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天翻地覆”,我由上海乘船,基隆登岸,台北居住,雖然踏上土地,我的感受卻像是上了另一條船,這條船漏水,羅盤失靈,四周都是驚濤駭浪。


    那時我讀到一個故事,汪洋大海中,一艘輪船快要沉沒了,船上有一位科學家,他遠洋航行作調查研究,他趕緊把此行研究的結論封在“海漂”專用的瓶子裏,丟進海中。船沉以後可能無人生還,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這麽一條船,他希望天涯海角有人撈起瓶子,享有他的成果。


    受文學潮流影響,那時我們都崇拜小說,尤其是寫實主義的長篇小說。長篇小說字數多,訊息量大,反映大時代需要這種“大塊文章”。那時批評家說,如果你看見一條河,你把它寫下來,你要使讀到文字的人真的看到那條河,跟你所看到的一模一樣。那時創作者說,小說家不忍他的經曆被“時間的流沙”掩埋,他要使那景象永遠受後人諦視。如此這般正是我的願望,我的野心,我在崩盤幻滅之中能夠抓住的人生意義。


    可是小說是怎樣寫成的呢?那時我沒聽見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我從未看到傳授小說寫作技巧的書,甚至沒看過一篇自述創作心得的散文。那時前輩作家把“方法”當做不傳之秘,“江湖一點訣,休與旁人說。”我開始讀小說,常言道“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我隻看見熱鬧,沒看見門道。


    天無絕人之路,“中國文藝協會”開辦的“小說創作研究組”招考學員,我趕快報名。小說組的大學長程盤銘每天寫日記,保存了一些重要的記憶,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文協對報名參加小說組的人舉行筆試,試場設在南海路國語實驗小學,共一二○人應考。我記得應考人要寫一篇自傳,還要“列舉小說名著十篇並略述其藝術價值”(出手與眾不同,沒教我們略述思想主題)。我記得還有一道題目也很特殊,測驗考生的聽寫能力,考試委員念了朱自清的一段《背影》,我跟著記錄下來。


    依程盤銘日記,筆試錄取五十六人,二月二十五日進行口試,試場借用“中廣”公司台灣電台會客室和發音室,每一個應試者經過兩位考試委員問話。輪到我,先是蔣碧薇,張道公的愛人,我隻記得她的神態嫻雅柔和。世事難料,她後來和張道藩分手,口述《我與道藩》一書爆料,態度相當強悍。後是李辰冬,他問我:“如果你在一篇作品中寫幾個人物,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給每一個人物?”我的回答是不能,那時當然不能,那是利用小說口誅筆伐的時代,我讀到的小說沒有幾本做得到冤親平等。


    三月一日放榜,正取三十名,我總算擠了進去。小說組借用公園路台北市女子師範附屬小學上課,李辰冬為教務主任,趙友培為總務主任,他倆都是台灣師範學院教授,抗戰時期追隨張道公做文化運動工作,直到台灣,張氏創辦小說組,李、趙是實際上的負責人。三月十二日、星期一報到,同學們互相自我介紹,推舉張雲家為班長,程盤銘為副班長(正式名稱好像是總幹事和副總幹事)。三月十五日在台灣電台會議室舉行開學典禮,張道藩主持,記得來賓很少,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低調處理”。


    開課典禮沒有多少事可以記述,倒是開課之前、三月十二日那天,開課前的預備集會,趙友培出場講話,有“新生訓練”的意味。他首先說,小說組的正式名稱是“中國文藝協會文藝創作研習部小說組”,全名太長,簡稱“小說組”。他用聲明的語氣說,小說組不是文協的附屬組織,前來參加研習創作的人可以不是文協會員,結業以後也不必參加文協做會員,為什麽要用文協的名義辦呢,他說因為經費是以“中國文藝協會”的名義籌措的。“文藝創作研習部”的架構很大,“小說組”僅是其中一個門類,以後可能繼續辦戲劇組、詩歌組、繪畫組。他這番話澄清了某一些人的疑慮。


    既是“文藝創作研習部”,當然強調“創作”。他說,以前這一類活動總是談文學的主義流派,作品的思想意識,先生講,學生聽,發講義,記筆記,參加學習的人得到很多文學知識,對創作的幫助很小。現在創作第一,不談主義,不發講義,直接閱讀作品吸收技巧、領略風格、體會意境,按時交出作品給大家看,歡迎批評,不怕修改。這一套做法,當時確是創舉,許多人將信將疑,後來夏濟安教授從美國愛荷華大學歸來,對我們演說“國際寫作班”辦理的情形,恰和小說組心同理同,大家才認可小說組的做法。


    趙公還有警句,他說小說組教大家怎樣寫小說,並非要大家一定寫反共小說,“不管你提倡什麽小說,都得先有小說!”我那時還不了解他的話,小說千古事,反共隻在一時,有人想把千秋大業交給我們。隻聽得他說,“每一堂課,我們要求講座從小說創作的層麵發揮,如果講座沒能完全做到,我們希望大家從小說創作的角度領受。”我立時通體舒泰,耳聰目明,自從我懂得“尋找”以來,第一次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最後他說,我們不是師生關係,我們是朋友關係。他給大家定位,站著授課的人叫講座,坐著聽課的人叫學員,學員交出作品,講座指導改進,學員質疑問難,講座教學相長,同學間切磋啟發,互為師友,“學員皆講座,講座亦學員。”這番話說得非常中聽。


    關於小說組的課程,我箱中保存了一份“本組課程概要”,學長程盤銘的日記裏也逐日記下受教的情形。課程分成五個單元,“中外小說名著研究”取法前賢,“人生哲學及文藝思潮”探源求本,“創作心理和創作經驗”反身觀照,“基本訓練”規矩方圓,“藝術欣賞指導”觸類旁通,“作品批改”切磋琢磨,“討論座談”腦力激蕩,“分組指導”師生交流。授課時間共二百五十個小時,其中“基本訓練”、“討論座談”占去一百六十小時,那時,這是小說組的創意和特色。


    講座陣容“極一時之選”,國民黨眼中的“泰山”,如高明、李曼瑰、羅家倫、張其昀、陶希聖、羅剛、陳雪屏固然承先啟後,一向居高臨下俯視國民黨文化活動的“北鬥”,如胡秋原、王玉川、何容、齊如山、梁實秋、沈剛伯也有教無類。今天拿“本組課程概要”和程盤銘的日記兩相對比,隻有任卓宣沒來講課。


    國民政府失去大陸,撤到台灣,國民黨檢討失敗的原因,認為遠因是思想戰、宣傳戰先輸給了中共,近因才是政治軍事,所以任命反共理論家任卓宣為“宣傳部”副部長,任氏也很想有一番作為。那時我結識了任卓宣一位老部下,他告訴我,任先生倡議國民黨要走群眾路線,提出方案,要把文藝作家組織起來。這位老部下憤憤不平地說:“誰料這個工作給張道藩搶去了!”今天回想,任先生曆經滄桑,國民黨的事應該看個清楚明白,從一九三九年起,張道藩就是國民黨文藝工作的專業領導人,他怎麽會搶你的工作,黨中央又怎會把組織文藝作家的工作交給你做。


    今天檢點舊時課程,並未邀請當時的小說作家前來傳燈。我猜,設計課程的人拉高了層次,隻給我們“第一手”的東西。那時台灣當令的小說作家穆穆、王藍、孟瑤、魏希文,應該列為“二手”,這些人都是文協要角,李辰冬、趙友培的朋友,取舍之間破除了情麵。那時新的文學傳統尚未形成,不但白先勇、林海音、七等生、陳映真還沒有“出頭天”,鍾肇政、楊念慈、朱西寧、司馬中原、彭歌也“初試啼聲”。三年後,張愛玲才拿出《秧歌》,五年後,薑貴才拿出《旋風》。青黃不接,我們似乎是承接傳統的種子,倘若如此,我們應該慚愧。


    正式上課以後,發現政大教授王夢鷗也是重要人物,他的學術聲望高,張道藩特別請他出山,補李趙二人之不足。他住在木柵,來往奔波,“基本訓練”循循善誘,“分組指導”因材施教,那正是我最渴求的課程。那時我們稱張道藩為“道公”,稱李辰冬為“李公”,稱趙友培為“趙公”,稱王夢鷗為“夢老”,今天重溫最初的稱謂,發現我們不知不覺對他們四位作了區分。那年夢老四十五歲,李公四十六歲,趙公三十八歲,即便是道公,也不過五十五歲,他們有精力有熱情,小說組六個月的教育,他們十分投入,每逢上課開講,李公趙公一定在座細聽,隨手筆記。以後小說組又辦第二期,上課的時間減少了一半,不但道公很少參與,趙公李公和夢老也未能與他們朝夕相伴。


    不消說,我用心聽講,勤苦學習。夢老曾經告訴他的學生他如何“發現”了我,他說他講課的時候,看見後排有一個剃光頭的大腦袋,兩眼發直,皺著眉頭傾聽,不停地寫筆記,他借故把筆記要來看,既抓住要點也顧到特殊的細節。這個“剃光頭的大腦袋”就是我!朋輩之間傳為笑談,我則覺得很溫暖。結業以後,夢老繼續對我有很多照顧。


    小說組舉行過幾次討論會,其中一次以“小說中的口語”為主題,同學們推我草擬大綱。恰巧我對這個問題有了解、有思考,也恰巧那次討論會由道公主持,他當場對趙公說:“以後每一次討論會都要有這樣一份大綱。”他注意到有我這麽一個青年,以後發展出一些因緣。現在我手中還有一份“大綱”的原件。


    我也曾連續缺課一個多月,幸而沒有開除。那時我在“中國廣播公司”節目部資料室上班,公司沒有單身宿舍,特準我夜晚睡在辦公桌上。節目部,小說組上課的女師附小,“總統府”,三個地方距離很近,有一天,大批軍警從天而降,封鎖附近的街道,把走路的人、買東西的人都抓起來。這地段是台北市鬧區,入網的人很多,當年這叫“抄把子”,用意在震懾人心,有時也湊巧抓到罪犯。軍方對抓來的人略加訊問,中年人和老年人提出身份證,或者由他們的家人送來身份證,立時釋放,青年壯丁下落不明,這就是有名的“抓壯丁”。半夜查戶口,由家中抓出來的叫“家丁”;順手牽羊,把正在田裏耕種抓來的叫“田丁”;突擊包抄,從路上抓來的叫“路丁”,我們資料室有一位同事就這樣“失蹤”了!多虧公司有位老先生知道門徑,他拿著“中廣”公司的公文,前往可能關押的處所一一尋找,終於把這位同事保出來。


    我那時心中還有許多“餘悸”,三年怕草繩,不敢出門。節目部有大鍋夥食,吃飯沒有問題;胡子頭發隻有任它生長,行徑怪異,招惹治安機關調查,有些同事以為我家中出了重大變故。等我冷靜下來,恢複學習,出門第一件事是理發,那理發師悄悄問我“有什麽冤屈”,他以為我是剛從牢獄裏放出來的犯人。小說組的同學也用離心離德的眼神看我,那時候,若有人突然缺席,事先沒請假,事後無說明,“被捕”是最合理的推斷。以訛傳訛,小道消息在空氣中蕩漾很久。


    這件事,耽誤學習事小,它影響我的思想,我開始往“自由主義”傾斜。有人說,如果一個自由主義者在馬路上遇見強盜遭受洗劫,他會馬上變成保守主義者。(反過來說,一個保守主義者如果無緣無故挨了警察一棍,他會馬上變成自由主義者?)後來我讀甘地傳,甘地在火車上挨了英國人一個耳光,從此發憤推行印度的獨立運動。這些說法也許太強調曆史發展的偶然因素了吧,不過我當時的心情確是如此。


    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小說組舉行結業考試,考試成績有三個第一名:廖清秀“寫作”第一名,他在結業前提出長篇小說《恩仇血淚記》;賈玉環“全勤”第一名,她在一百多裏外的楊梅中學教書,每天坐火車來台北聽課,沒有請過一天假,從未遲到早退;我是“筆記”第一名。


    依程盤銘日記,小說組的結業典禮延遲到十二月十六日舉行,張道公主持。我記得張道公越來越忙,大家等他抽出時間。那天來賓官式發言,無甚可記,倒是“文協”二把手陳紀瀅(大家尊稱紀老)幾句話餘音嫋嫋,他的意思是:    <blockquote>


    文學創作好比跑道,起跑的人多,到達終點的人少。有些人,文學是他的洋娃娃,長大了就丟。有些人,文學是他的繡花枕頭,起床了就推開。有些作家是候鳥,文學好比大戶人家的屋梁,做個窩過春天,文學好比長滿蘆葦的池塘,歇歇腳住一宿。有些作家好比三春的蝴蝶,留在遊客的照相簿上,不留在文學史上。不必羨慕他們,不必批評他們,問題不在他們是什麽,而在我們自己是什麽。    </blockquote>


    小說組第一期錄取學員三十人,中途退出者三人,開課後要求“插隊”研究者三人,結業時參加大考者二十八人。台灣省籍的同學男生一人,女生一人,那位女同學未提出作品,那位男同學在結業前完成一部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於是成為我們的明星。這位男同學就是廖清秀。


    廖清秀麵龐清秀,平時很少和別人交談,座談會上也沒聽見他發言,長篇出手,一鳴驚人。小說的名字叫《恩仇血淚記》,以日本統治台灣的惡法苛政為背景,反映台灣同胞的困苦歲月,今天看資料,都說它是台灣作家用國語寫成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譽為“台灣小說家中文創作的開路先鋒”,在文學史上有特殊的意義。


    《恩仇血淚記》經趙友培推薦,得到中華文藝獎金小說獎,當時為了避“師生”之嫌,商請葛賢寧寫推薦理由,審查會上趙教授未發一言,順利通過。依“文獎會”作業慣例,得獎小說要出版成書,《恩仇血淚記》卻一直存在文獎會的檔案裏。後來我請趙公催促,趙說他早跟張道公談過,道公的反應是:“咳,這個人麻煩。”我說廖清秀為人一如其名,哪會給人添麻煩?趙公說,“廖清秀無論有多麻煩,他又豈能麻煩到道公頭上?分明是有人進讒!”文獎會也有人事矛盾,大人物都有“聽小話”的習慣,“小話”使一樁美事虎頭蛇尾,直到文獎會結束了,廖清秀這才取回原稿,自費印行。


    今天談論五十年代反共文學的方家們沒人提到駱仁逸,他也參加了小說組,後來用筆名“依洛”完成長篇《歸隊》,寫國軍官兵在反共戰鬥中的挫折,描述國軍被俘官兵逃出解放區回到國軍陣營的故事。當時小說家處理正麵反共的主題,似乎隻有他做到如此真實細致,貼近人心。他也得到中華文藝獎小說獎。


    想起駱仁逸說來話長。我和他差不多同時來到台灣,都有一段時間流浪台北街頭,我倆都常有文章在中央副刊發表,偶然在新公園那棵傘蓋形的大樹下相識。我勸他給《掃蕩報》副刊寫稿,介紹他和副刊主編蕭鐵見麵,不久《掃蕩報》停刊,員工遣散,留下我一人看守印刷廠,有時候我倆就睡在排字房的拚版台上。後來蕭老編把我和老駱都介紹進“中廣”公司,一先一後緊緊銜接。


    那時“中廣”公司節目部的新聞組、編審組合在一個大辦公室裏上班,中間用甘蔗板隔開。我和駱仁逸都未成家,台北市民也還沒有什麽夜生活,下班以後守在昏黃的電燈光裏看書。駱仁逸把《歸隊》的原稿交給我看,我讀了放聲大哭,我正是被俘以後又逃出來的軍官,讀他的描述深受震撼,悲從中來。這一哭驚動了坐在甘蔗板後麵的一位老者,他走過來慰問察看,他因此也讀了那部小說。後來知道他在節目部擔任安全工作,負責查察同仁言行,我和仁逸兩個小青年結伴而來,他當然很關心,在他的考量下,我這一把眼淚暫時保證了我和駱仁逸的忠貞。


    那時編審組長由王健民擔任,他讀過《歸隊》,認為它的語言淺白生動,娓娓動聽,就廣播編審的觀點看不可多得。他等不及小說出版,便用原稿在“小說選播”節目中播出,時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它可能是中國第一部以原稿播出的小說,你可以稱它是第一部專為廣播而創作的小說。在它之前,“中廣”播出鈕先鍾翻譯的《一九八四年》,應是中國第一部專為廣播而翻譯的小說。


    一九五三年,《歸隊》由拔提書店出版單行本,那時出書的機會極少,證明駱仁逸已有相當的人脈。他贈我一冊,並在扉頁上寫下一句話:“這本書有你這樣一個讀者我就值得了。”我前後寫了三篇書評送報刊發表,並非所有的反共小說都能走紅,即使寫得相當好,《歸隊》並未引起文壇的注意。


    施魯生,筆名師範,他在一九五○年出版長篇小說《沒走完的路》,敘述一個年輕人自學校到社會的衝擊和適應,小說組的同學們紛稱他為“施兄”(師兄)。


    師範與金文、魯鈍、辛魚、黃楊五位作家合資創辦《野風》半月刊,位列《野風》五君子之首。《野風》於一九五○年十一月創刊,由創刊號到第四十一期,可稱為“師範時期”,那時內戰未歇,政論家以“危疑震撼”形容台灣政局,文藝多憤怒慷慨之詞,批評家以“逼迫熱辣”形容當時文風。《野風》獨能“著重內心抒發、個人情感及生活經驗”,如暑熱中一陣清風,成為文藝青年的最愛,在文學雜誌中銷路第一,今日研討五十年代台灣文學的論著紛紛高舉《野風》,歎為難能可貴。


    師範之外要數吳引漱(水束文),一九五○年十二月出版長篇小說《紫色的愛》,以內戰時期上海的學潮為背景。那時大學生有人向往共產黨,有人擁護國民黨,兩派人馬劍拔弩張,所謂紫色的愛,就是共產黨信徒和國民黨信徒在鬥爭中產生了愛情,紅藍溶合成紫色。


    包喬齡、陳玉川、程盤銘也都發表過小說,程盤銘、陳玉川、李仲山都曾在小說組的晚會上朗誦自己寫的小說,程盤銘的作品叫《結婚費》,他上台表演,不看文稿,有聲音表情、麵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介乎相聲和戲劇之間,大受老師們讚賞。


    王複古同學以“煙酒上人”筆名寫武俠小說,一九六一年改名“慕容美”。那時武俠小說盛行,人民大眾的口頭禪:“先看武俠小,後看世界大。”無武俠不成副刊,有叫座的武俠才拉得到訂戶,名將周至柔有兩大軼事,下圍棋和讀武俠,上行下效,圍棋難學,武俠易讀。那時我們把武俠小說看得輕,我笑王複古是小說組的“窯變”。


    後來武俠小說價值提高,批評家葉洪生談俠論劍,稱王複古為“詩情畫意派”的王牌,他說王複古的作品充滿詩情畫意,飽富生命力與人情味,擅長以對話推動故事情節,從這些評語可以看出正規文藝教育的痕跡。


    小說組結業後,同學們有幾次集體創作。最早的一次由包喬齡發動,他約幾位同學喝茶,記得有褚緒、張炳華、羅德湛、駱仁逸在座。他提議大家分工合作寫一本“理想小說”,以小說的形式想象反攻勝利了,大陸光複了,中國社會出現哪些變化,海峽兩岸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那時崇尚寫實,大家斤斤計較已經發生的事,不顧可能發生的事,何況不會發生的事?老包的構想衝破了條條框框。


    這種題材脫離生活經驗,或者說過分延伸生活經驗,我們根本拿不動,可是消息上了報紙,“七青年作家寫理想小說”,蔣經國看到新聞,約我們七人到“總統府”見麵。那時八字還沒一撇,老包召開緊急會議,問計於我,我建議他提出“寫作計劃”,每人寫一個短篇,每篇小說一個主題,分工合作,表現中國大陸的破壞和重建。當時議定七個主題是:軍事、政治、經濟、司法、教育、家庭、宗教,我分到的主題是司法。


    那時“介壽館”人跡罕到,牆外行人汽車不準逗留,不準站在馬路上對著大門觀望照相。堂奧深深,連汗毛都會豎起來,入館手續多,所幸沒有搜身。蔣經國態度謙和,他說人生必須有理想,可惜今天的人喪失了理想,文學作品能幫助人建立理想,我們要寫“理想小說”引起他的注意,“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我們在老包催促下一一交卷,那一次,老包表現了組織才能,後來小說組辦第二期,李公趙公退居二線,老包擔綱。那次寫作我們失敗了(當然我們得到磨練),技巧幼稚,見解也陳腐,例如司法,我還猜想國民政府采取報複主義,我不知道報複主義使社會動蕩,如果國民政府有機會重整山河,他最需要的是安定。幾年以後,政府公布了一條消息,光複大陸以後土地由現耕農繼續擁有,不再歸還原來的地主,那些費盡心思保存著土地所有權狀的難民哭了,我恍然大悟。


    王夢鷗教授帶動了最大的一次集體寫作,他建議《暢流》半月刊的主編吳裕民開了一個專欄,刊載用唐宋傳奇改寫而成的新式白話小說,每月一篇,一年為期,這十二個執筆人竟然都是我們小說組的同學!我已經不能說出全部的名單,記得第一期學員有師範(施魯生)、水束文(吳引漱)、羅盤(羅德湛)、程扶(楚茹),第二期學員有蔡文甫、劉非烈、舒暢。那時我們沒見過影印機,買書借書都不容易,有些原材得從夢老的藏書裏剪下來用,我們用過之後再貼回去。夢老提示我們怎樣寫,再指導我們怎樣修改,我們對小說素材的發育、擴充、放大、照明,這才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改寫那一係列的傳奇故事,夢老分給我碾玉的崔寧,現在想想他含有深意。他在寫給我的信裏說,玉匠崔寧看似魯鈍,其實別有一番專注與執著,他在他願意投入的工作中必定既精且能。夢老說,我的性格有近似崔寧之處,對崔寧這個人物的了解體會應該比別人深刻,適合寫這個故事。夢老的信大意如此,他老人家是在隨機施教。但我那時剛剛走出軍隊,軍隊教人的時候總是耳提麵命,棒喝錐刺,不需要自己有悟性。我竟回信要求換一個故事,結果我寫了入山求仙的杜子春。多年以後,名導演李行把崔寧的故事拍成電影,我看了李行詮釋的崔寧,想起夢鷗老師詮釋的崔寧,有感於他老人家的深心厚愛,潸然淚下。我寫了一篇極其抒情的影評,我的“變體”影評,比我的變體杜子春寫得好。


    那年代,僑務委員會為了推行海外華僑的文教工作,常找趙友培做事,趙公建議他們出一套小冊子,用連環圖畫的方式向僑胞說明某些事實的真相。製作這一套小冊子要先有文字稿,撰寫文字稿的人要用畫麵思考,必須特別約稿,他從小說組內選出十個作者來。僑委會欣然同意,委員長還鄭重其事請我們吃了一頓飯。由於工作上沒有橫的聯係,我現在對十位撰稿人的印象模糊,隻清楚記得有李鑫矩。毫無疑問,“用畫麵思考”是對我們的新啟示、新訓練。後來僑委會人事變動,也不知這套書出版了沒有。


    有幾位同學不再創作,仍在文學的世界裏徜徉。程盤銘提倡偵探推理小說,那時這是小說的新品種,他耕鬆了土壤。他後來研究福爾摩斯,有專門著述和長久影響。羅德湛(羅盤)起初寫當代小說批評,後來興趣轉向古典文學研究,《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不在話下,並順利進入“紅學”之林。程扶(楚茹)翻譯英美的小說,楊思諶轉入兒童文學。


    小說組第一期學員還有多位才俊,他們在學界、軍界、外交界發展,躋入一時名流。他們多半另有大誌,隻是初到台灣,進小說組停停看看,然後“袖手”。我跟他們沒有交往,他們是“在另一張桌子上打麻將的人”。第二期小說組的學員本來生疏,其中有幾位誌趣相投,職業接近,像舒暢、劉非烈、蔡文甫,後來反倒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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