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寫一本書詮釋趙友培教授的寫作六要:觀察、想象、體驗、選擇、組合、表現。讀者對象鎖定中等學校的學生,為了內容貼近中學生的經驗,我想先找一個學校作一番實驗。那時升學競爭激烈,教學內容扣緊考試,“名校”不會讓我來搞這種不急之務,有些學校學生不以升學為目的,隻以畢業為目的,他們才肯和我合作。


    我找到育達商業職業學校。現在“育達”已是國際名校,那時(一九六一)育達的學生還沒有洗淨“五流學生”的汙名,上學放學的路上,有些學生把書包反過來,不讓路人看見育達二字。學生老師都無須麵對大學入學考試的壓力,患得患失之心甚小,學校當局主張“寬收慈教”,教師怎樣教,學生怎樣學,可以有較大的彈性。期末考試,教務處婉轉勸說授課的教師,最好給學生暗示出題的範圍,教師覺得這樣也好,如果大部分學生隻有三十分、四十分,學校固然難以交代,教師又何以自處?


    育達學生很多,相形之下,教室很小,上課的時候,我和學生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我一開口講話,他們立即談天,教室猶如茶館,如果我停下來,他們也立刻沒有聲音了。教師怎樣應付這個局麵?有人站在講桌後麵盯住書本,神情不慌不忙,聲音不高不低,他聽不見學生說什麽,學生也聽不見他說什麽,可是很奇怪,倘若他講課的時候說出“馬、嗎、麻”,女生立刻一齊大聲答應“哎!”表示自己升格為“媽”;如果教師說出“八、拔、罷”,男生立刻大聲答應“嗯!嗯!”表示自己升格為“爸”,他們還是聽得見,隻是不聽功課而已。老師必須保持警覺,以防落入陷阱,否則那就要看他的修養了。


    這個奇怪的現象對我構成挑戰,怎樣使他們“聽得見”我講課呢,如果我現在講話無法引起學生的注意,將來我寫的書對他們怎會有吸引力?我要找出辦法來。我下了一番工夫,每次上課之前,我把我要講的話好好結構一下,我把課文分解了,大約每隔三分鍾,在他們對我厭倦之前,穿插一些小幽默小掌故,維係他們的注意力,再采用聲東擊西、欲擒故縱、正言若反種種手段,引他們追逐捕捉,流連忘返。他們總算發覺我講的話比他們自己同學講的話更好聽,教室的秩序大為改善。


    當然,這樣講課十分辛苦,那時年輕,也沒去想養生之道。幸而我設計的作文方法有效,願意合作的學生不斷增加,我心中大快,疲勞一掃而空。按照計劃,我利用一學年的作文課把實驗做完,提出辭職,然後我寫出我的第一本書《文路》。王廣亞校長辦學有大誌,那時求職的人多,工作機會少,他不能選擇學生,可以選擇教員,對汰換壞教員、延聘好教員很有辦法,然而我不是能夠和他一同篳路藍縷的人。我感謝他給了我一方實驗田,我也感謝那些可愛的學生,他們提供了許多實例。後來這本書一度成為中學生的最愛,也算是報償了他們的美意。


    王廣亞校長最初辦了一家補習班,最後辦了一座大學。最初他申請參加職業學校聯合招生,遭主辦者白眼拒絕,後來當選為私立教育事業協會理事長。他由某些人眼中的學店老板,成為傳記作家筆下教育界的巨人。


    五十年代,捐產興學的事時有所聞。後來政府規定私立學校必須登記為財團法人,學校財產由董事會管理,捐產興學的人拉一些朋友擔任董事,後來董事中有人暗中運作,大家投票把捐產的人排出去,他算是掃地出門了,這樣的事也時有所聞。王校長恂恂然如可欺以其方,盡管家大業大,越來越複雜,但是始終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不起。


    由王廣亞成功,我想到那些在黨政體製內一生盡瘁的人。(以我親見者而論)像張道藩、黎世芬、劉真、龔弘,也許還可以加上姚朋,都是由升弧走到降弧,沒有很好的落點,隻有魏景蒙算是善始善終。成功的人生屬於私人事業的經營者,王惕吾,餘紀忠,成舍我,世代尊榮,流芳久遠,即使是張其昀,也幸虧他有中國文化大學。平鑫濤如果留在台肥六廠做會計主任,一定可以升為廠長或總經理,可是那又怎樣?六十年代年輕人看到了這一點,紛紛走出去自己創業,士別三日,掏出來的名片是某某公司董事長,電話簿中的中小企業本來薄薄一疊,後來單獨印成厚厚一冊。這恐怕也是台灣社會解組(或重組)的一個現象吧?


    《文路》的體例仿照《愛的教育》,偏重記敘文、抒情文的寫法。我想再寫一本書,體例模仿夏丏尊的《文心》,內容專門討論議論文。那時教育機關承襲“策論”遺風,升學考試的作文題全是議論,遇見抒情記敘,考生憑著“生活”多少可以寫幾句,你教他們議論,那得平素受過一點訓練才可以過關。


    我想換一個地方做實驗,這一次,我到台北縣立汐止中學,“小說組”同學蔡文甫在那裏做教務主任,他替我作了安排。汐止中學的學生大部分想升學,他們很用功,常常問我“升學的時候考不考這個”,我此行正是針對升學考試而來,但是他們心中疑惑。我把實驗區限定在作文時間之內,我在正式上國文課的時候,完全和別的老師一樣,抓緊字詞解釋、文言譯白話、課文內容問答、作者生平介紹等等,直到他們能夠背誦默寫。作文便就不同了,我設計了一套教程,由簡入繁,從造句到謀篇,專教議論。


    這本書叫做《講理》,書寫完,我也離開了汐止。


    那時候(一九六二),汐止還是窮鄉,常有學生赤足涉水而來,進校門才穿上鞋子。午餐時分,常有學生躲在一旁獨自打開飯盒,因為他隻有番薯沒有菜。學生純樸,家長尊師,偶爾也有英才,校友中出了幾位名人。


    我到汐止教書的時候,蔡長本校長已連任十年,他一手帶領這所學校的擴充與提高。他本是名將薛嶽的幕僚,大陸撤退,隻身來到台北,由政府安插進教育界,算是台灣戰後的“政治校長”。他為“政治校長”爭光露臉,展現辦學所需要的各種德性,隻是格局小。也正因為格局小,所以清廉耿介,小處從不隨便。他以校為家,以學生為子弟。他在辦公室的一端隔出小小房間,放下一床一幾,那是他的寢室,辦公室的牆上密密麻麻貼著畢業生的登記照,經常站在牆前瀏覽端詳,思念他們的來影去蹤,那是他的娛樂。他從不請客送禮,作繭自保。後來“政治校長”一一汰換出局,當局還派他去創辦三芝中學,在校長任內退休。


    如果王廣亞是奇跡,蔡長本是另一奇跡。


    也算“善有善報”罷,我在汐止中學認識內子王棣華女士,那時她是事務處的職員。我本來立誌獨身,不意對她一見鍾情,我們在一九六四年結婚,這年我三十九歲。像我這樣一個流浪漢,婚姻對我發生的影響何等巨大!家事如麻,此處不能細表。


    一九六二年,台北“國立藝術學校”成立夜間部,設廣播科,急需找一個人去教廣播劇,他們想到我。


    那時住在台灣的人非常注意子女教育。國共內戰發生以後陸續遷到台灣來的人(所謂外省人),喪失一切所有,他們深知他們能給子女留下的蔭庇,隻有教育。原來就居住在台灣的人(所謂本省人),受到土地政策的限製,無法再以田產傳家,教育也就成了下一代惟一的出路。大專學校擴充太快,很難請到教師,洋博士洋碩士還沒回來,土(本土)博士土碩士還沒培養。到了二○○八年,一所小學,五十六位教師,有四名準博士,十名碩士,十八名準碩士,當年誰也沒有這麽豐富的想象力!我知道台大有一位教授到處兼課,由台北兼到高雄,分身乏術,他的秘訣是輪流請假,他常在下課的時候告訴助教:“我下個星期感冒”,一時傳為笑談。這是我能到大專學校兼課的大背景。


    那時兼課的收入很低,我每周三晚間到“藝校”上課,每次兩小時,坐三輪車往返,中間在外麵吃一頓宵夜,兩節課的鍾點費就花光了。學校實在窮,他必須照顧專任教員的基本生活,多多少少把兼任教師當做義工,前來兼課的人看係主任的麵子,也多多少少能夠“以義為利”。有一段時間,公私立大專學校都大量增聘兼課教師,減少財務負擔,我有兩個“本職”,待遇都很好,我又一心想為青年學生做點什麽,這是我能到“藝校”兼課的小背景。


    上課以後,才知道學生並非我想象的那樣年輕,他們多半早已投入職場,業餘進修,他們省吃儉用披星戴月而來,當然都有上進心,可是他們也實在不在乎究竟學到多少東西,要緊的是拿到那張文憑。台灣是越來越重視文憑了,你能否得到你想要的職位,要看你有沒有文憑,你以後能有什麽樣的發展,要看你有什麽樣的文憑。這也是大專增校增班的另一個原因。


    畢竟是“社會人士”了,上課的時候很安靜,我從“育達式”的戰役中脫身,頓覺輕鬆自在。他們有人伏案疾書(一定不是作筆記),有人手執一卷(一定不是讀廣播劇本),我認同他們的做法,自己不聽,也不妨礙別人聽,他們都是君子。難免有人遲到,多半是美麗的女士,高跟鞋噔噔響,入座以後,啪的一聲打開皮包,啪的一聲關上皮包,手裏多了一把小折扇,嘩啦一聲打開,搖將起來。


    多年以後,我在職場中遇見一個人,他很有成就了,他說他在那段時間從夜間部畢業,從來沒去聽課,他花錢雇了一個年紀相仿的人替他對號入座,那人租了武俠小說,安安靜靜,心無二用,看來很老實很用功的樣子。教務處派人點名,照例是拿著座次表,站在教室門口,察看有沒有空位而已。考試之前,他把同學的筆記借來通宵苦讀,也能及格。


    “把同學的筆記借來!”他這一句話我聽得最清楚,認真讀書的學生還是有,夜間部為他存在,我也為他存在。後來藝校各科都出了很多傑出的人才。


    第二學年開始前,藝校人事室寫信來,要我提供專業著作和學曆經曆證件,他們要呈報“教育部”,完成人事作業。我沒有他們需要的東西,置之不理,他們停止續聘也就是了。教務處有一位職員來找我,他說沒有學曆隻有著作也能教書,“教育部”對著作的認定寬鬆,稿子寫好了沒有出版,可以用原稿送審。他透露他經手的業務秘辛,某女士送審的著作是從圖書館裏抄來的,手續完成以後,他從“教育部”的檔案裏把“著作”抽回來還給那位女士,以免後人發現。我一聽這可新鮮,想起司馬懿在“空城計”裏的台詞:“你是空城也罷,實城也罷,我是不進去了!”


    “社會隻允許一個人做一件事情”,這句話好像有道理。一九六四年,世界新聞學校廣播科也找我兼課,這時“中廣”剛剛出版了我的《廣播寫作》,它是台灣第一本針對廣播特性討論寫作技巧的專書,不過這本書對世界新聞學校好像沒有什麽意義,他們並未要我提出資料送審,據說因為“世新”是私立學校,教育部還沒有給他們上緊發條。我去教書,出於代理科主任姚大中降格寵邀,形式上比藝校隆重,他是“中廣”的資深同事,對我偏愛。


    “世新”後來升格為學院,再升格為大學,英才遍天下,若論對新聞界的影響力,可以與政治大學、中國文化大學鼎足而三。我去教書的時候,“世新”尚在草創階段,我得坐長途公車到木柵鎮溝子口站下車,穿越公路,鑽出一條隧道,進入校區,別人都說仿佛武陵人發現桃源,我倒覺得重溫了抗戰時期打遊擊的經驗。上課的時候,“育達式的戰役”重演,加上教室隔音不好,噪音交流,我簡直聲嘶力竭,真的成了“叫獸”。我仍使用育達戰術,專科的學生程度比較高,我準備材料經營布局也得多費心思,“擁抱青年”原來這樣痛苦!


    天無絕人之路,班長聽出興趣來,這位“老大”有權威,他主動站起大喝一聲,大約能維持十分鍾的安靜,十分鍾後,他先發製人,聽到哪個角落竊竊私語,他走過去製止。他是我在“世新”遇到的天使,我那時還不甚懂事,沒有記住他的姓名,交個朋友。


    我那時督課很嚴,期終考試有六個學生不及格,重修再考。有一個學生在考卷上訴苦,他家住台中,景況清寒,父母希望他早日畢業謀職賺錢,現在為了這一門課,他得再到台北租房子,增加全家的困難。“分數難道是老師從大陸上帶來的嗎?多給幾分又有何妨?”我看了悚然一驚。還有一個學生在考卷上巧妙地“通知”我,他是某某人的兒子,言外之意顯然。


    我除了寫作以外,對別的事沒有恒心,姚大中走了,那位班長也畢業了,我也到此為止吧。可是“聚有時散有時”,一九七○年,世新的“廣播科”早已擴充為“廣播電視科”了,科主任錢江潮請著名的節目主持人羅蘭女士任教,羅蘭很忙,希望我能暫時代她上課,我答應了,誰知“世新”給我們兩人都發了聘書,都排了課程,這就叫“搞行政”。我又教了一學期,期終考試,我出了兩道“發揮題”,以問答的方式要考生表示意見,隻要別留下空白,我都從寬給分,所有的考生統統及格。


    另外我曾在台北國立政治大學新聞係兼課一學期(一九六四),在台北東吳大學夜間部兼課一學期(一九七六)。我教得最久的地方是中國文化學院夜間部大眾傳播係,係主任是“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龔弘,黨營的“中影”公司換了多少總經理,一直賠錢,龔總兼具魄力和創意,拍出來的片子既叫好又叫座,他有為有守,為每一部片子付出極大的心力,是我欽佩的人。我教了三年(一九六四— 一九六六),不想再教,六九年他又把我聘回去,這時放洋留學的博士碩士紛紛回國,本土培養的碩士博士也年年增加,我能再度應聘,自己也很意外,這樣教到一九七二年,前後七年。


    龔總給我開的課程叫“報道寫作”,我提出的教案是,報紙、雜誌、廣播、電視四種媒體各有特性,它們對作品各有不同的要求,文章適合於甲者未必適合於乙,媒體的特性有殊,作品的題材、結構、修辭技巧也各異。那時在台灣,這個觀念好像是我第一個提出來,我一身兼具四種媒體的經驗,我的教材放在“一種原料四種成品”上。那時台灣的新聞學重理論輕技術,一時還沒有精細到這種程度,聽講的人未必領會,但是學界到底有不擇土壤的泰山,他們把學生的筆記要去參閱,其中有些說法,像“小眾傳播”,像廣播的“可聽性”,電視的“可視性”,逐漸流行。我出版了一本小書,名叫《文藝與傳播》,總算為這門學問添了幾行注腳。


    龔弘任“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九年,以“健康寫實”為經,製作影片三十五部,對當時僵化中的黨營電影事業振衰起弊,對以後黨營電影事業的活潑發展繼往開來。那時“中影”公司內部小圈子很多,大家為既得利益墨守成規,龔總隻有事必躬親,打破層層包圍,貫徹自己的意誌,九年下來,“健康寫實”的製片路線成功,他自己的健康卻毀壞了,他辭去一切煩勞的職務,專心養病,我也興盡而止。


    我決心把書教好,可惜未能參加他們的課外活動,我工作時精神亢奮,閑暇時身心渙散,他們可能無法理解。我對大專學生的美好回憶來自救國團的暑期活動。


    “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成立以後(一九五二),利用暑假組訓在學青年,起初叫做“暑期青年戰鬥訓練”,後來改稱“暑期青年活動戰鬥文藝營”,再改為“複興文藝營”,把“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這塊招牌上的“反共”兩個字也刪掉了,政治氣候的偷換,可以從這等小事略見痕跡。


    一九六九年,詩人瘂弦接任《幼獅文藝》月刊主編(後來升任期刊部總編輯,仍兼月刊主編)。這份刊物是救國團對外的文藝窗口,瘂弦成為暑假文藝活動的主辦人,在他手中,《幼獅文藝》月刊洗盡黨團色彩,內貫傳統,外接新潮,儼然成為海外學人和域內青年的黏合劑。“複興文藝營”也以煥發青年朝氣、泯除偏見隔閡為特色,在反共文學和軍中文藝運動之外別開生麵,清楚地呈現了當局的新思維,也放射了瘂弦的識見才華。


    謝謝瘂弦的慧眼,他年年安排我前往講課,別處隻請我講散文,他也請我講小說,有一次還要我擔任戲劇組的組長,他承認我在小說和戲劇方麵用過功。他長於標題命名,新詩組叫“李白組”,散文組叫“韓愈組”,戲劇組叫“關漢卿組”。文藝營使我思考整理既有的觀念,認清詩、散文、小說、戲劇四種體裁一脈相生,連體互通,從此對文學有完整的領會。


    複興文藝營的營址輪流借用各大專學校,這時台灣的高等教育已具一流水準,置身校園之中和一流大學的一流學生一同捕捉雲霄羽毛,念及我那一代青少年蹉跌憔悴,真是對他們又驚又羨,又憐又愛。那一段歲月正是我思念子女前途的時候,為青年寫“人生三書”的構想成形。


    瘂弦多才,未盡其才。然而“工作成績都是懷才不遇的人做出來的”,他一九六一年到複興崗藝術學院講授美學,而後曆經《幼獅文藝》月刊主編,幼獅文化公司期刊部總編輯,複興文藝營主任,聯合副刊主編,《聯合文學》月刊總編輯,直到二○○○年退休,擔任文學的守門人、領航員凡四十年。他本身是前衛詩人,但是他了解一國文學風尚不能排斥一人的創作才能,一人的創作才能也不能專擅一國文學的成就,氣度甚為寬宏。他不僅是報社的一個職員而已,他是刊物的靈魂,文學的儐相,作家的守護神,雙方締結永久的關係。每一個成功的作家背後都有一個成功的編輯,他成全了、保護了許多作家,台灣的文學終於呈現國際水準和自己的特色,超越了三十年代的典範,他的貢獻很大。


    一九七六年一月,我從“中國廣播公司”退休。一九七七年美國西東大學遠東研究院寄來聘函,請“中國文藝協會”常務理事王果老代收(果老是介紹人)。“文協”宋總幹事把這封信扣住了,他要弄權,半年以後,遠東研究院楊覺勇院長打電話催促,原信這才出土。果老由總幹事扣壓信件,回想“文協”創辦人張道公當年為作家服務的精神,慨歎“文協”之墮落。


    這一年倒成就了我和《明道文藝》月刊的因緣。


    明道中學汪廣平校長創辦《明道文藝》月刊,常到台北向文藝界借火取經。他胸懷大誌,學校越辦越好,也越辦越賺錢,他的建校藍圖也樓宇連苑,擴大提高。第一步,他創辦了《明道文藝》月刊,內容針對明道師生的需要,刊物對外發行,同時滿足所有青年學生的需要,己立立人,超出了一位私立中學校長的思考。他接著興辦“全國學生文學獎”,設立現代文學館,創立明道管理學院,都是我出國以後的事了。


    汪廣平校長做過國民黨河北省唐山市縣黨部主任委員,我在秦皇島聽到他的政聲。內戰潰退期間,他帶領河北的流亡學生,由湖南到廣州,走過絕地、險地、苦地,最後在廣州上船,仿佛和山東流亡學校同命。我來台灣兩世為人,這些都是“前生”的事,忽然見麵,彼此似有“夙緣”。談起文藝界,別人對他吞吞吐吐,我有話直說,別人提意見包藏私人目的,我完全替刊物替學校設想,彼此相處十分愉快。他對我也古道熱腸,情意深遠。


    細數台灣文藝刊物,《明道文藝》月刊是後出轉精,由一九七六年創刊到今天,多次自我蛻變提升,完全超出當年台北文藝界的預期。三十多年以來,編輯大政一直由作家陳憲仁具體執掌,他既有才情,又有責任心,能獨立發揮,也能上下配合,兩任汪校長知人善任,而後人盡其才,當今之世,也堪稱難得、難遇、難成、難忘。二○○八年八月起,陳憲仁改換跑道,放下自創刊號編至三八八期的《明道文藝》,改往明道大學中文係執教,從文壇到杏壇,陳憲仁又有新的空間可以發揮。


    我早年失學,對校園自有一番迷戀。一九五四年,“教育部長”張其昀推出一項大膽的決定,那時大陸各省都有大專學生以個人身份流亡來台,“教育部”公布辦法,準許這些人進台灣的大專學校“借讀”。“教育部”對“最後一年”(一九四九)大專學生的肄業生沒有名冊存檔,對學生自己提出來的證件又從寬認定,一時方便之門大開。


    有一位年輕朋友,他是大陸時代某某獨立學院的學生,他的院長帶著大印逃到台灣,他去向院長申請肄業證明,順便也替我弄了一張,勸我趁此機會一圓大學之夢,我在“中廣”公司的工作剛剛穩定下來,讀書和職業難以兩全,我的父親已老,弟弟妹妹還小,都不能賺錢。某一天夜間,父親在“中廣”公司大安宿舍門外的籃球場邊召開家庭會議,那夜月色皎潔,父親向弟弟妹妹宣布我的最後決定,我取出那張肄業證明書撕碎了。


    二十多年以來,情不自已,時時和學校結緣,無非是一個“過屠門而大嚼”的手勢。學校不是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剩下的光陰有限,我該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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