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解放軍在山東戰場上節節勝利,占領區不斷擴大。那時中共要徹底改造中國社會,對原有的價值標準、生活方式、倫理結構完全顛覆,而且手段極端激烈,原有的中上層階級難以繼續生存,所以每逢國軍敗退的時候,照例有大批難民跟隨逃亡。這些難民原以為國軍可以收複失地,他們可以重整家園,可是失地越來越多,他們卻沒有能力越逃越遠。


    在他們逃亡的時候,許多學校也隨著戰局的變化遷出山東,成為流亡學校,孩子們離開父母,另外去過集體生活,他們的父母家庭坐地認命等候解放,他們的學校還能奔向天涯海角。中國人有一個傳統的想法,即使剿家滅門,隻要有一個孩子逃出去,這個家庭就有一條根留下來,對祖先有個交代。於是難民家庭紛紛把孩子送進流亡學校,這就是為什麽山東有那麽多流亡學生。


    依王誌信、陶英惠兩位先生合編的《山東流亡學校史》,那時山東省政府在江南一帶成立了三十二所學校,收容學生三萬多人。其後輾轉遷移,山東省教育廳長李泰華,繼任者徐軼千,主任秘書李梅生,加上全體督學,他們千辛萬苦,各校校長更是曆盡艱險。


    父親住在徐州的時候,有人介紹他到鄉下農家去教家教,也就是私塾。父親知道資訊重要,每逢星期天進城打聽新聞,他聽說山東省政府在江蘇宜興成立“海岱中學”,收容魯南魯西的流亡學生,決定把弟弟妹妹送進去讀書。那時妹妹和弟弟都沒讀過中學,資格不合,父親步行北上到嶧縣,拜訪嶧縣中學校長宋東甫,請他證明弟弟妹妹都是嶧縣中學的學生。徐州到嶧縣大約七十公裏,父親從這條路逃出家鄉,現在又走回去,一路上隻見屍體,不見行人,村莊裏有槍聲,沒有炊煙,共軍國軍或還鄉團都可能殺死他。他老人家一向行為謹慎,為了子女,這是他平生最大的冒險。


    父親是個守舊的鄉紳,嚴厲而沉默,平時和兒女沒有什麽溝通,更不相信 “以鼓勵代替責難”之類的誡條,用今天的標準衡量,他有許多缺點。但是他的道德勇氣也是從舊環境舊人生觀培養出來,他在激湍中堅定地撐著一艘又小又破的船,沒有幫手,隻有載重,他有高度的毅力和責任心,臨難應變,大勇大怯,能屈能伸。


    宋校長慨然答應父親的請求,他是一個有遠見的教育家,相信年輕人“讀書便佳”。他不久就率領嶧縣中學師生南遷,行前擴大招生,帶出來一千多名家鄉子弟,那時山東是全國流亡學生最多的一省,嶧縣則是山東全省流亡學生最多的一縣。宋校長和他的學生加入濟南第四聯合中學,共軍渡江,情況緊急,他帶領師生經湖南廣州到台灣,學校帶出來一部“萬有文庫”,連一本也沒丟掉,他治校的能力可見一斑,學生至今對他感念不忘。


    海岱中學校長先為馬觀海,後為劉洪九。校本部設在江蘇常州,第二分校設在宜興,上海、宜興兩地不遠,中間隔著蘇州。這些地方都在長江南岸,著名的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就在江北一大片土地上進行,那時父親住在長江北岸的浦口,國軍失利,京滬一帶的秩序已經亂了,十五歲的妹妹孤身一人,穿過一群一群散兵和難民,把六十二歲的父親從浦口接到宜興。妹妹去見校長,要求學校暫時收留父親,妹妹還去見宜興縣長,要求縣政府給父親安插工作。平津戰役結束,堂弟東才隨軍械補給庫撤退到上海,妹妹跟他聯絡,要求他暫時照顧父親。這位堂弟答應了,所以父親到了上海,住在江灣。


    讀《山東流亡學校史》,據劉朝賢、祁國祥撰文記述,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軍渡江南下,各流亡學校並沒有完善的應變計劃,倉促之間,有些學校陷入解放軍的大包圍圈,無路可逃,有些學校的師生認為走到這一步,流亡學校的人事已盡,今後隻有各憑天命。海岱中學校長出差還沒回來,校中無人定奪大計,出走的時機稍縱即逝,海岱中學校本部教務主任單一之對學生振臂一呼:“誰願意走?跟著我!”八十幾個人站到他的身邊來,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其中,第三分校訓導主任王遜卿來了,他決定走,學生兩百人緊隨不舍。人在這個時候是孤獨的,十幾歲的孩子隻有自己作出決定,自己負擔後果。


    這時南京不守,上海保衛戰開始,由宜興到上海的路斷了。他們繞了一個大圈子,上海在他們東邊,他們不向東走,向南走,經過五晝夜奔波,到達杭州。海岱中學原有師生兩千七百人,杭州集合隻剩下六百多人,這時杭州已是空城。


    單一之、王遜卿兩位老師再一次追問:大家誰願意繼續往前走?有些學生意誌動搖,有些學生實在走不動,他們離開杭州的時候,隻有兩百多名男女學生一同上路,我的弟弟妹妹仍在其中。他們繞道蕭山、紹興、餘姚、寧波,冒險前進,炮聲中進入上海市。一路快跑慢跑都在“真空地帶”,他們經過村莊,國軍剛剛退走,他們離開村莊,共軍跟著進來,這才明白什麽叫“勢如破竹”,用刀劈竹子,刀刃未到,竹已裂開,解放軍未到,村鎮城市已經解放了。那年弟弟十三歲,妹妹十五歲,年齡那麽小,他們怎麽能走過來,他們餓了吃什麽,渴了喝什麽,累了怎麽休息,夜裏怎麽睡,萬一病了怎麽辦,他們怎麽能不掉隊,掉了隊落了單怎麽還能找到路,我不敢想也不敢問,他們對這一段經曆永遠永遠不能忘記。


    海岱中學師生兩百多人五月八日到上海,當天晚上,弟弟妹妹來江灣見麵。那時我逃到上海大約四十天,通貨膨脹的壓力沉重,我和父親度日十分拮據,口袋裏的錢隻能請他們在路邊攤喝開水吃燒餅。弟弟和妹妹長大了,還不夠大,需要有人布置環境供他們順利成長,共軍渡江,流亡學生星散,他們能通過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奮勇出線,也許在心理上、在下意識裏,上海還有一個哥哥做了無形的牽引吧,但是我能做什麽,“與君一世為兄弟,隻是相逢在道旁!”


    我是流亡學生過來人,知道弟弟妹妹多麽需要零用錢。我穿著解放軍士兵的“麻袋裝”到江灣,連一根皮帶也沒有,腰裏捆著繩子,上海難民區有蘭陵王族二十多家,沒人請我喝過一杯開水。軍情緊急,上海隨時可以失陷,銀行已停止貸款,商家已拒收期票,我如何能向同事借錢?我任他們空手而來,空手而去,我雖然麻木了,仍然覺得羞愧,比我在青島外圍收容所裏偷雞摸狗更羞愧。我隻能暗中思想,以後,如果還有以後,我再努力補償。


    短短十六年,中國出現三代流亡學生,短短十二年,我家出現兩代流亡學生。我以第二代流亡學生看第三代流亡學生,弟弟出生對我十分重要,父親一生唯謹慎,他有了第二個兒子才敢放走第一個兒子。他老人家的規劃沒有錯,隻可恨從第一個兒子流亡到第二個兒子流亡,命運給的時間太短了,我想我們是在張皇失措中挫傷了心靈,以後許多年,我們都不懂得怎樣使別人快樂,也不懂得怎樣使自己快樂。


    單、王兩位老師求見指揮上海戰役的湯恩伯,湯將軍馬上接見,也馬上給他們調度船位。五月十九日,他們在機槍聲中駛入大海,前往台灣,這時是上海失守前七天,普通人等乘船已不可能。抗戰時期,湯恩伯辦過流亡學校,他有觀念,知道學生重要,“任何一層地獄裏都有天使!”可是這些流亡學生到了廣州,想去台灣,坐鎮台灣的陳誠就另是一副麵孔了。


    放眼看山東流亡學校的大流,煙台聯合中學才是高潮。山東學生離鄉流亡有兩個出口,一條路南下到江蘇徐州,一條路東進到青島,青島是山東全境最後的孤島,青島撤退前,省政府把流亡學生兩千多人送往上海,成立煙台聯合中學。


    煙台聯合中學由五所學校合成,其中兩位校長爭著做總校長,相持不下,教育廳決定另外請一位更有聲望、更有能力的教育家出山擺平,以免組織的裂縫擴大,他們想到張敏之。


    據《煙台聯中師生罹難紀要》張敏之先生年譜,他是山東牟平人,複旦大學畢業。他從二十六歲起即擔任教育工作,三十一歲出任山東第六聯合中學校長,有率領千餘師生遷出戰地的經驗。李仙洲將軍成立流亡學校(國立第二十二中學),聘他為教務主任,他三十五歲。山東省政府成立流亡學校(山東第一臨時中學),聘他擔任校長,他三十六歲。抗戰勝利,共軍擴充解放區,張敏之又率領第一臨時中學師生走避徐州,希望遷回山東。他在戰爭威脅下一麵流動一麵推行正常教育,校風和教學成績都是一等一。


    抗戰時期,風聞山東省教育界有一“共識”,抗戰勝利,第一臨時中學當然就是山東省立山東中學,校址當然設在濟南。可是爆竹一聲勝利了,收複區發生政治利益分配的問題,連學校的校址也成為籌碼,張敏之到了徐州,才知道“省立山東中學”已在濟南成立,他一怒辭職,跑到青島市政府去做參事。


    山東省教育廳主任秘書李梅生鄉長對我談起張敏之,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山東省教育廳長李泰華為煙台聯中物色校長,唯恐張敏之心中尚有“前嫌”,不肯答應。李梅生認為張敏之是個肯做事的人,青島市政府的那個參事是個閑差,他不會戀棧,如果他知道這裏有兩千多名山東子弟需要他,他的使命感會超過一切。


    可不是?電報打過去,人立刻飛過來。他十一月十五日帶隊出發,半個月後,也就是次年一月,煙台聯中在湖南開學,這時張校長四十二歲。


    張校長真的跳了火坑,國軍守不住江南,他把學生帶到台灣澎湖,山東流亡學生到澎湖者約八千人,澎湖軍方硬把五千多男生編入野戰部隊,各校推張敏之為總代表,為學生受教育的權益力爭,澎湖軍方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個“煙台聯中匪諜組織”,置他和分校長鄒鑒等七人於死地。而今而後,談教育史必定談到流亡學生,談流亡學生必定談到山東,談山東流亡學生必定談到張敏之、鄒鑒,談張、鄒兩位校長必定談到煙台聯合中學,先烈之血,教育之花。我常想,如果他留在青島做他的參事,七個月後青島也撤退了,他到台灣弄個中學校長幹諒也不難,那些年,在台灣當中學校長是很舒服的差事。可是“他是一個肯做事的人”,老天這樣對待他!難怪那是一個無神論的時代。


    張敏之校長就職四個半月,解放軍渡江南下,各路流亡學生倉皇向廣州集中,“地經七省,跋涉萬裏”(陳子雷語),三萬流亡青年經過疾病的篩檢,恐懼的篩檢,饑餓的篩檢,懷鄉病的篩檢,多少人陷入解放軍的包圍圈,那也是一種篩檢。最後還有大約一萬人奔到廣州,那已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上海已經失守。


    那時山窮水盡,中國大陸勢將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在國民政府眼中,這些人應該是非常難得的“餘數”,如果國民政府還有價值標準的話,這些人應該是千挑萬選的精金美玉。各校校長天天開會,天天奔走請願,要求國民政府把全體師生接到台灣,居然很難,很難。


    那時台灣由陳誠當家,他禁止學生入境,除非學生先當兵。政治大學和國民黨淵源極深,陳誠拒絕他們的申請,他們隻好退到四川。教育部青年輔導委員會要在台灣設立台灣辦事處,竟然也辦不到。我手邊有長白師範學院學生楊道淮的《流亡學生日記》,海軍擅自把他們由海南島送到澎湖,陳誠大發雷霆,他們的院長奔走交涉,受盡委屈,最後還是必須把學生送進青年訓練團。


    內戰發生前後,全國各地不斷發生學潮,學生的口號和行動幾乎都是配合中共的鬥爭路線,學潮成了中共的戰術工具。國民政府處理學潮焦頭爛額,既喪失顏麵又消耗元氣,多少軍政要人對學生的看法情緒化了,陳誠不但把學生當做禍水,就他拒絕教育部的青年輔導委員會設立辦事處來看,簡直把教育看成亂源,可以說是這種情緒的代表,他“虐待”現在看得見的學生,當做是懲罰以前鬧學潮的學生。後來澎湖軍方對山東流亡學生打壓摧殘,特務和軍隊聯手構陷,手段毒辣,恐怕也都同樣出於“情緒失常”。


    那時秦德純來到廣州,他是軍界前輩,以國防部次長兼山東省主席,他和陳誠對話,打開了流亡學校的申訴之門。聰明人想出一條妙計:山東的流亡學生不入台灣本島,隻到澎湖,而澎湖島事實上是台灣的一部分。澎湖防衛司令部負責收容這些學生,十七歲以上的男生文武兼修,半天受戰鬥兵訓練,半天受中學教育,如果解放軍打過來,這些青年拿起槍杆進戰壕,如果太平無事,這些青年將來拿著文憑去考大學,這批流亡學生既是兵也還是學生。另外軍方成立“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供女生和十七歲以下的男生讀書,陳誠的意誌貫徹了,山東人的要求也沒落空。


    無論如何這是把學生送進軍隊,軍隊怎樣對待學生,老師們平素都有所見所聞,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時一個幻覺出現了,日暮窮途的人靠幻覺支持。澎湖防衛司令李振清也是山東人,而且他的另一個名字也叫李仙洲,山東人稱為“小李仙洲”。抗戰時期,“大李仙洲”收容山東的流亡青年,教育的目標也曾以文武合一為名,實際上卻是偃武修文,“大李仙洲”雖是軍人,他對流亡學生的培育嗬護儼然有大學校長之風,那個叫大李仙洲的山東人可靠,這個叫小李仙洲的山東人也應該可靠,於是大家由無可奈何變成心安理得,登上輪船。山東流亡學生原有三萬多人,廣州集結一萬多人,登船去澎湖者八千多人。


    大難來時各自飛,怎麽飛也飛不出苦難的網羅。那年代事情總是向壞的一麵發展,澎湖防衛司令部把五千多名學生強迫編入步兵團,“文武兼修”根本是個騙局,騙局!學生抗議,他們暗殺學生,校長抗議,他們槍斃校長,這個“白色恐怖第一大案”在台灣發生,我的下一本回憶錄寫台灣歲月,勢必有個下回分解。大李仙洲做夢也沒想到,他留下信用,小李仙洲的幹部拿去惡性倒閉,“每一層天堂裏都有一個魔鬼”!天下事誰能先知,善因常結惡果,休怪我也有過無神論時代。


    這一群流亡學生雖然再經過銷磨折損,還是出了許多人才。張敏之校長夫人王培五女士在特務監管、親友疏離、生活貧困之中,把兒女教養成國際知名的學人,她並且在回憶錄《十字架上的校長》裏,縷述山東流亡學生日後的成就,計有:


    將級軍官近百人,佼佼者如“國防部”副部長王文爕,“海巡部”司令王若愚,“陸軍總司令”李禎林。


    文教界多人,佼佼者如政大校長歐陽勳,“中央研究院”院士張玉法,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陶英惠、呂實強、張存武,“中華經濟研究院”院長於宗先,國民黨黨史會主委李雲漢。台大文學院長朱炎,台大教授孫同勳、韓複智。文化大學史學係主任馬先醒,政大教授李瞻、楊懋春、徐炳憲、薑占魁,花蓮師範學院校長鮑家聰,師大視聽教育館長陳永昭。


    政界學界兩棲人物,佼佼者如台大校長、“國防部”部長孫震,台大教授、考試院秘書長王曾才,“內政部”主任秘書莊惠鼎。


    警界出身的佼佼者,如“警政署”署長顏世錫,“出入境管理局”副局長劉蓬春,警務處長於春豔,“營建署”署長潘禮門。


    藝文界人士也極多,眾人熟知者有編劇家張永祥、趙琦彬,畫家於兆漪。


    科學方麵有核子專家莫瑋,昆蟲學家程顯華,太空醫學中心主任王文景,三軍總醫院副院長杜方等多人。


    這麽長的一串名字,證明當初禁止流亡學生入台,決策人犯了大錯。不僅如此,這一串名單也提醒我們,人在壓抑之下、憂患之中,仍然要勇猛精進。澎湖的生活一言難盡,吃不飽,穿不暖,挨打受罰,冒著強勁的海風翻山越嶺,修路築碉,時時準備橫屍海灘,保衛台灣,正如某政論家所說,政府對他們“待之不如牛馬,所望有過於聖賢”。他們依然立誌,依然進修,決不自暴自棄,壓傷的蘆葦自己不肯折斷,將殘的燈火那是自己熄滅。天助人助者,人助自助者,這群流亡學生無論成就大小,知名度高低,都成社會上的有用之材,“苦其心誌,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動心忍性”,都發生了正麵的作用,這“八千子弟”是八千個證人,證明咱們受中華文化陶冶的人可以具有這般韌性,青年朋友可以從中尋找大勉勵、大啟發。誰來從青年成長的角度寫山東第二代流亡學生的曆史?恨我不能。


    事後回想,我替“小李仙洲”可惜。一九四九年,澎湖,如果他能培養這批青年,上麵這一張耀眼的名單,都是他的學生,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成就都是他的成就,這一群人對他的感念,足可使他的晚年享到天國的幸福。這張名單上,如果有任何一人不朽,足以使他不朽。在這方麵,他的機會比“大李仙洲”好。他無須不擇手段維持軍權,可惜他沒有智慧,無計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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