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吐突承璀說。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賈昌的院子,裴玄靜驚詫於它的簡陋和安詳。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剝落的院門前,一側是鎮國寺高聳的寺牆,一側是鬆柏成行的坊道,僻靜中帶著莊嚴,還有幾分神秘。


    所有人下馬。馬匹和衛隊都留在巷口,隻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靜一徑以入。


    不知道是否錯覺,裴玄靜感到周圍的靜謐異乎尋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為的。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但再也沒有雨夜中帶給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種冷颼颼的恐懼,自腳底升起來。


    小院的門虛掩著,吐突承璀站在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玄靜輕輕地推開門。


    確實像阿靈所說,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她走進去,立即發現院中被細心打掃過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雜物統統不見蹤影。就連盛夏酷烈的陽光到了院中,也似乎變得比在外麵柔順許多。


    裴玄靜隱約意識到變化從何而生,因為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這香氣她過去隻聞到過一次,便已終生難忘了。


    吐突承璀帶著她向後院走去。裴玄靜驚異地發現,他的腳步竟然能輕到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當他們來到賈昌所住的並排兩間簡屋之前時,有一個人恰好從裏麵走出來。


    吐突承璀趕緊迎過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丟了個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肅立在原地。


    “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對裴玄靜說。


    裴玄靜行禮,“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點頭回禮,“大娘子。”他的聲音極動聽,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麵容一樣,散發著至高無上的魅力。


    裴玄靜雖然竭力調整呼吸,還是在這種極端的壓迫下幾乎窒息了。既然對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須勉強承受。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飄渺的香氣幫她略微放鬆下來。


    李公子道:“聽說娘子來過此地。”


    “是。”


    “見到賈昌老人了?”


    “我見到他時,他已然身故了。”


    “你進過他的屋子?”


    “沒有,隻在門口張望。”裴玄靜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裏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撒謊,話就這麽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來。


    李公子默默地端詳著裴玄靜,少頃,他才又問:“也沒有其他人進去過?”


    裴玄靜很慶幸從一開始就隱瞞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隻看見服侍賈老丈的郎閃兒在裏麵。”為了救禾娘,關於“郎閃兒”的情況她曾詳細地告訴過叔父,所以還是實話實說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來長安嗎?”李公子突然換了話題。“覺得長安怎麽樣?”


    “長安雖好,卻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許意外的表情,麵容也一下子生動起來,“可我已經許多年未曾離開過長安了。像今天這樣來到城外,也極為難得——娘子知道舉目見日的典故嗎?”


    裴玄靜點了點頭。


    “可否說來聽聽?”直到此時他的態度都十分謙和,但是裴玄靜懂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命令,必須服從。


    於是她說:“晉明帝才幾歲的時候,有一次坐在晉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從長安來,元帝便問明帝:‘你看長安和太陽相比,哪個遠?’明帝回答說:‘太陽遠。因為從沒聽說過有人從太陽來,顯然可知。’元帝對他的回答感到驚異。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飲時,就當眾重問明帝一遍,不料這次他卻回答說:‘太陽近。’元帝失色,問他:‘你為什麽和昨天說的不一樣呢?’明帝乃答:‘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她說完了。片刻靜默之後,才聽見李公子用不盡悵然的語氣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也才六七歲。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離開長安,在遠離長安的地方聽祖父講起這個故事。祖父講時流了淚,我知道,他是害怕我們這一家人也落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境地……所幸幾個月後,我們還是回來了。從那以後我便發誓,這一生都不再離開長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處雖在城外,不過一抬頭,還是見得到長安的。”


    “難道天氣很冷嗎?你一直都在發抖。”他突然問。


    裴玄靜垂首不語。


    “你是怎麽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靜很想說,鬼才看不出來呢。極度的權力才會導致這樣可笑的自負吧。正好她的牙齒直打顫,便索性期身拜倒,叩頭道:“求陛下恕罪。”


    “起來吧。”


    裴玄靜起身,依然垂著頭,畢恭畢敬地說:“刺殺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將一幅尺牘帶給叔父。那幅尺牘上有一種香氣,今天我在這裏又聞到了。”


    “你認識這種香?”


    “隻聽說過……我猜的,此香名為龍涎。”


    “哦?”


    “傳說龍涎香出自大食國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龍涎嶼,每年春天,群龍都會聚集在這座島上交戲,它們吐出的涎沫在陽光照耀下凝結成塊,又輕若浮石。以龍涎之末入香焚燒,其香曆久彌散,一旦沾體,久久不去,堪稱神奇。但此香極難采擷,鮫人鳧水登上龍涎嶼,十中九亡,所以也至為金貴。而今整個中原,僅皇宮裏存有幾塊,是昔日番國的貢品,任憑多少錢也買不到,因而龍涎香也被稱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裴玄靜分辨不出皇帝此話究竟是讚是諷,可能是過度緊張的緣故,她有些頭暈目眩。在正午的陽光映射下,皇帝的麵孔纖毫畢現。這令裴玄靜發現,當一個男子的五官標致絕倫時,他的一顰一笑中都會有種殘忍的意味。


    她從未對一個人產生過如此強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厭惡。


    “不妨再多讓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說,“有關於郎閃兒的。”


    “郎閃兒?”裴玄靜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義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並非是從裴愛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閃兒是朕安排給賈昌養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靜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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