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聘當時許多位“權威級”的人物授課,今天舊事重提,我首先想起“立法委員”胡秋原。


    胡秋公了解共產黨,了解俄國文學,行文如長江大河,可讀性又甚高,我們靠他來糾正對“立法委員”的刻板印象。他那天的講題是“共產黨人心理分析”。


    五十年代,共產黨員是台灣小說的熱門人物,我們學習小說寫作,當然想了解共產黨員是什麽樣的人。那時,胡秋原是論說這個議題的第一人,受他啟發,我後來花費多年工夫研討小說中共黨幹部的造型。


    胡秋原說共產黨人有“宗教心理”,遵守教條,排斥自由,宣揚全體主義,同歸一宗,使用巫術、圖騰、咒語,身體動作單調重複,產生交感作用。


    他說共產黨人有“會黨心理”,尊奉老頭子,黨同伐異,說話使用特別的“切口”,有自己製定的紀律。


    他說共產黨人有“軍隊心理”,有組織綱領,有間諜特務,散播謠言,搜集情報,製造分化。


    綜合起來,他稱共產黨人的心理是“變態心理”。


    我一聽,馬上明白了,可是緊接著也糊塗了,國民黨以台灣為根據地生聚教訓,雖然使用的名詞不同,究其實際,也在灌輸發揚胡秋原所說的三種心理,我們塑造人物的時候,如何對共產黨人和國民黨人加以區分呢?我舉手發問,那時候,我的言詞一定不夠清楚周到,似乎引起他的誤會(他也許把我當做故意挑釁的職業學生了吧),隻見他兩臂交叉,抱在胸前,神情十分戒備:“依你說,應該怎麽辦?”


    我趕緊表明我並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我隻是正在追求知識。他把手臂放下來,語氣依然淩厲:“我下麵的話不代表任何人,連我的老婆也不代表,我隻代表我自己。反共,一切要和共產黨相反,處處學共產黨,一定鬥不過共產黨。”


    我依然糊塗,但是不敢再問。後來知道,他的這番議論和自由主義相同,但是他反對人家把他列入自由主義一夥,他大概也知道(或者預料)當局對自由主義者猜防甚深,隻可獨來獨往,切忌呼朋引類。


    後來我花了一些工夫探討“中共幹部的造型”,大約五年後,我有些心得,呂天行來為《自由青年》半月刊約稿,我寫出來請他發表。這件事我也算是起了個大早,可是無人注意。再過幾年,我修改了,補充了,請吳東權在他主編的《新文藝》月刊上再刊一次。“斷岸千尺,水流無聲。”我沒聽到任何回響。台灣把反共定為文藝政策,怎麽文藝界這樣懶得思考問題?我覺得奇怪。


    後來我知道胡氏使用“中性”的分析,他指出行為的特征,抽去價值判斷。如此,不論哪一國的國旗都是“圖騰”,不論哪一黨的黨綱都是“教條”。如此,海盜首領和海軍上將並沒有多大分別。後來成名的反共小說,如《旋風》,如《秧歌》,如《尹縣長》,都采取近乎中性的寫法,以致某些國民黨人讀了,以為是對共產黨的頌揚。


    三民主義理論大師張鐵君來給我們講“辯證法”,他分析了辯證法和“唯物辯證法”兩者的差異。


    那時,研究三民主義的學者派別分歧,有所謂唯物論的三民主義,唯心論的三民主義,唯生論的三民主義,心物合一論的三民主義。張鐵君教授用儒家觀點看三民主義,認為三民主義是中國固有文化的發展,獨得蔣介石總統欣賞,孫中山先生當年說過,他的革命出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一貫道統,蔣氏以繼承這個道統自命。


    張鐵君講辯證法,你當然不能請他“就小說創作的層麵發揮”,我聽了,卻能“從小說創作的角度吸收”。聽唯物辯證法,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小說家左傾。


    依唯物辯證法,人和人之間有矛盾(共產黨員說,沒有矛盾也可以製造矛盾)。有矛盾就有鬥爭,人有鬥爭曆史才有進步,所以共產黨人反對妥協。拿這一套來構思小說,製造矛盾就有了情節,雙方拒絕妥協,情節就可以繼續發展。


    依唯物辯證法,人和人的矛盾會一步一步擴大,雙方的衝突一步一步升高,即使有暫時的緩和,因為根本矛盾仍在,也隻是釀造下一次更大的衝突。最後量變質變,到達“臨界點”,所有的矛盾同時爆發,同時解決。拿這一套來構思小說,自然有高潮、最高潮。


    人間的矛盾衝突在哪裏?在“階級”,“階級鬥爭”鑿開渾沌,發現題材,茅盾、巴金提供範本。我後來知道,大多數作家或“準作家”,他們最大最優先的考慮是,作品如何寫得成,如何寫得好,其他都是次要,人人都是本位主義,作家並不例外。我們一向接受的那些思想,“巧為拙者奴”隻宜寫散文,“萬物靜觀皆自得”隻宜寫詩,“溫柔敦厚”怎樣產生小說?尤其是波瀾壯闊、搖蕩心旌的長篇小說。難怪當年小說作家紛紛靠左,他們多半是原則依附技術,形式決定內容,更何況遵守這一條路線寫作,作品容易發表,發表後有人叫好。這條路走下去,以後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空口無憑,天外飛來旁證,葛賢寧來講小說,治安機關接到密報,他在小說組宣傳唯物辯證法。國民黨領教過中共群眾運動的厲害,最怕集會結社,小說組是黨國要人張道藩創辦,而且由趙友培、李辰冬這樣可靠的人經手,學員隻有三十來個人,多年後得知,情報機構仍然派人參加學習,而且不止一個機構插手。“告密”引來調查,趙友培應付有方,遮擋過去,葛賢寧憤怒痛苦,形諸文字,他和趙友培的關係出現裂痕,對小說組的同學也有了分別心。


    那時我發現,評論家對別人的作品指出缺點的時候,要能同時替作家提出更好的設計,空談作品“不應該”怎樣怎樣,隻有增加寫作的困難,引起作家反感。你提出來的設計,名作家可能拒絕接受,正在成長的新作家一定樂意吸收,你隻能在表現方法上幫助新作家一直成長,希望他將來不會離你的願望太遠。後來文協辦了一份刊物,叫做《筆匯》,我在上麵對批評家提出建議,周棄子寫了一篇文章,把我大大地嘲笑一番。周是詩人,舊體詩寫得極好,他應該知道我的想法在古人的《詩話》中早有先例。


    我也知道當時沒有人能夠采行我的建議,幸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後來現代主義幫助作家跳出唯物辯證的怪圈。不過“否定之否定不等於原肯定”,現代小說對反共、對鼓勵民心士氣並無貢獻。


    一九五一年,張道藩雖然還沒做“立法院長”,早已是個大忙人,他形容自己的生活除了忙,還有“亂”。難得他來小說組講過兩堂課,參加過兩次座談,還帶著小說組的學員遊陽明山,那時陽明山還是禁區,沒有開放遊覽。


    道公講課難免有黨腔官話,可是他在某次座談的時候,顯示他對藝術有高深的了解。那天小說家王平陵發言,他說學習寫作不可摹仿大師經典,“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僅得乎下”,怎樣“得乎上”呢,他說要“取法乎下”。


    什麽是“取法乎下”?他沒有說,那時以我的了解能力,“下”就是民謠小調,神話傳說,野叟的笑談,兒童的直覺,甚至包括幼稚的新手所寫未入流的廉價讀物,作家可以從其中得到新意。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裏說,文學有生老病死,生於民間,死於文士之手。道公起立發言,他的說法不同,他說如果取法乎下,這個“下”就是人生和自然。人生和自然怎麽會是“下”呢,那時的說法,作家從人生和自然取材,那是未經加工的粗坯,還沒燒成瓷器。


    他這句話費我思索,由“下”到“上”,由粗坯到瓷器,中間怎樣連接起來?許多年後,我忽然把道公的“取法乎下”和古人的“師造化、法自然”合成一個係統,所謂自然,並非僅僅風景寫生,所謂人生,並非僅僅悲歡離合,人生和自然之上、之後,有創作的大意匠、總法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家藝術家從天地萬物的形式美中體會藝術的奧秘,這才是古人標示的詩外、物外、象外。作家跟那些經典大師比肩創造,他不是望門投止,而是升堂入室;他不再因人成事,而是自立門戶;他不戴前人的麵具,而有自己的貌相,這才是“上”。


    我把“取法人生自然”拉高到宗教的層次,作過幾次演講,在演講中不斷整理補充,七十歲後才寫成正式的論述。對文學,我隻有想法,沒有研究,用佛家的說法,有頓悟而無漸修,許多“靈感”被人久借不還,我對道公“取法乎下”的發揮卻未見知音。


    國學大師、紅學大師潘重規來跟我們講《紅樓夢》,我們聽說過他在黃季剛門下受教的故事,慕名已久。他講話鄉音很重,段落長,節奏平,聽講的人容易疲勞。他這一席話材料多,格局大,熱情高,如同一桶水往瓶子裏倒,瓶子滿了還是盡情傾瀉。


    他的“紅學”應該屬於索隱派,他說《紅樓夢》是用隱語寫成的一部隱書,借兒女之情暗寓亡國的隱痛,賈寶玉代表傳國璽,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寶釵代表清朝,林薛爭奪寶玉,代表明清爭奪政權,最後林輸了,薛贏了,也就是明亡清興,改朝換代。


    我受胡適之考證派影響,對索隱派並不相信,可是那天我被潘重規搜羅的“證據”嚇倒,他說《紅樓夢》裏有人稱賈寶玉為“寶皇帝”,夢中鬼神也怕賈寶玉,說什麽“天下官管天下民”,他說劉姥姥遊大觀園,指著“省親別墅”牌坊,竟說那四個大字是玉皇寶殿。


    《紅樓夢》的作者自己承認他使用隱語寫書,像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言(假語村言),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三春去後諸芳盡(三女子探春、迎春、惜春)。潘重規說,這些隱語擺在明處,為的是指示我們還有許多隱語藏在暗處,等待研究《紅樓夢》的人找出來。他除了內證還有“外證”,他舉中共文宣為例,國共內戰末期,福建還在國軍手中,某一家戲院上演京戲,貼出海報,四出戲是“女起解,捉放,黃金台,汾河灣”,戲碼中暗藏解放軍的標語“解放台灣”。


    我耳朵聽《紅樓夢》,心中想文字獄,專政下的文人都該讀索隱派的紅學。難怪皇帝以為“維止”是砍掉雍正的腦袋,“一把心腸論濁清”是汙辱大清王朝,也許那個主考官、那個詩人真有那種機心。薑貴的長篇小說《重陽》,結尾處出現兩個共產黨人,“一個矮胖女人緊靠著一個細高的男人走,遠遠看去很像個英文的 d 字。”薑貴告訴我,他這樣安排為的是暗示兩人走上死路,die。這多麽像是索隱派手法!


    一九五一年前後,台灣治安機關患了嚴重的文字敏感症,好像倉頡造字的時候就通共附匪了。他們太聰明,寫作的人也不可遲鈍,你得訓練自己和他一樣聰明。那幾年,我把文章寫好以後總要冷藏一下,然後假設自己是檢查員,把文字中的象征、暗喻、影射、雙關、歧義一一殺死,反複肅清,這才放心交稿。那時,我認為處處反抗政府和處處附和政府都不能產生有價值的作品,作家無須闖了大禍才是第一流,“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到底比“馬鳴風蕭蕭,落日照大旗”低一檔。


    梁實秋教授講“對莎士比亞的認識”,名角大戲,無人缺課。梁先生沉穩中有瀟灑,可以想見當年“秋郎”豐神。


    聽了這堂課,我對莎士比亞有如下的認識:莎翁能為劇中每一個人物設想,每一個人物都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充分發揮,所以他的戲“好看”。李辰冬主持口試的時候,提到作者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給作品中的各個人物,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我開始讀朱生豪譯的莎劇,一個月內讀完全集,眼界大開。


    梁教授告訴我們,莎士比亞的時代舞台條件簡陋,表演受各種限製。想必是這個緣故,許多事得由演員說個明白。莎翁台詞冗長,劇中人表白動機,補述因果,描寫風景,辯論思想,這些在現代戲劇中都是大忌,卻是學習小說散文的奇遇,我喜歡莎劇台詞中的比喻,曾經把全集所有的比喻摘抄出來,反複揣摩,功力大進。


    正因為莎士比亞能為劇中每一個人設想,所以劇中人說的話未必代表莎翁本人的思想,我們引用哈姆雷特的台詞而注明“莎士比亞說”,恐怕是錯了,莎劇中的名言警句都可以作如是觀。我們寫小說也可以這樣辦,林黛玉尚性靈,薛寶釵重實際,兩人各說各話,都不替曹雪芹代言,寫散文就另當別論。我學寫小說無成,專心散文,但小說的殘夢未醒,常常在散文中行使小說家的這項特權。


    師大教授李辰冬,他是一位忠厚的讀書人,也許因為忠厚,他的口才平常。他擔任小說組的教務主任,天天跟那些大牌講座周旋,那時家庭電話稀少,彼此溝通要寫信或是拜訪,寫信要起承轉合,拜訪要擠公共汽車,工作挺辛苦。


    那時(一九五一)談到青年文藝教育,人人要問:“拿什麽做教材?”當年談文學必稱魯迅,談小說必稱巴金、茅盾、老舍,國民政府撤到台灣以後,把這些人的書都禁了,家中有一本《子夜》都是犯罪,你怎麽教?張道藩籌辦小說創作研究組,先和李辰冬、趙友培商量這個問題,李公主張“學西洋”,他說三十年代的作家當年學西洋,我們今天可以直接學西洋,我們不跟徒弟學,我們跟師傅學,徒弟能學到的,我們應該都能學到,他們沒學到的,我們也能學到。他這一番話成為小說組的課程標準,並且影響國民黨當時的文化政策。


    小說組開課以後,這裏那裏有人寫文章質疑:作家是可以訓練而成的嗎?我當時覺得奇怪,辦小說組增加文學人口,文藝界人士應該樂觀其成才是。文協無人回應外界的批評,李公胸無城府,有話直說,他表示文藝創作是可以學習的,莫泊桑就是福樓拜的學生,“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即使是李白也有個模仿的階段。六個月後,小說組結業,小說作家兼專欄作家鳳兮譏誚我們:“三十個莫泊桑出爐了,福樓拜在哪裏?”他這篇文章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因為他的女朋友也是小說組學員,是我們的五個女同學之一。鳳兮主編新生副刊,常常照顧青年作家,他一出手,我們做人好不為難。


    作家也需要訓練嗎?小說作家黎中天曾當麵問我,那時他為“自由中國之聲”對大陸廣播寫稿,也在“中廣”公司節目部上班。我問他,音樂繪畫舞蹈戲劇都要經過一個訓練的階段,為什麽你單單對文學懷疑?那時,中央副刊的孫如陵主編私下說了一句公道話:“教育是提供一種可能,而非製造必然。”後來,這個問題跟大學的文學課程掛鉤,爭論了二十年,最後出現高潮,即所謂大學文學教育論戰。


    李辰冬有兩句話一直在我心中發酵。談到文學的定義,他說文學是“意象用文字來表現”,他把“意象”放在前麵,甚為獨特。談到文學的思想主題,他引用了一句話:“藝術最大的奧秘在於隱藏。”這兩句話在我心中合而為一。


    什麽是意象?那時沒聽到明晰的界說,有人隻用一個“象”字,有人不用意象而用“形相”。我長年琢磨,“意象”應該不等於“象”,它是“意”加上“象”:意在內,象在外;意抽象,象具體;意是感受,象是表現方式。詩人的感受是:打擊雖然嚴酷,人格依然堅持,詩人寫出來的卻是“菊殘猶有傲霜枝”。“藝術最大的奧秘在於隱藏”,也就是“意”隱藏在“象”裏。有一年看電影《梵穀傳》,梵穀自述創作心路,他說“我拆掉了感覺和表現之間的高牆”,一語道破,豁然大悟,感覺就是“意”,表現就是“象”,梵穀說拆掉高牆,我稱之為“象中見意,寓意於象”。這時我才知道什麽是文學作品。


    不過這個“隱藏”那時也的確難倒了我。


    政大教授王夢鷗,他教我們寫小說的各種技巧,單是景物描寫就花了十個小時,包括實習。那時我勉強有議論敘述的能力,完全沒有描寫的能力,我必須越過這個門檻,才算邁進文學的大門。依夢老指示,描寫風景要用幾分詩心詩才,我因此重溫唐詩宋詞,首先學會的,就是詩詞中組合實物的方法,例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例如“古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夢老稱之為“布景法”。


    夢老另一重任是主持分組指導,我正好分在他那一組,記得同組者有程盤銘、施魯生、羅德湛……人數少,議題集中,注意力也集中,留下很多親切的回憶。我的追求偏重表現技巧,夢老在抗戰時期曾經參加戲劇工作,戲劇極其重視效果,沒有“得失寸心知”那回事,因之戲劇集表現技巧之大成,沒有“行雲流水”那回事,夢老所掌握者豐矣厚矣。夢老常說,戲劇用霸道的方法,小說用王道的方法。我的理解是,戲劇技巧豐富,寫小說用不完,也不需要那麽多,隻消搬來一部分就可以解決問題。因此我勤讀劇本,我工作的地方(中國廣播公司資料室)藏有許多許多劇本,大半是三十年代的作品、五十年代的禁書,我得到了益處。


    夢老把梅裏美的小說《可侖巴》譯成中文,正中書局出版。這是一個複仇的故事,卷首兩句題詞:“恩仇不報非君子,生死無慚有女兒”,對仗工穩,應是出於夢老手筆。這本小說有謹嚴的戲劇結構,情節集中,高潮迭起,堪稱為小說和戲劇的美妙結合,夢老選譯這本小說,大概也是有心吧。我喜歡這樣“王霸互濟”的小說,甚於喜歡那種江河橫流、首尾不相顧的小說,我反複研讀《可侖巴》超過十遍,我當時的夢想就是寫出這樣的小說……


    一九六四年,帕米爾書店出版王夢鷗的《文學概論》,讀這本書,我得以把我對文學的認識作一整合,也看到了藝術的高度。我常常提著兩瓶“屈臣氏桔子水”到木柵拜訪夢老,掏出書本,提出看不懂的地方,他總是回答我的問題,不厭其煩。夢老曾說,這本書的名字一度定為文學原理。沒錯,他是把“原理”拿來“概論”了一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後來我覺得文學藝術也像宗教一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無所不在,無跡可求。再到後來,天國的至美,上帝的至善,永不可及,永遠是我們內心秘密的安慰。一九九五年《文學概論》的增訂本由“時報”重新印行,書名改成《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仍然很謙和。


    師大教授趙友培是小說組的總務主任,我們背後尊為趙公。他擔任行政管理工作,反應敏捷,辦事井井有條。他的朋友虞君質當麵笑他:“如果國民黨萬世一係,你的長才一定前途無量。”


    他多年從事青年文藝工作,循循善誘,使我想起夏丏尊。我感念夏老,沒見過夏老,我覺得趙公很像夏老,他指導文藝寫作更精到完整。那時我立誌做另一個夏丏尊,趙友培證明世上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夏丏尊。那時指導青年寫作的書難找,艾蕪的《文學手冊》隻有一些簡明的常識,夏丏尊的《文心》啟發性大,全書程度忽高忽低,力行頗為坎坷。趙友培把創作活動分成六個要素,把這團亂麻整理出頭緒來,既利初學,又助深造,由入門到入室不離這門功夫,我在好幾個地方介紹他的理論,幫助了許多人。


    創作活動的六大要素是:觀察、想象、體驗、選擇、組合,最後加上“表現”。我曾把這六要比做佛家的“六度”,畫家的六法,任何宗派都列為必修。趙公教我們用各種方法訓練觀察和想象的能力,我一一照辦,隨時東瞧西看,掏出日記本或小卡片記錄,因此曾引起特務的注意,一路跟蹤到“中廣”辦公室。對於“選擇”,我常常默想老子出關為什麽騎牛,而且是青牛,他為什麽不騎馬。丁公歸來為什麽化鶴,他為什麽不化鷹。莊周為何夢見化“蝶”,東坡為什麽幻想乘“風”。傳說李白捉月淹死,杜甫饑餓中撐死,兩人的死因為何不能調換過來。沒有這六要,文學寫作要靠“生而知之”,有了這六要,文學寫作就可以“困而學之”。


    那時反共小說剛剛“上市”,貨色幼稚粗糙,難以指望發生社會效應。有一次座談會上,我問怎樣寫出很好的反共小說,趙公的回答是,我們“現在”寫反共小說寫不好,“將來”由大陸上的作家來寫,他們才寫得好。滿場學生沒人能聽懂這句話,共產黨統治下的作家怎麽能寫反共小說?我們沒有曆史眼光。後來“反共”在台灣已成笑談,“反思”則是中共治下嚴肅的主題,文學史虛席以待,我們佩服趙公的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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