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從文是被海內外一些論者樹為“偉大的孤獨”的一位著名作家,就是說,他被認為是一直對主流事業采取疏離態度的矜持者。


    這樣,記得從一九九九年第二期《縱橫》上讀到傅光明《沈從文和蕭乾:從師生到陌路》一文中對沈先生的某些描述,就覺得很令人驚異。例如:


    沈從文……雖然做著文物講解員,可也一直巴望有機會出頭露麵。他希望能得到表明自己政治上進步的機會……蕭乾清楚記得一九五七年反右時……沈從文揭露蕭乾早在三十年代就同美帝國主義勾結上了……


    沈在一九七〇年九月二十三日致蕭乾信中談到他正在摸索新詩道路,他提到中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下,萬千民眾不斷努力,人間奇跡得以一一出現,自己便在興奮中“寫了首《紅衛星上天》的長詩,如有機會在另一時公開。可惜照目前形勢說來,我大致不會看到這首詩發表了。這也沒有什麽關係,因為時代多偉大,個人實在小得可笑”。


    那是一九七二年,蕭乾想通過在北京市委工作的一位青年朋友給沈從文一家解決住房上的困難。不想沈從文得知此事後,極為不高興,當即給蕭乾寫了封措辭嚴厲的信,指責他多管閑事。兩人偶然相遇,沈從文劈頭就是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申請入黨?


    那已經是八十年代了,楊振聲之子楊起先生為出版《楊振聲文集》,便去找沈從文寫序,不想沈從文那篇序寫出來是寫得近乎批判證明材料。


    到了該刊物同年的第十一期,發表了對上文質疑的蘇仲湘文:《也談沈從文與蕭乾之失和》。同時,此刊也發表了傅光明“致本刊編輯部的信”。仍堅持他的文中所提諸事是可靠的。


    筆者按:沈翁、蕭公我所敬佩者也,上一代的是是非非非我輩敢於置喙者。問題是把絕對的疏離,即不合作態度變成價值標準,恐怕是後人的起哄即kitsch(這個詞下麵還要再談)也。如以此為文學評判標準,留在內地的作家大概誰也當不成排頭。筆者從不止一篇文章中讀到過沈翁在解放初期曾深為各種新氣象所感動,以至他老想參加解放軍做宣傳文藝工作,這完全可以理解,也許不如此反而有損沈老的形象——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能夠對國家民族的天翻地覆若無其事嗎?等到時過境遷以後,以新的海內外kitsch為標準、製造新的典型、新的神話,是否有這等事情呢?不可不察。


    二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介紹到我國後,“媚俗”一詞立即流行了起來。近讀海外一刊物上學者景凱旋的文章,乃知它的原文是德語詞kitsch。景文介紹了昆德拉自己對此詞的解釋,昆自稱他是用此詞指一種矯揉造作的虛假的崇高狀,指以一種虛假的浪漫主義與詩意的本質化來掩蓋真實生活而不能麵對生活的全部真相。故此,昆德拉才引用希伯來諺語:“人一思想,上帝就發笑。”同時昆德拉惡作劇地調侃大談屁眼與大便的問題,他問,那些偉大的神靈,大便不大便,長不長屁眼呢?景文還說在國內的文化討論中kitsch恰恰被做了意義完全相反的解釋。


    我讀之大驚失色,乃查字典,可惜我並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英漢字典。在韋氏英文詞典一九六七年麻省版中,它被簡單地解釋為“質地(品位)低劣的文學藝術作品”。這倒庶幾可以說是有一點“媚俗”的意思,但也呀呀嗚。在牛津大學出版的一九八四年版《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中,此詞被解釋為“(藝術、設計等)矯飾的;膚淺的;炫耀的”,英語解釋是“pretension,superficial,showy”。其中第一個英語詞的漢語解釋是“自負的,自命不凡的,驕傲的,自誇的作者(書、演說等)”。這些東西至少與我理解的“媚俗”不怎麽搭界,倒更像是一些大喊大叫、裝腔作勢、令上帝發笑的“思想者”的行為,當然,也更接近於景氏講的昆德拉自己所作的解釋。在新西蘭奧克蘭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英文詞典中,此詞被解釋為“炫耀自負的與趣味惡劣的”。這個解釋既可以包括“媚俗”也可以包括筆者發明並戲稱之為“媚雅”的。而在上海譯文出版社《英漢大詞典》中,此詞被解釋為“矯揉造作、庸俗的文學藝術作品”。也是話可以兩頭說,最後還是一頭霧水。但是如果想一想昆德拉的原作,想想他的那些正文和議論和惡毒調侃,就知道我們說不定還真是弄了一回“猴吃麻花——滿擰”。


    有一句戲言,說是近百年的中國,一切麻煩皆來自翻譯的不準確,諸如民主、專政、主義、傾向、部長、總統、主席等,都翻得不對,我聽了目瞪口呆。不過我知道,中國讀書人,包括筆者本人在內,都是讀原文書的人少,望文生義地對譯文進行發揮為自己所用的人多——我們中國的表意文字確實信息量大,人們一看那兩三個漢字就能見解上一大堆,哪怕那明明是第一次碰到的舶來學術術語,絕少有人去查對原文。同時當今世界國人特別是那些新出爐的博士(fresh ph.d)們又都喜用洋專家、洋名詞的中文翻譯,特別是港台版的翻譯作依據,以壯聲威,能不……能不吃麻花乎?


    三


    無獨有偶,《書屋》兩千年第二期上有郜元寶的一篇《居韓零墨》。內中提到頗為時髦的“有機知識分子”一詞:


    夜翻賽義德的《知識分子的抗辯》,首章論葛蘭西“有機知識分子”理論甚詳……“有機”(organic),似應取“組織的,建製的,功能的”一層含義……葛蘭西主要指“工業技術人員,政治經濟領域專家,新文化與新法律之組建者”,等等。賽氏自己補充的實例包括現代公共關係專家乃至廣告設計者和產品推銷員。“有機知識分子”對立麵,賽氏沿用朱利恩本達的理論,認為主要是以傳統教師、牧師為代表、追求形而上的超越價值、始終保持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態度、多少有些迂闊怪異的那些知識分子。


    ……國內一段時間……許多的理解……與葛氏恰相背馳。倘不修改葛氏原意,則將魯迅歸入“有機知識分子”……反而要將“先生”推到他們不齒的“偽知識分子”之列……


    讀了這一段更是大驚失色再失色,反省我對於“有機”雲雲的認識,也是望文生義,既然有機,就是說不限於專業而是行行靈通,關注一切,介入一切,又“紅”(或白或黑)又專的導師型、火炬型、救世型,至少是社會批判型、福柯型的精英。同時我也認定,有機當然比無機好,有機就是有生命有活力有靈性嘛,無機就是五金礦物之屬嘛,有機與無機知識分子我雖不甚了了,無機肥料與有機肥料之別還是略有所知,廄肥有機而化肥一般無機,我是主張舍化肥而多用動物大小便與綠肥的。


    卻原來我蠢得可以。原來言之鑿鑿、論之滔滔的人,對基本名詞未必就用得對。


    沒有別的辦法,還是查字典吧。牛津的“雙解詞典”中對於organic的解釋是“器官的、有機的、組織的”。《現代漢語詞典》對於“有機”的解釋分兩意,其一是指除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碳酸鹽外的含碳物質;其二是指互相聯係不可分,例句是“有機的整體”。我又查了《大美百科全書》,其中organic條隻有“有機化學”一詞。顯然,英語的organic一詞來自organ,而organ的含義據《英漢大詞典》解釋是風琴、器官、機構、機關、機關報、陰莖和嗓音;而organic一詞的解釋是器官的、生物體的、某種化合物的、整體的不可分的、組織的、簡單的、最低標準的、接近自然的,醫學意義上組織結構的器質等。我感覺此種解釋似與西方的科學主義、實證主義傳統有關。而譯成“有機”以後,它的中文意義似乎發生了變化,因為《辭源》《辭海》對關鍵字“機”的解釋是弩機的發動機關、織布機、器械、抬屍之床。以上這些似還未大離organ之譜,接著便是:一、事物的樞要,如機要、樞機;二、靈巧;三、細微——通幾;四、事物變化之所由(見《莊子》);五、先兆;六、素質;七、危殆;八、時會、形勢。這可就與organ大相徑庭了。中國人對“機”“有機”的理解比西文能動靈活得多,它被接受後出現了一種與原文頗異其趣的使用方法乃至描繪色彩,這當然又與中國文化的特點有關。“機”對於中國人來說,既是機器、機關、機械,又是生機、機智、機緣、機會、契機、機遇、機變,直至天機、玄機。以中國之機來理解西文之organ,能不吃麻花嗎?


    就是說,有機雲雲,一種理解是科學的、分析的、物質的、西醫式的,另一種理解則是中醫式乃至孔老式的理解。問題在於理解成了生氣貫注、靈動飛揚、修齊治平而又鯤鵬展翅式的第二義,再一想象發揮就與“器官的、組織的、建製的”等含義恰恰取向相反了。


    惜哉我的英語之不及格也,上述想法難免貽笑大方,求教於通人吧。


    (錯譯就錯譯,錯引就錯引吧,動不動就來個含義恰恰相反,令人哭不得、惱不得。據說福柯在我國的命運也是如此,福柯在我國常常被作為精英意識強調者的偶像,而識者見告,這恰恰與福氏的基本主張背道而馳。嗚呼哀哉!外文翻譯出這種事情,是由於文化的不同——反正現在什麽事隻要用“文化”一解釋也就沒脾氣了。那麽顧準呢?顧準說自己是“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後來是不是也被一些朋友反其道而用之了呢?)


    四


    不止一位朋友談論起哈維爾與昆德拉的優劣對比。我不懂對這兩位捷克人士怎麽個比法。昆德拉主要是一個小說家。他對政治生活並不那樣投入、那樣執著,也許他少了一些政治勇氣與激情(這裏並沒有涉及該國的政治與意識形態是非問題,反正那是別國的事,我們隻能尊重該國人民的選擇),卻多了一些清醒、超脫、疏離。他的選擇有所失也有所得。哈氏雖說是劇作家,他的戲劇藝術卻沒有多少中國人知道,這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絕非光榮,除非他承認自己首先不是藝術家。人們議論他是因為他從階下囚到總統頗有些吃罷苦中苦、而今人上人的色彩,是大“成功者”。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同樣也是有得亦有失的。我們用不著讚歎人家的成事,正如用不著以中國的政治標準去衡量批判他反對了蘇聯東歐式的“社會(帝國或殖民?)主義”;同樣也不必以莎士比亞等為尺度去嘲笑哈維爾並非國際戲劇大師。對於一個劇作家來說,當了總統卻沒留下好劇本也許是一種悲哀;對於政治家來說,成了大事至少是他個人的能耐質素加運氣。不是戲劇大師就不是戲劇大師,當了總統也找不來大師的地位、貢獻與感覺。這也正像昆德拉,沒當總統,也沒得上諾貝爾獎;雖然沒得諾貝爾獎但也在世界上,特別是在中國大大地紅火了一陣子,以至於kitsch變成了媚俗,也成了有機的熱門詞。一位比我年輕得多的女作家告訴我:“其實昆德拉的小說最取巧啦。”我覺得她講得著實有理。


    至於為什麽哈與昆二人的選擇不同,我就不知道了,主客觀條件不可能相同,還有一句古話,被楊子榮在樣板戲裏用過的:“人各有誌,不可強勉。”用一種人做尺度來量一切人,不能認為是一種很開放的價值觀念。


    五


    中央電視台近來常常用這麽幾句話來做過門或者片頭:


    傳承文明,溝通未來……為您服務。


    無可置疑,這反映了電視台擴大自己服務麵的良好意圖,反映了改革開放的新風尚;因此這幾句話不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也不是“團結起來,共同對敵……”或“首先,讓我們敬祝……”


    傳承雲雲,對於我們完全是一個新詞,此詞似出自台灣。據台灣的朋友說,這種說法與英語的transmit或transmission有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辭海》和《辭源》及多種漢語詞典裏都找不到這個詞。那兩個英語詞的解釋是“傳播、傳送、轉播”之意(一為動詞,一為名詞),倒是與中文的“傳”字意思相通。而承,則是接受,可能還有繼承的意思,這倒也無傷,台灣的中文也是中文,傳承一詞沒有什麽不好懂的。台灣還因此用了一些類似“傳人”的詞,在祖國大陸,唱起《龍的傳人》以前,我是從未聽過什麽“傳人”不“傳人”的。此乃一例,證明海峽兩岸“互動”(這也是一個台灣詞)很多很多。


    “傳人”此詞亦有趣,現在人們用它是作為“繼承人”“接班人”來用的,故有“龍的傳人”之說,《現代漢語詞典》上解釋為“能夠繼承某種學術而使它流傳的人”,符合此意。但你查《辭海》《辭源》,就會知道此詞原意恰恰相反,它們的解釋是“道德學問能夠傳之後世的人”,例句是“五帝之後無傳人”。


    溝通未來雲雲,則比較令聽者感到吃力,未來者將來尚未來也,怎麽個溝通法?溝通不溝通到時候該來的都要來,倒是“麵向未來”這一有鄧小平題字為證的說法比較通順。


    我為此請教了一些海內外語文專家,他們都說“溝通未來”四字不通。


    順便說一下,溝通雲雲,雖非新詞,似也是近幾年受海峽那邊影響才大用特用起來的。


    請中央電視台的同誌原諒,我是貴台的忠實觀眾,而且深感你們的節目愈辦愈好了。


    六


    近有大談毛文體者。無疑,毛澤東在文體上也極有自己的特色,同時,他的文體在人們中特別是我輩中有極大的影響。毛的文章寫得比較生動活潑,尖銳潑辣,高屋建瓴,十分自信,動輒做極致語而又時有調皮。例如他講“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再如他的“教條主義不如豬屎”論,他對“黨八股”的聲討,他的《敦促杜聿明投降書》,等等,都是耳熟能詳的精彩文本。


    這樣一位革命領袖、開國一把手,又曾被崇拜了個不亦樂乎,當然他的文體影響了許多人。問題是這個文體本身到底有多大問題,這個文體是不是注定了要犯“左”的毛病呢?


    我傾向於認為文體是一個中性的概念。除了毛的文體以外,學沈(從文先生)的文體的人也不止一個,並不都是學得好的。學魯迅文體的人也不少,有魯迅尖刻的不少,但有魯迅深刻的不多,很不多,而膚淺的尖刻是不足取的。學孫犁、學馬爾克斯、學普魯斯特、學杜拉斯的文體的人也不少,成事的也有限。順便說一句,王小波等那麽樣地推崇杜拉斯,而王小波絕非“媚俗”輩,但我在法國聽一些文化人講,他們那裏對杜的評價是不怎麽高的——這裏又出了“猴吃麻花”的故事了嗎?


    毛文體恐怕不是一個價值標準。至於把某某人說成是由於擺脫了毛文體的影響而了不起的,恐怕也是隔靴搔癢;何況如果這位朋友是參與過著名樣板戲的創作的話,樹之為反毛文體的典範,客觀上不免成了那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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