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檀越弄錯了,《懷仁集王聖教序》碑在弘法寺,並不在這裏。”


    裴玄靜愣住了。


    小沙彌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聖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牆之上的,小僧可為指點。”


    “哦,不必了,多謝師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靜的心中糾結起來,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大唐三藏聖教序》是褚遂良書寫的,所以肯定與武元衡的謎底無關。但是由王羲之書法集字而成的《懷仁集王聖教序》石碑卻根本沒有立在大雁塔。難道是自己推理有誤?


    可是這麽一來,最後的線索也斷了。裴玄靜感到全身無力,再也沒有信心參透武元衡設下的謎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聖教序》的碑文下麵,仰望大雁塔頂,更覺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來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試過,也就死心了。


    裴玄靜一口氣攀上塔頂。朝下望去,整座長安城都覆蓋在浩渺煙雲之下,棋盤狀的阡陌錯落有序,車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間幻境一般壯麗恢宏。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說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長安的話,是值得的。為了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為了這座城、這個國、這片河山,已經有太多的人赴湯蹈火,她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請問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門出現在她身後,向她合十行禮。


    裴玄靜連忙還禮道:“我叫裴玄靜,師父是找我嗎?”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轉交一件東西。”


    裴玄靜的心狂跳起來,忙問:“是哪位相公?”


    沙門含笑不語,從袖籠裏摸出一個樸實無華的黑布小包裹,遞到裴玄靜手中,便轉身離去了。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此時塔頂恰好空無一人。那幾個神策軍士沒興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強扼激蕩的心神,掀開布包。


    包袱中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金縷瓶,紋理精致、色澤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頗有些年頭了。


    吐突承璀的話在她的頭腦中響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賄賂,但見到太宗皇帝欽賜的金縷瓶時,卻立即收下了。


    她翻過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鐫印——“貞觀”。


    原來所謂的金縷瓶,竟是如此細膩纖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隻剛孵出蛋殼的雛鳥,又像一塊燒得滾燙的火炭。


    第三章 幻蘭亭


    1


    對吐突承璀而言,這就是一條人間的黃泉路。


    每次踏上這條路,他便感覺自己正從塵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區別是,黃泉路一去再不複返,而走這條路他還能回得來。


    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發都選在傍晚。伴隨著暮鼓的鳴響出了長安城後,還要帶著幾名貼身的隨從在城外轉上一圈,擺脫所有可能的跟蹤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貴妃的人。至於皇帝嘛,吐突承璀是從來不敢也無意向皇帝隱瞞行蹤的。雖然皇帝很少問及於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樣,他也把皇帝內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對皇帝的重要性,但從未因此忘記過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時,由於宦官劉希光受賄案的牽連,宰相李絳等人極力彈劾吐突承璀,並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鎮不力的舊事重提。憲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壓力下,極不情願地說了這麽一段話:“此家奴耳,向以其驅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違犯,朕去之輕如一毛耳!”說完,便將吐突承璀貶為淮南監軍,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厭惡宦官專權的朝臣們歡呼雀躍,隻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貶低其實是對他變相的袒護。要說起來,皇帝對天下誰人不是生殺予奪的呢?果不其然,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設法,甚至還在去年罷了李絳的相位,這才替他掃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礙。


    有恩不難,難在於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為皇帝實在離不開吐突承璀。


    當夕陽收斂起最後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將長安城的萬家燈火遠遠拋在身後,向著深邃如遮的夜空盡頭疾馳而去。


    天越來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輪孤月高懸,清光遍灑在綿延的山脊上,像一隻溫柔的手輕撫著已經沉酣入夢的臥虎。


    順宗皇帝的山陵——豐陵便藏在這座金甕山中。


    不過要從山腳下到皇帝的陵寢,還得走很長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園的宮門是永遠關閉的。在夜色中穿過鬆柏相侍的山道,終於抵達緊閉的陵園門前時,目力所及之處,隻見點點螢火隱隱綽綽,漂浮於似水的清光上麵。山風瑟瑟,炎熱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了。天地間寂寂無聲,宛如置身於一座空山。


    陵園門外側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園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將隨從留在外麵,獨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暢闊大,卻隻在角落點了一盞孤燈。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時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對麵坐下。


    “今天來晚了……”吐突承璀剛開口,半空中突然飄來一陣淒厲的笑聲,在如此靜謐肅穆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又變成支離破碎、怪腔怪調的歌聲:“四季徒支妝粉錢,三朝不識君王麵。遙想六宮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麽人?”吐突承璀聽得頭皮直發麻。


    對坐之人平淡地說:“又瘋了一個。”


    “是誰?”


    “是誰又怎樣?在這種地方,本來就是生不如瘋,瘋不如死。”


    先皇升遐,未生育過的宮人多被遣至陵園守陵,終生不得離開。此雖為祖製,卻也總有人譴責如此“生殉”太過殘酷。韓愈曾專門寫了一首《豐陵行》,其中就指出:“皇帝孝心深且遠,資送禮備無贏餘。設官置衛鎖嬪妓,供養朝夕象平居。”他又寫道:“臣聞神道尚清淨,三代舊製存諸書。墓藏廟祭不可亂,欲言非職知何如。”其意便是勸諫憲宗皇帝不要以盡孝為名,施行此等滅絕人性的製度。


    韓愈的詩當然隻能寫寫而已。吐突承璀太了解憲宗皇帝的脾氣,他壓根連理都不會理。何況涉及天下人都在腹誹的孝心問題,皇帝更隻會無所不用其極。宮人們的血淚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今在豐陵守陵的宮人不下五百,負責日日如先皇生前一般供奉他的靈魂,在陵園內的寢宮中具盥櫛,治衾枕,每天四次按時進奉食品。


    事死如事生。


    順宗皇帝於元和元年七月葬入豐陵。從那時起到現在,這些宮人們已經守陵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死的瘋的不少,但絕大多數還是麻木地活了下來,日趨一日地變成為真正的行屍走肉。


    除了管理宮人們,陵園的日常維護、清掃、祭祀和守衛等等,都由此刻坐在吐突承璀對麵的這位陵台令管轄。


    和吐突承璀一樣,豐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兩人之間更有共同語言呢?反正對吐突承璀來說,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們的交情始於貞元末年。放眼當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內宮,當初的舊人幾乎凋零殆盡,能夠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談上幾句心裏話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個了。


    在他們席坐的牆根下,一個小爐子嘟嘟冒著熱氣,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現如今即使在大明宮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過很多回,總說品茗的樂趣不及先皇在時,卻也無可奈何。


    “吐突將軍請用茶。”李忠言雙手奉上茶盞。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歎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訣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還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幹脆。也隻有在聽到他的嗓音時,吐突承璀才會猛然驚覺對方比自己還小幾歲。可是你看他那佝僂的身軀,雙目兩旁密叢的皺紋和斑白的鬢發,怎麽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剛滿三十五歲。


    其實,更令吐突承璀無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沒有殺掉李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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