身份又是新晉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輕易得罪,遲疑再三還是點了頭。


    裴玄靜道:“煩請諸位帶路。”她曾經一心盤算著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給自己的謎題。但今天和皇帝的會麵讓她意識到,在這座長安城中自己是毫無秘密可言的,至少對於皇帝來說,隻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夠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動,再見機行事吧。


    一路疾行,須臾便跨過大半個長安城。再抬頭時,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見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古樸身姿,雖無大雁之形,卻自有躍然長空、俯瞰眾生的無盡神采。


    裴玄靜顧不上多欣賞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塔下,抓住一個小沙彌便問:“師父,請問《集王聖教序》碑在何處?”


    小沙彌不慌不忙道:“阿彌陀佛。檀越可是問的懷仁和尚集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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