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倦了,得意坊已消沉寂靜,不願離去的客人也摟著俏生生的姐兒睡著了。


    隻有最後一個酒醉的人還坐在長廊下,望著夜空,一口一口將烈酒倒入嘴中。


    說他醉了,可他偏偏能警覺地回頭看向走近的人。


    說他還清醒,轉過來的臉上卻有兩行熱淚,聲音也嘶啞低沉,含糊不清。


    “葉兄。”


    “子龍,為何獨自在此喝悶酒?”


    “心裏煩躁。”


    “怎麽,哪來那麽多的心事?”


    “那些人,都參與了略賣之事,可我麵對他們,卻無能為力。”


    “你想將他們抓回去?”葉雲生臉上微微有些詫異。


    “那倒不會,哪裏抓得回去……都是一方人物,即便抓回去了,長安的衙門能裝得下嗎?”


    他晃了晃酒壺,有些不舍地遞給葉雲生;馬上又被推了回來,葉雲生從腰上摘下酒葫蘆,陪他坐在廊中,喝著酒。


    聽他說著酒話。


    “我恨自己沒用,竟盼望你能幫我,衝進去將他們都殺了。免得他們禍害這天底下的良善之人。”


    “可是後來我又想,這樣有什麽用呢?就像酒池肉林,李奉先死了,還會有別的人出來住持局麵。血玉門那三個,死在這裏,過段時間又會有新的門主出現。”


    “既然你明白,為何還要如此煩心呢?”葉雲生這句話出口,心中自生感慨,看得透卻依舊滿心苦楚的時候,他又何嚐沒有過呢?


    “就感覺心裏有些喪氣。”他忽然像個孩子似的站起來,舉著酒壺,比劃了幾下,身子東倒西歪,顯得滑稽可笑,並說:“這些個惡人,若是我有你這一身本事,定要將他們殺得幹幹淨淨!”


    看他瘋了一陣,最後氣喘籲籲地坐倒下來,歎息著說:“早知道我就好好跟老頭子學武藝了……絕,絕對不偷懶!”


    過了會兒,他又抹了抹眼睛。


    葉雲生抿著嘴,舉酒相邀。


    他喝了一口,方一放落下來……


    葉雲生又舉起酒葫蘆。


    他再喝了一口。


    葉雲生酒入喉頭,再舉著酒葫蘆。


    他怔了一怔,嘴裏嘟囔著,“嘿,要灌醉我?”


    葉雲生卻是一言不發,隻舉著酒葫蘆——月光下他不言不語的樣子,好似站在一條安靜的河邊,看著河對麵的光影。


    他忽然明白過來,展顏一笑,一口將酒壺裏的酒盡數喝下,抹著嘴角嚷道:“痛快!”


    …………


    在葉雲生陪崔子龍喝酒解愁的時候,白日裏死了許多人的竹林子裏,淺淺提著燈籠,慢慢地走到土包邊上。


    這裏的屍體都被得意坊的人清理幹淨,土包也已掃平。


    隻留了一些大約可見的痕跡。


    “你來做什麽?”紅大娘這個問題問得很妙,她不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說明她了解淺淺,就像淺淺了解她一樣。


    她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好像就要這樣永遠地站著,站到海枯石爛似的。


    地上明明什麽也沒有,可她好似能看見李奉先死前的慘狀。她看得很用心,似乎並未從白日裏的複仇中得到滿足,還要再來回味,一遍,兩遍,及至無數遍。


    但她明明看了數不清的次數,心裏卻沒有那種痛快的感覺。


    隨著夜裏的風越來越冷,來來往往,竹林發出一陣陣低吟。


    在這個夜晚,紅大娘仿佛比今歲的秋,還要蕭索。


    淺淺眼裏有疼惜與無奈,放下手裏的燈籠,從臂彎中取下一件長衣,為紅大娘披上。


    “來與大娘告別。”


    “我說過了,不許你走!”


    “無論如何,我明天都要離開襄陽。”淺淺語氣很低沉,但在這股低沉中卻擁有難以更改的信念。


    “為了一個男人!”


    “誰不是為了男人?”


    紅大娘聽了此話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滾,滾去長安,給葉雲生做個小妾,過你的小日子去!”


    淺淺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紅大娘也是傷心不已,卻不肯流淚,狠心地說道:“我就當從來沒有你這個人,這輩子離我而去的人也不多你一個!”


    “大娘……”


    “戲班裏這許多人,誰都能走,可是你,你怎能走,大事未了,你就要拋下我?這許多年,白養你了?”說到這裏,紅大娘也哭了。


    “莫要如此,淺淺不走了,不走了!”淺淺抱著紅大娘的腿,心底裏恨死了自己,可又覺得委屈無比……


    紅大娘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傻孩子,那人分明信不過你了,你再一走……他這人你還不知道?沾花惹草,到處留情,你還喜歡上他,莫不是被豬油蒙了心!”


    淺淺被她說得越發難受,淚水如雨。


    紅大娘放緩語氣,說道:“我這裏有一包藥,你帶在身上。”


    聽到“藥”這個詞,淺淺渾身打了個哆嗦,跌退在地,十分害怕。


    “計劃你早就知道的,即便你不做,也會有人來做。”紅大娘輕輕地說。


    一隻小小的油紙包已被她托在掌心,就擺在了淺淺的麵前。


    “無生散?”


    “這藥天下已無人能煉,所以,你絕對不可以失手!”


    “我不,不……我要回長安!”她抱住膝頭,將臉埋在了臂彎中,好似要躲進寂靜的黑暗中。


    “你走了,一樣有人會來做的。”紅大娘麵色一變,目光瞥向淺淺身後,那兒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她在淺淺麵前蹲下身子,手上還托著那隻油紙包。


    “隻是若旁人來做,成功的機會太小,屆時事情敗露,我們戲班上上下下,誰能完好?”


    時間好似停滯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淺淺抬起頭,蒼白的小臉,如此柔弱無助……她慢慢地從紅大娘手中取過油紙包,站起身子,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地向竹林外走去。


    等她走了會兒,紅大娘忽然疾行穿過竹林,從一旁繞行,很快就來到淺淺前方,隨後拔地而起,躍到了一處兩層高的閣樓頂上,俯下身來。


    淺淺剛剛走到得意坊後院的圍牆邊上,離後門尚有二十餘步,小徑一旁突然衝出一人,把她給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來是許豐。


    “許大哥,這麽晚了,你如此悄無聲息地冒出來,莫非是要嚇死奴家?”


    “淺淺,都要天亮了,你不睡覺,跑到竹林子裏去做什麽?”


    “睡不著,所以才出來走走。”她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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