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是在一九五○年九月進入“中國廣播公司”所轄的台灣廣播電台工作,我說“應該”,因為我申請退休的時候,人事室查不到我的到職年月,要我自己填寫,我沒有用心推算,顯然寫錯了。記得那年中秋,福利社發給每人一個月餅,我剛剛進來,福利名冊上還沒有我的名字,我的頂頭上司資料室主任蔣頤替我爭取到一份。中秋節總該在陽曆的九月。幾個月後,我調任編撰,迎頭重任是參與製作蔣公複職周年的慶祝節目,蔣氏一九四九年一月引退,一九五○年複位,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周年,據此推算,我一九五一年一月或二月已經在編撰科了。


    中秋福利隻有“一個”月餅,可見那時台灣廣播電台很窮。我們坐藤椅,用桌麵有坑洞的桌子,領到有臭味的漿糊、有缺口的米達尺,後來調到樓上寫稿,腳下踏著有彈性有聲響的地板。夥食房長桌長凳,鋁製的盤子凸凹不平,生了灰色的鏽。男女合廁,日本人遺留的習俗,男生出入眼觀鼻、鼻觀心。上午有衛生紙可用,用完了,下午不再補充,因為總經理隻有上午來辦公。有一次某“立法委員”來發表廣播演說,內急出恭,無法善後,隻好掏出手帕來草草了事。


    台灣廣播電台的前身是日本“台北放送局”,抗戰勝利由“中國廣播公司”接收,“中國廣播公司”前身是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這個“中央”是國民黨中央黨部,“中廣”公司是國民黨的黨營事業。那時撤退來台的“中央機關”都窮,“引退”後的蔣公住在陽明山(那時還叫草山),連紗窗紗門都沒裝,魏景蒙去見他,他一麵跟魏講話一麵用手掌打蚊子(後來魏先生做“中廣”總經理,常要我記錄他口述的資料,其中有這一段秘聞)。“中廣”公司從南京撤到台北,副總經理吳道一主持其事,他說那時沒錢交電費,沒錢發薪水,他想辭職,沒人收他的辭呈。他依照國民黨中央黨部的口頭指示,變賣帶出來的發電機,渡過難關。


    當時播音必須照文稿說話,文稿播出之後送資料室永久保管(電台由南京帶來很多舊日剪報,上麵有播音員播出之後的簽字)。有一次外麵傾盆大雨,播音員卻要播報天氣“晴”,那時台灣氣象局每四小時發布氣象報告一次,沒有雷達,沒有電腦,氣象預報總有些陰差陽錯,播音員明知預報失準,他不能更改。還有一次,采訪記者趕寫新聞,寫到“女士”二字,“士”下麵一橫拉得太長,播音員播出來的是女“土”,電台不能處罰。


    廣播如此依賴文稿,電台又沒有雇傭很多寫手,編播人員隻有到資料室找報紙雜誌上登過的東西,填塞節目內容,資料室必須增添人手,我才有機會到電台工作。那時候我們都沒有著作權觀念,別人發表的作品拿來就用,後來保護著作權運動興起,政府修正著作權法,成立著作權人協會,廣播電台還是覺醒最晚配合最少的地方。


    “中國廣播公司”在南京成立時轄有電台三十九座,除了台灣六座、東北四座以外,都是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建造的,創業艱難,功不可沒,所以管理處長吳道一雖然交出實權,改任公司副總經理,仍然終身受人尊敬。南京撤退時,許多機關首長隻能帶出幾個左右親信,若想搬運物資,員工反抗,碼頭工人拒絕裝卸。吳道一能夠拆運機器,連圖書唱片剪報資料都能裝箱上船。


    當年廣播任務簡單,據“中廣”公司海外組組長陳恩成博士一份報告說,當年各地建立電台,一律派工程師做台長,工程師建廠房,裝機器,豎天線,雇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買一批唱片,訂幾份報紙雜誌,就可以開播,對工程的投資高,對節目的投資低。我記得他強調中國廣播事事都可以移用西洋現成的東西,惟有播出內容必須自己設計,語言風格必須自己形成,節目人才必須自己培養。後來“中廣”慶祝成立四十周年,出版了吳道一著《中廣四十年》一書,保存許多珍貴史料。書中記述,當年電台組織僅有技術、傳音、事務三科,可以說為輕視“節目”提供證明。


    你看輕節目,社會就看輕你。資深廣播記者潘啟元說,抗戰勝利後他在南京中央廣播電台跑新聞,申請加入南京記者公會,幾番力爭,公會勉強同意,他是全國廣播記者加入記者公會的第一人。民本廣播電台台長胡炯心說,內政部職業分類,廣播列入“娛樂”,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個跑馬賣藝的。


    來到台灣,廣播突然十分重要。台灣使用日文五十年,馬上改讀中文,確有困難,聽廣播比較容易,政府想借廣播普及知識,宣達政令,凝聚共識,此其一。中國大陸和台灣之間,一切交流的管道俱已嚴密封鎖,惟有電波可以穿越海峽,深入內地,政府想借廣播進行對大陸宣傳,此其二。世界各重要國家都有專門機構收聽外國廣播,以便立即了解局勢變化,國民政府想借廣播打破孤立,爭取友邦了解,此其三。有此三者,廣播任務重大,層次提高,必須多方羅致節目人才,王大空、崔小萍、楊仲揆、王玫、白茜如、徐謙,還有我和駱仁逸,都在這種情勢下分別就位。節目人員身價增高,導致節目和工程兩大部門的長期摩擦。


    台灣台的台長是工程師姚善輝,下設工程科、總務科、節目科,節目科之外又有播音科、新聞科,還有一個資料室,事實上播音和新聞都是節目工作,資料是為節目服務的,可是單從名稱看不出組織係統來。我進電台的時候,省籍名人翁炳榮統率節目部門,增設編撰科。一九五一年三月翁赴日本,邱楠接任,公司給他的名義是節目總編導,統攝新聞編撰、播音資料各科。不久台灣廣播電台撤銷,業務由“中國廣播公司”直營,分設工程部、節目部、總務部,原台長姚善輝任工程部主任,原節目總編導邱楠任節目部主任。節目科升格為部,空間擴大,層級增多,下麵設編審組、新聞組、播音組、資料組,眉目就清楚了。


    那時無線電廣播是新聞事業的尖端,卻也是工程設備的幼年,但是對於我,一切都非常新奇。發音室冷氣晝夜開放,為了使聲音合乎標準,室內鋪著很厚的地毯,掛著沉重的帷幕,窗子用整片玻璃鑲成,內外兩層,裏麵一層微微傾斜,減少回音,伺候聲音像伺候皇後。那時錄音機的機件複雜而笨重,用鋼針把聲音刻在蠟片上,一次一張。後來使用鋼絲錄音,必須由工程人員操作,節目人員使用錄音機,必須工程部門批準,太尊貴了,可是它居然能保存聲音反複重現,人定勝天,本是二次大戰中研發的秘密武器,豈可視為等閑!唱片還是膠質,速度七十八轉,有些沙聲,硬脆易碎,怕壓怕碰怕摔,那可是進口的奢侈品,送人一張唱片已是厚禮,電台唱片整箱整櫃,工友經常捧著厚厚一疊上樓下樓。最不可思議的是,我每天寫的文字都會變成聲音,四方各地都有人專心收聽,怎麽可能?居然可能!


    那時“中國廣播公司”有全國知名的工程師馮簡,據說機器故障播音中斷的時候,他能坐在家中用電話指揮修複,無須親臨檢查。南京時代有名的男播音員梁棲,方麵大耳,音質沉厚,播送政論文稿以聲服人,走出發音室的時候滿身大汗。重慶時代的女播音員劉若熙,美人遲暮,改調編輯,當年號稱“重慶之鶯”,與日本的“東京玫瑰”爭鳴。想那一九二八年,全國沒多少人見過收音機,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中廣”公司的前身)訓練了一批收音員,他們帶著收音機前往各省,每天收聽新聞節目和中央要人的演講,記錄繕印,送到當地報館發表,同時也製作壁報供大眾閱覽,當年的收音員,還有幾位在“中廣”公司擔任行政工作。這些都是國民黨光輝歲月中遺留的人物,後進置身其間,很能感受到曆史的厚度。


    資料室從南京帶來一批圖書,話劇劇本占很大的比例,曹禺、洪琛、郭沫若、陳白塵、李健吾、丁西林都有,出版日期都在抗戰勝利以前。這些人是左翼作家,這些書是禁書,“中廣”把它們運到台灣,也算是一批文物。那些著名的劇本,像曹禺的《日出》、《雷雨》等等,有人用鉛筆勾點批注,哪個角色由哪個人演,哪個地方加入分場的音樂,分明是電台導播的作業,敢情中央廣播事業管理處所轄的“中央廣播電台”在節目中使用了這些劇本!我仿佛看見一群播音員擠在麥克風前伸長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書播出節目,那時節目製作如此因陋就簡!今天嚴厲禁止的,正是昨天向各國播送的,“中央”的文化政策如此捉襟見肘!算得上是一個重大發現。


    那時“中廣”公司總經理董顯光,國際宣傳的教父,英美新聞界外交界的老朋友,為“中廣”爭取許多美援。他慣用英文批簽呈,無為而治,一律 ok,我從他的批示中第一次看到這個符號。有一次節目部簽辦一件事,送工程部會簽,工程部提出相反的意見,董總批示 ok。節目部隻好和工程部聯名再簽,問總經理究竟 ok 了誰的意見,批示下來仍是 ok。他嫻熟國際社交禮儀,每天服裝整齊,見了女同事就鞠躬,對我而言,新奇!


    那時“中廣”公司董事長是張道藩,黨國要人,領導國民政府的文藝運動。他的作風不同,那時宣傳政策由中央宣傳部掌握,他輕易不說什麽,倒是對行政事務的細節很注意監督。記得當年到新公園遊覽的人,往往沿著那條水泥小徑誤入電台,總務部特地在電台入口處左右豎立兩根方形的柱子,示意這是電台的大門,又在右邊柱子上製作“中國廣播公司”大字招牌。張道公看見建造費用的賬單,認為貴得離了譜,把負責人叫來“罵”了一頓。他私人寫信從來不用公家的郵票,辦私事也不坐公家的座車,對我而言也是新奇。


    那時台灣電台的待遇很低,我調到編撰科以後,資料室添補新手,有一位小姐應征,她聽見月薪隻有兩百二十元,變色而去,臨別留言:“蘇俄用農奴工奴,你們這裏用文奴!”王大空任廣播記者,工作表現優異,言談詼諧有趣,有時卻也憤然自語:“中廣!你有本事就餓死我!”隻有我很滿足,薪水加上稿費,我可以把弟弟妹妹零用金增加到每月五十元,一麵計劃如何迎養寄居台中的父親。


    那時蘭陵王氏子弟多人從上海隨上校爺爺撤退來台,分散在聯勤各單位當兵,放假的日子,他們想到台北市逛逛大街,沒錢買車票,沒錢吃午飯,希望我接待。我到上海的那個把月,他們沒人請我喝過一杯開水,我追慕上校爺爺縣長爺爺的風範,不計前嫌,他們來找我,我奉上新台幣二十元,天熱可以吃紅豆冰,口渴可以喝黑鬆汽水,餓了可以吃山東大饅頭。那幾年,我怎麽也存不下一塊錢。


    台灣電台的外觀優雅,看資料,這棟建築由日本人栗山俊一設計,采用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帝國冠帽式建築”,想當初是一棟漂亮的建築。它位於公園一角,那占地七百一十五畝的綠地熱帶樹林、露天音樂台、拱橋池塘(後來又有滿園杜鵑花),仿佛是它的庭院。我們在樓上寫稿,那時辦公室尚未禁煙,同事作家駱仁逸常常把手臂伸到窗外“彈”掉煙灰,他說“我拿整座公園當煙灰缸”。日本把電台、法院、銀行、外交賓館都設在總督府周圍,據說是表示對廣播十分重視,電台雖在鬧市中心,有了公園,也就鬧中取靜,躲掉多少塵囂。“陳素卿殉情案”的男主角本是這家廣播電台的編輯,殉情案發生後,女主角在感人至深的“遺書”中說,她常坐在公園噴水池邊長椅上偷看男主角上班,我們讀了遺書,也曾結伴來到新公園,坐在陳素卿坐過的地方瞻望這座小樓,那時我曾設想,誰能在這座小樓裏辦公真是一種幸福。我怎能知道它內部的詭譎騷動與外觀的寧靜幽雅恰成反比。


    我聽到老前輩講古,抗戰勝利,台灣光複,“中廣”公司接收了這座電台,可是沒辦好產權轉移。有人提醒經辦人:現在實行憲政,有一天國民黨不再執政,若是產權有問題,你就不能再使用這座房子了!那人聽了大笑,他說怎麽會有那一天!他萬萬沒想到,後來本土意識高漲,還沒等到政黨輪替,房產就還給市政府了。


    我由資料員調成編撰,座位靠近玻璃窗,憑窗下望,可以看見一條水泥小徑由“總統府”前的大道分支,通往公園的出入口,看見少男少女一對對戀人手牽手走過,看見新婚夫婦抱著小孩相互扶持走過,看見中年夫妻彼此保持三英尺的距離、孩子跟在後麵走過。日複一日,聽見儀仗隊在“總統府”前奏樂降旗,年複一年,雙十“國慶”,聽見蔣公在“總統府”前、公園旁邊的廣場閱兵。“雙十節”本來放假,“中廣”伺候“總統”的閱兵實況和“國慶”文告,節目工程的骨幹人員照樣上班,而且精神特別緊張。閱兵的時段內,公司大門外站著憲兵,樓上辦公室站著穿中山裝的內衛,玻璃窗關緊,我們都不可走近窗口。公司樓頂平台上由防空部隊據守,架好高射機關槍。新奇之中隱隱有一絲恐懼。


    這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可以脫去一層皮,換上一張臉,小心謹慎做個新人。


    一九五一年我調任“編撰”以後,“中國廣播公司”盡力做政治宣傳,當時的說法是“鞏固領導中心”,“喚起同舟一命的危機感”,抗拒共產主義的擴張。節目內容時時宣揚蔣公的偉大英明,國民黨的曆史光榮,時時抨擊共產黨革命謀略之詭異,統治手法之狠辣。一九五三年,“中廣”秉承“中央黨部”旨意,負責製作全國電台聯播節目,每天晚上八點到八點半播出(星期天延長到九點),“中廣”發音,二十一家公營和民營電台同時轉播,加緊“意誌集中,力量集中”。


    政治宣傳節目的收聽率很低,製作節目的人沒有社會聲望,節目的內容敏感,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一言喪身,一字傾家,製作節目的風險很高,工作當前,人人縮手。他們欺我年輕新進,把這樣重要的使命交給我這個資曆最淺、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時還有大頭兵思想,任務分派下來,冒險犯難要去完成,聽天由命也要去完成。我背後沒有大官,左右沒有幫派,袋中沒有文憑,腦子裏沒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態橫衝直撞,躋入節目部的“三張王牌”,與王玫、王大空並列。


    這個工作我做了許多年,積累了許多“沒有用的經驗”,但是經驗可以轉化,我的寫作倒也因此有些長進。那時黨方官方認為宣傳就是“自外打進”,就是重複灌輸,每一個政治主題都有陳腔濫調,可以反複使用,我曾告訴朋友:“隻要學會五百句話就可以吃宣傳飯。”那時每逢節日慶典,縣市首長都要發表“告全縣同胞書”,都在慶祝大會上演講,秘書從檔案裏找出舊稿,稍加斟酌,縣長拿去照念一遍。那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未久,他們腦子裏還存著戈培爾的一句話:“謊言千遍成真理”,他們沒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我那時年輕,不甘墨守成規,竟以在“小說組”修習所得,認為節目的宗旨不能變、技術可以變,主體不能變、角度可以變,內容不能變、修辭可以變。我拿政治節目做我的練習簿,小心實驗。蔣公“河山並壽日月同光”不能改變,“萬壽無疆”不敢更換,每年此日我看會場和大街,看這四個字的大標語,它們的字體和顏色也年年照舊,遠洋輪船沿著人家走過的航道行駛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改,一句話一句話地改,逢到植樹節、青年節、體育節,我更可以放手放膽。我本來食古不化,小說組的同學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鼎公”,幾年下來,我的作文漸漸化難為易,化古為今,化單調為多樣,化嚴肅為平易。


    大約是主辦政治宣傳的緣故,我常常看到“限閱”的文件。限閱是機密和公開之間的一個分類,這些文件可以給許多人看,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書難尋,報道評論千篇一律,這些文件別有洞天,對我的進境也有幫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讀到一篇“奇文”,蔣公主張用“愛”反共,他的訓詞裏麵有這樣的警句:“愛是永遠不會為恨所掩蓋的,而且也隻有愛,終於可以使恨得以消滅。”他說:“我們今日要召回我們民族的靈魂,提振我們愛的精神,以倫理為出發點,啟發一般國民的父子之親,兄弟之愛,推而至於鄰裏鄉土之情,民族國家之愛,以提高國民對國對家對人對己的責任。”麵對中國大陸,他宣示“我們要用愛去使他們覺醒,用愛去使他們堅定,用愛去使他們團結,讓愛去交流,讓愛去凝固,讓愛結成整個民族的一體”。


    我大吃一驚。一九五二年,正是蔣公“寒夜飲冰水、點滴在心頭”的時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誌殘忍”的時候,正是“仇匪恨匪”漸成軍中教育主軸的時候,蔣公他老人家居然還有這個境界,這表示蔣公心中確有基督信仰(當然他並非“隻有”基督信仰)。恰巧“廣播雜誌”催我寫稿,我馬上寫了一篇《愛的宣傳》表示響應,並加詮釋。我說反共“要把人民受宰製的痛苦和大多數幹部受裹脅驅策的痛苦聯在一起,想辦法一齊解除,這就是愛,這就是悲天憫人”。我二十幾歲能有這般見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總編輯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頃,他把訓詞原件要去查驗了,然後發排。十一月六日雜誌出版,我打開一看,我的“回聲”居然放在第一頁社論的位置。


    我覺得蔣公這篇訓詞非常重要,今天國民黨力倡台灣和大陸和解共生,當年“愛”的訓詞更在意識形態上提供了基礎。可是這篇訓詞當時無人轉載,無人響應,後來無人引用,各種版本的蔣公言論集都沒有收入,“愛的訓詞”究竟何時何地對何等人所發?我問過研究蔣公思想言行的專家,他也說不出話來。這篇訓詞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還有一些“無用的經驗”終歸無用,而今成了茶餘酒後的笑談,也算是“無用之用”了。


    五十年代(還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台灣的重大慶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國慶”。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複節。十月三十一日,蔣公誕辰。每一個日子都要高質量宣傳,節前有醞釀,節後有餘波,整個十月都在鑼鼓喧天的氣氛中。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偏偏定在十月一日,這一定是毛主席的傑作,他真是鬥爭天才。十月一日這天(甚至前一天),台灣媒體不能有任何喜樂慶賀的表示,廣播節目不可祝壽慶生,不可開張剪彩,不可花落花開,不可否極泰來,快樂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連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遊天氣晴朗、台灣海峽烏雲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這等於迎門一掌,黑巾蒙頭,台灣十月慶典的光環都縮小了,光度也減弱了,節目氣氛在技術上仍然可以做到興奮熱烈,工作人員在心理上總有戒慎恐懼強顏歡笑的感覺,這種感覺又必然影響節目中的真誠。


    局促於大陸十一慶典的陰影之下,台灣媒體十月的禁忌特別多,衰老、死亡、病危、破產、高樓倒坍、孤島漂流、王朝覆滅、大家庭的專製腐化等等題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蔣公誕辰這天,副刊的連載小說必須重新審視,刪去一切可供穿鑿附會的意象、形容詞或局部情節,如果事關小說的結構和未來發展無法刪除,那就“續稿未到暫停一天”。副刊插圖不許出現弧形和直線交叉,據說因為它好像是共產黨的鐮刀斧頭,插圖也不許有圓臉光頭的人像,據說因為可能是毛澤東的造型。


    每年“雙十節”,蔣公發表“國慶”文告,“中廣”公司照例要現場錄音並向全台全球播出。有一年錄音效果不佳,兩個小段落聽不清楚,上下大為緊張。檢討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麥克風的性能沒有現在這樣好,錄音人員限於安全規定,必須和“總統”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隨時調整麥克風的角度。為了避免以後再發生同樣的狀況,“中廣”特地引進一種新型麥克風,你可以稱它為伏地式麥克風,一根長長的管子,下麵裝了腳架,麥克風可以穿越障礙,伸到離“總統”最近的地方,錄音人員雖然站在較遠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現場裝設擺放這些器材,當然經過安全人員的檢查和許可,但是蔣公望見了,他很不高興,責問“這是什麽東西”!他大概覺得這玩意兒太像一挺輕機槍吧,於是侍衛立即走過來拆除沒收,事後再由總經理魏景蒙出麵派人領回來。


    一九六○年,蔣公做滿兩任,他事先公開表示不再競選連任。那時陳誠是“副總統”,國民黨副總裁,還兼任“行政院長”,似乎是當然的接班人,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王世傑紛紛站在陳誠一邊,胡適還公開說:“陳先生可以做‘總統’”,陳誠也沒有任何謙虛的表示。誰知蔣氏仍然做了第三任“總統”,他也仍然提名陳誠做“副總統”。選舉揭曉的那天,“總統”照例發表演說由“中廣”轉播,“副總統”照例對“中廣”記者發表簡短談話。播出之前,有關工作人員照例試聽錄音,陳誠第一句話竟是“今天本人當選‘中華民國第三屆總統’”,中間少說了一個“副”字。從心理學角度看,陳誠的口誤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們工作人員傻了眼,這怎麽辦!你必須播出“副總統”的談話,可是絕對不能要求他再錄一次。還是“中廣”的名記者洪縉曾和資深工程師黃式賢本事大,兩人閉門工作了兩個小時,反複試驗,好歹把錯誤掩飾過去。


    有一年,某某電台報道“國民大會”開會的消息,有一句話是“美輪美奐的大會堂中間懸掛著‘總統’的肖像”,句子太長,播音時斷句換氣,說成了“懸掛著‘總統’”,引起驚擾。那時我代理編撰科長,一向注意長句之害,這一次更叮囑撰稿同仁:“總統”之前切忌有任何動詞。可是報館的同業未能吸取教訓,新聞稿說“全體同胞跟著‘總統’走”,那時還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揀錯,加上校對疏忽,結果印成“踢著‘總統’走”……


    我在二○○七年寫這篇文章,想到“經驗總是沒有用的”,因為走出去的腳步不會退回來,以前種種以後不再發生。謝天謝地,大江東去,經驗如果還有用處,那就是“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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