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一月,我從“中國廣播公司”退休,這年我五十一歲。


    依“中廣”公司規定,年滿六十五歲必須退休,服務滿二十五年可以申請退休,我已符合後一項規定,無意久留。


    公司當局想留下我來撰寫“中廣”的曆史,新近成立的廣播語文研究會,也希望我繼續推動工作,建立節目的語文風格。這一手在情報界叫“榨檸檬”,擠幹了再丟。他以含混的語氣向我提起李荊蓀的案子,仿佛認為這是我的弱點,更引起我的反感。


    總稽核陳本苞提醒我,退休以後很難再找到第二職業,我說我以文學為職業,不再去找別的工作了。“你在‘中廣’也可以寫稿子呀”,我得擺脫廣播,追求進一步的成就,廣播稿結構簡單,語言淺白,題材庸俗,沒法獨立思考,個人也很難有完整的精神麵貌。


    “中廣”公司是國民黨的黨營事業,中央黨部突然規定員工的退休金打七折發給。這是台灣富裕的時候,也是黨庫充裕的時候,依國民黨的論述,台灣的繁榮進步都是國民黨的功勞,倘若如此,其中當然有黨工的苦勞,這時軍政各界都提高了職工的待遇和福利,惟有中央黨部相反。


    退休金的給付本來有一次付給和按月付給兩種方式,這時中央附加規定,如果退休者已衰老或有心髒病糖尿病等不治之症,可以按月支領,中央期待他再領幾年就死亡了事,否則一次了斷,減輕日後的財務負擔。


    接近退休年資的人都打個寒噤。管錢的人一向“隻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但是沒想到刻薄到這般程度,大家說“簡直是謀財害命嘛!”當年信誓旦旦要“同舟共濟、同體共生”的領袖,居然也批準了這個缺德的辦法。


    中央這種“棄老”的心態早就有了,“中廣”來到台灣以後,跟“行政院”簽下合約,“中廣”負責政府的內外宣傳,“行政院”支持“中廣”的營運發展,根據合約,“中廣”的員工都參加了政府的公教人員醫療健康保險,簡稱“公保”。不久中央黨部開辦黨營事業工作人員的健康保險,命令“中廣”納入範圍,保費按月在薪水內扣除,簡稱“黨保”,我們有了兩個保險。起初,中央黨部收款多,付款少,後來投保人老化,老人多病,退休和死亡也接踵而來,中央的支出慢慢增加,財務人員一撥算盤,立刻命令我們一律退出黨保,專享公保。


    黨營事業的人事室主任齊集中央黨部,懇切陳情,新的財務政策害了一輩子受黨驅策的老牛老馬,嚴重打擊黨工的忠心,還談什麽“黨員以黨為家”,談什麽“立千萬年不朽之根基”。“中廣”人事室主任袁暌九(應未遲)更直言中央失信於黨員,而“民無信不立”。無奈當時“中央財務委員會”的那個主任委員的眼光隻是一個“賬房”,賬麵盈虧近在眼前,黨國興亡遠在天邊,他怎管得了那許多?


    財務委員會為富不仁,黨產累積超過新台幣一千億元(當時美元換台幣一比四○),用意在為國民黨厚植根基,延續命脈。二○○○年,國民黨大選失利,民進黨出而執政,以清算的方式追究黨產的“不當所得”,我難免想起我們那百分之三十的血汗。中央黨部吐出許多產業歸公,新任的賬房“不算經濟賬、隻算人情賬”,投資穩賠不賺的事業,賤賣地產,貴買房產,作風浪漫,動輒新台幣幾億、十幾億元拱手讓人,國民黨自己閉門清查,發現黨產實際上隻剩下新台幣五十億元(美金約十六億元),當年魏景蒙拚命中興的“中國廣播公司”,黎世芬“流淚播種”的“中國電視公司”,龔弘積勞成疾的“中央電影公司”,也都迫於形勢,草草脫手。嗚呼,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讀到中央黨部的預告:“黨營事業歸零”,也就是全部脫手,這大概就是“刻薄成家、理無久享”了。


    閑話休提,我神閑氣足地退休了,挺胸昂首地退休了,中國大陸稱離職為“下崗”,我確實享受到衛兵交班的輕鬆。古人說辭職是恢複“故吾”,我哪有故吾?我是得到“新我”。憑此一念,開啟了我以後三十多年的文學創作。


    回家閉門思過,我作了一番回顧與檢討。


    我對報紙上的雜文專欄早已厭倦了,每天緊跟在新聞後麵揀話題,思想越來越貧乏。我想起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在路邊撿到一張鈔票,從此他整天往地上看,二十年來,他撿到生鏽的鐵釘九千個,過期的獎券兩千張,紐扣一千五百個,一分錢的硬幣六百個,鉛筆頭五百個,玻璃瓶四百個……他的背駝了,眼睛也近視了,我覺得我也快成為那個人了。


    我的雜文專欄算是很出色,獅子搏兔也全力以赴,餘老板說我“有把工作做好的天性”,我對人生的感悟、世相的觀照,都零零碎碎宣泄了,沒有時間蓄積、醞釀、發酵、蒸餾,大材小用,依小說家徐的說法,這是炒肉絲,用政論家楊照的話來說,這是製造日本筷子。久而久之,貪圖小成小就,避難就易,執簡棄繁,這個壞習慣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在報刊寫文章,晚上寫成的稿子,第二天早晨就發表出來,沒有“高欄”需要越過,久而久之,把寫作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貪圖急功近利,熱衷短線操作,這種寫作的壞習慣,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小人物寫小文章,對小市民談論小事情,若是四平八穩,子曰詩雲,難以引人注意(那是大人物寫大文章的風格)。報紙對雜文的期許是爭取讀者,增加銷路,我們總得有幾句聳動聽聞的話做“賣點”,這幾句話無須和你評論的事物相稱,你隻是借題發揮,或者為尖銳而尖銳,為辛辣而辛辣,讀者已經看過新聞,他現在要看到的也隻是你這幾句話是否“過癮”。職業的榮譽是很大的壓力,令人身不由己,我們得在修辭上下功夫,大快人意而非褒貶得宜。後來革除這種壞習慣,我花了更久的時間。


    六十年代,副刊上的雜文專欄寫出最多的過激之詞(在此之前,作者拘謹,在此之後,作者高雅)。過激之詞對建立一個公平的、有理性的社會並無幫助。例如說,學校是不準讀書的地方(林語堂),醫生的聽筒是騙人的東西(郭沫若),學醫無用,不過是把病人醫好再讓帝國主義去殺掉(魯迅),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理當遺臭萬年(桓溫),這些當年寫在筆記本上的警句,我都扯下來丟進字紙簍裏。莎士比亞:“生命是一個傻子說的笑話”,這句話至少不能概括全部莎劇。我為何要誘人這樣思考呢,但是有時候球在腳邊,不能不踢,顧不得球門旁邊坐著一個孩子。我何堪再以此為業?更何堪以此名家?


    《中國時報》的員工折舊率很快,雖說服務二十年可以退休,但是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能一混二十年的人很少。我對《時報》意見很多,超出本分,大老陶百川先生說我“有正直之名”。餘董事長統馭有術,他知道不可把我這樣的人推出門外,而是要握在掌中。人在門外也許肆無忌憚,興風作浪;人在掌中,任其貢獻才能,消磨英年。我這個“小巫”在大巫之下,一步深、一步淺,熬到曲未終而人將散,我還是不能離開,江湖洗手,談何容易,二十年蜚短流長,我得罪了很多人,需要《中國時報》這頂保護傘。沒想到第二年有了出國的機會,更沒想到這一去再也沒回台灣,我可以離開《中國時報》了,我是辭職,不是退休。


    人過中年,精力有限,難再維持廣泛的興趣,說得好是“由博返約”,說得不好就像飛機超載,必須一件一件往下丟行李。我首先放棄的是電影,接著放棄了文學理論,然後是放棄戲劇和音樂,終於我得放棄新聞評論,甚至放棄對新聞的關心。我就像藝壇大老馬壽華所說,寫秦篆、寫漢隸、寫鍾鼎石鼓,最後能把行書寫好就不錯了。


    我久已向慕“狹義的文學”,那就是通過“意象”來表現思想感情,除了修辭技巧,還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義。這是文學的本門和獨門,倘若作品隻炫示自己的思想,怎麽樣對哲學也遜一籌,倘若隻以記述事實取勝,怎麽樣也輸給曆史,文學自有它不可企及不能取代的特性。


    由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發表文章一直順利,現在人生經驗多一點,社會關係減一點,文學境界高一點,眼底美感添一點,經過黨部掛帥,學院掛帥,本土掛帥和市場掛帥的鍛煉,本領強一點,七十年代台灣物阜民豐,經濟壓力輕一點,風簷展書讀、見賢思齊的心事重一點。我認為文章水準有三個層次,首先是“職業認可”,我在“中廣”公司、《中國時報》都算好手,第二是“社會認可”,台灣各報館各電台都願意用我的稿子,最後是“曆史認可”,作品晉入選本,名字進入文學史。我走過前麵兩個階段,麵臨第三個階段的誘惑,我決心不計成敗毀譽往前走,放棄了是個遺憾;努力過、失敗了也是遺憾。這兩種遺憾有很大的分別,我既然從小立誌做作家,隻有選擇後一種遺憾,才可以對天地君親師有個交代。


    我已知道有酬世的文學,傳世的文學。酬世文章在手在口,傳世的文學在心在魂,作家必須有酬世之量,傳世之誌。


    我已知道有卵生的藝術,有胎生的藝術。卵生自外而內,胎生自內而外,卵生計劃寫作、意誌寫作,胎生不能己於言,行其所不得不行。卵生時作家的人格可以分裂,胎生時作家的人格統一,卵生弄假成真,胎生將真作假。酬世者多卵生,傳世者多胎生。


    我已知道文學固然不能依附權力,也不能依附時潮流派,什麽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現代,都是花朵,文學藝術是花落之後的果實,果實裏麵有種子,花落蓮成,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固然有花而後有果,可是也慎防做了無果之花。


    我知道卑鄙的心靈不能產生有高度的作品,狹隘的心靈不能產生有廣度的作品,膚淺的心靈不能產生有深度的作品,醜陋的心不能產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產生高級趣味,冷酷的心不能產生愛。一個作家除非他太不長進,他必須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他得“修行”。


    如此這般,我為自己樹起文學的標杆,我常默念《新約》一句話:我是“出重價贖回”的文學人口。


    我知道政治控製文藝的時代過去了,經濟控製文藝的時代繼之而來,作家必須能過簡樸的生活。感謝上帝,我妻棣華能同甘共苦,其實隻有“共苦”,並未“同甘”,她並未能分享創作的快樂,她隻擔當作家的寂寞。當年有人警告她,你不可以嫁給作家,作家已經嫁給了文學,不能做好丈夫。也有人對她說,作家是研究人性的,而人性是不可以研究的,你對人性最好是難得糊塗,研究人性就不能做好丈夫。真是難得,她奮不顧身和我結婚,支持我搞文學。


    我說過,中國文壇三十、四十年代文人相輕,有黨派門戶;五十、六十年代文人相害,偵察告密成風;七十、八十年代文人相忘,各自忙著賺錢。就在這“相忘”的年代,有幾位人物注視著我。


    哥倫比亞大學夏誌清教授,研究評述中國現代文學的權威學者,六十年代台灣文學“學院掛帥”,他和他的兄長、台大教授夏濟安一同發生了重要的影響。夏誌清教授在他寫給台灣文友的信裏多次提到我的作品,後來我們在台北見了麵,他當麵指出一些缺點和優點,他把我的《哭屋》(《碎琉璃》中的一篇)介紹給香港中文大學主辦的《譯叢》,譯成英文發表。


    我到美國以後常和夏教授見麵,許多年輕的學者都管他叫夏公,他平易近人,遇請必喧嘩笑鬧,言不及義,高潮迭起,絕無冷場,滿座皆大歡喜,但是想在茶餘酒後“偷”一點學問見識,絕無可能,數十年修為,常人難以做到。


    許多人說夏公不失赤子之心,但是沒提出具體事件,我這裏倒有一條,也是在宴會之中,他以一貫的“天真”作風很誇張地說,“我捧誰誰就紅”,當場舉在座的潘琦君女士為例。琦君拉長了臉說:“我從沒紅過,也從沒黑過,沒人捧我,我也不靠人家捧。”夏教授一向呼風喚雨,大家頭一次看見有人當麵頂撞他,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沒多久發生了另一件事。


    那時大英百科全書每年出版一本“附冊”,補充各科內容,其中有一條台灣文學,委托西東大學某教授執筆,這個執筆人每年都先向夏誌清請教,這一年恰在“捧琦君”的茶話之後,夏公毫不遲疑地告訴他,“你寫潘琦君好了”。


    台北某大學的學生社團舉辦活動的時候,我認識了師大國文係楊昌年教授,他出入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大門類,博中見精,受青年救國團倚重,大專青年愛戴。台灣的文學批評像打籃球,用西洋的規則,喊英文的口令,前輩文論多英文句法,楊昌年“種桃種李種春風”,中文簡約精準,關鍵處每有《文心雕龍》和《詩品》筆意。由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屢次在演講時、在接受訪問時提到我的名字,他為散文欣賞寫了專書,其中設立“寓言式的散文”,容納我某一時期作品的特征。


    說來不可思議,這一因緣竟延續到他的學生,台北師範學院語教係的張春榮教授,並且再延長到張教授的學生蔡倩如碩士。


    張春榮是如此熱愛“台灣時期”的新文學,他對我後期出版的書,每本都有懇切細密的評述,我讀他有關修辭學的著述六種,他遍搜時人的佳句雋語,分類妥帖,點評中肯,我覺得他連續以修辭學的形式證明白話文學成熟了,誰也不能再說文言是綢緞,白話是粗布。他並非僅是“統統有獎”而已,他對時下作家鼓舞之中寓有匡正,肯定之中寓有鞭策,他對文學的愛是博愛,無黨無我,惟精惟一,為末世文學注入活力,非僅我個人獨受青睞。


    蔡倩如讀碩士學位,寫畢業論文,他的指導教授就是楊昌年和張春榮,論文的題目就是王鼎鈞的散文。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的作品作了全部的觀察整理,並把我的理論和創作聯係起來。


    我酷愛在報紙副刊上發表文章,那時有幾位副刊主編對我很支持,《中國時報》為高信疆,《聯合報》為瘂弦,《中華日報》為蔡文甫,《青年戰士報》為吳東權……那是文學副刊得時當令,那個時代已一去不返,最後無可避免,我們分離,我獨自麵對另一個時代。


    感謝我的母親,她很會說故事。感謝基督教會,他們提供一部非常好的文學讀物,《聖經》。感謝張道藩先生創辦了小說創作研究組,感謝趙友培先生,他是啟蒙導師,感謝王夢鷗先生、李辰冬先生,幫助我成長。一個寫文章的人,他還得感謝芸芸眾生,感謝他遇見、他看到的人,有人得意忘形給他看,有人老謀深算給他看,有人懸崖勒馬給他看,有人赴湯蹈火給他看,有人高風亮節給他看,有人蠅營狗苟給他看,有人愛給他看,有人死給他看。這一切人成全了他這個作家。


    我感謝“中國廣播公司”,他是我文學江湖中的一片蘆葦,星月之下,供我棲身。我感謝“中國電視公司”,使我得見現代傳播事業的百官之富,宮室之美,使我更了解受眾的心理,用字更能到位,出語更能中的,選材更能宜時。嗚呼,“前人地,後人收,還有後人在後頭”,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這兩家公司都易主了!


    我感謝《中國時報》,“江湖滿地一漁翁”,逐波鼓浪,網網不空,無窮計謀,無限精力,締造報業帝國,右手握現實,左手抓曆史,人傑形象,長在我心。一個機構並非一張團體合照,而是一座八陣圖,這一認識成為日後無窮靈感的泉源。嗚呼,死去原知萬事空,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中國時報》集團“一包袱”簽約出售了!


    我感謝那些“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特務,他們的任務培養我對文字的敏感,證明“字義並不在字典裏,而是在人們的腦子裏”。他們了解作家是什麽樣的動物,文學和政權總是同床異夢,作家和政客是兩種人、兩條路、兩顆心,作家寫作是交心,你交心給他,他也不要,他知道你交出一顆心、還有一顆心,再交出一顆心、也還有一顆心,如此這般,他們幫助我探求文學的深度,幫助我知道如何營造作品的多義和象征。他們從作品探求作家的潛意識,我寫作時反方向構思,把意識變現成文學,他們像索隱派紅學家那樣解讀作品,除了他們以外,再也沒有誰這樣重視我們寫的東西。嗚呼,後來他們也星散消失了。


    我感謝世界上有文學,感謝我有機緣投入文學。感謝古代、現在、中國、外國,都有那麽多好的作家、好的作品。感謝現在有那麽多作家、讀者和我同行,或者說我跟他們同行。文學之於我,如老蠶之繭,老蚌之珠,老僧之舍利,我不相信文學會死亡,如果文學該死,我也該死。


    關於增助之緣,這篇文章一時無法說盡,也隻能說到我離開台灣之前為止,畢竟我比較重要的作品都是以後完成的,還有無盡的支持者在我遠適異國的日子裏出現,緣未了,文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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