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青島到上海,海程四○八海裏(七五六公裏),一路風平浪靜。我在艙底打盹,斷斷續續做夢,又夢見自己在空中飛行,肉身沉重,醒來筋骨酸痛,發覺船已停了,甲板上一片靜悄悄,沒有人聲。


    我走上甲板察看,隻見天氣晴朗,紅日東升,船停在水中,水色濁黃,岸上有樹木人家,顯然已離開大海,駛入江心。青島上船時,聽到的消息是上海報到,開航以後,船員說實話,他們奉命到安徽安慶第七綏靖區交人,這裏顯然仍在中途。


    我不想去安慶,直覺反應此處不宜久留,可是下一步怎麽走?彷徨間隻見有人搖著一隻小舢板來賣香煙,我打聽這是什麽地方,千幸萬幸他聽得懂,他說這是上海,千幸萬幸我也聽得懂。我明白了,押船的官兵為我們布置了一個“水牢”,然後進城遊樂去了!我當機立斷,掏出牛老師給我的那一塊銀圓,那是我饑寒交迫中的全部財產,我知道必需罄其所有快刀斬麻。多麽可愛的牛老師!多麽可愛的銀圓!然後,多麽可愛的船夫啊,他立刻收起生意,渡我上岸。那是一九四九年三月,金圓券麵臨崩潰,銀圓一元兌換紙券三十萬元,這個數目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千幸萬幸沒人看見。上岸後照船夫指示的方向走,經過一些農家,看見田地裏插著東倒西歪的木柱,掛著稀稀落落的鐵絲網,心中納悶:難道這就是防禦工事?這樣的工事怎能抵抗解放軍進攻?一直往前走,掏出指導員留下的地址問路,一直走進中心區最繁華的地方,兩年零十一個月以前我來過,我還認識它。


    指導員指定的那條馬路,一側全是高檔商店,店員看見我走近,急忙拿出幾個零錢來打發,我搖手拒絕,請他們看地址,他們伸手往馬路對麵一指。怎麽對麵這一邊根本沒有住宅?馬路很長,我由這一頭找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找到這一頭,不見目標。好容易攔住一個行人,他懂普通話,他告訴我這裏是上海有名的跑馬廳,根本沒有門牌號碼。我的心往下一沉,可是我不死心,我不能離開這條馬路,這條路是我在大海中的一根救生繩。我仍然沿著馬路尋找,由這一頭找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找到這一頭。我想我是瘋了。


    後來知道,那時上海警備司令部組織了糾察隊,沿街逮捕散兵遊勇,倘若被他們捉到,以我尷尬的裝扮、凶險的經曆,經過他們的安排,我會化成保衛大上海的一滴血。可是我在市區逗留了那麽久,沒碰見糾察隊。(也許他們正在打牌?)我是活在國民黨的缺點裏。(死在共產黨的優點裏?)


    萬難設想,我碰見了同事朱少校,如果這是寫小說,讀者一定認為不可能、不合理。“不信書,信運氣”,我是歹命,當命運打盹的時候,我就絕處逢生。


    我與朱少校一同在秦皇島兵站辦公,一同在天津被俘,同時釋放,他在俘虜營裏替我用鹽水洗眼消炎,河北一別,我以為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他的臉色黯淡,那時到處可見精神委靡的軍人,連續的挫敗銷蝕了他們的自信。他第一句話就告訴我:“上校爺爺”擔任上海軍械總庫的副總庫長,秦皇島的那個軍械庫也來了,設在江灣,可愛的朱少校,他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麽。然後他掏出幾張鈔票給我,我把他的手推回去,他淡然地說“你還是那個脾氣”,像是褒又像是貶,不再勉強。


    他什麽也沒問我,倒是我問他時局怎麽樣,他說“壞透了”。我問他在哪個單位工作,他說他要去安徽安慶,安徽安慶?我真希望他這句話是個謊,倘若果真,一個月後解放軍渡江南下,東南地區國軍全線潰退,朱少校啊你在何方!


    奔到江灣軍械庫,先找我的堂弟東才和同學袁自立,他倆都是我在秦皇島從中安排得到工作,劫後重逢,兩人熱情接待。不僅如此,我赫然發現父親也在江灣,蒙他們兩位照料!這一驚一喜非同小可。淮海戰役發生,父親難以留在浦口,妹妹和弟弟把他接到流亡學校裏去住了些時,跟學生一同吃大鍋飯,學校缺糧,他又到上海投奔堂弟。我能脫離解放區回到父親身邊,對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個意外,他倆能在我行蹤不明之後照料我的父親,真是今世難見的高風。


    我和父親無言相對,多少該說的話都沒說,多少該問的問題都沒問,多少該流的淚也沒流。我們都知道相逢是個奇跡,但是也知道隻有一個奇跡不夠,下一個奇跡更難、更不可能。我們等待更大的痛苦,更深的絕望,因而陷入致命的疲倦之中。


    江灣區的位置在長江南岸,靠近吳淞口,水運方便,住宅稀少,適合囤放軍械彈藥,聯勤選中這個地方,用鋁版組合了一望無際的庫房。我的工作是每天登記械彈發出和收進的數目,製作日報表呈報總庫,工作清閑,可是我完全不能寫作,因為我喪失了反芻的能力和想象的能力。


    我也不再那麽愛看報紙,我仿佛可以料到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人若未卜先知,還需要新聞報道嗎?辦公室裏有一份《新聞天地》周刊,那時正是這份刊物銷量最大、聲望最高的時候,我在江灣隻接觸到這一份新聞媒體,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從聖約翰大學圖書館找到《新聞天地》合訂本,整理我的回憶。


    還記得我到上海不久,代總統李宗仁再派五名代表與中共議和,中共指定代表團四月一日北上,我看到這天出版的《新聞天地》,封麵大字標題印著:“萬愚!萬愚!”四月一日是西方的愚人節,中共怎麽選了這個好日子,簡直是“痛苦的滑稽”!那時《新聞天地》熱心討論國府“劃江自守”,國共“隔江而治”,它說長江以南沒有共軍,長江號稱“天塹”,有利防守,“反共靠水”,國府尚有完整的海軍。它說國府雖失去東北和華北,白崇禧的大軍尚在湖北,胡宗南的大軍尚在陝西,陳明仁兵團尚在湖南,山西有閻家,甘肅有馬家,加上四川和雲南,國府還有議和的本錢。它說斯大林反對解放軍渡江,對毛澤東當然有影響力。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和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調停國共衝突的時候,中共都堅持組織聯合政府,現在中共可以一償宿願了!這些推斷,可以代表當時江南多少人的希望。


    可是這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父親原住北四川路底,有一段時間我每天在北四川路上通勤,看我生命中最後的上海。舊地重來,光景變了多少,怎麽處處有衣冠楚楚的人擺地攤?原來百貨滯銷,公司沒錢發薪,改用產品折價相抵,由員工滿街擺攤求售,居然是日本投降日僑等待遣送的光景。曆史決不重演,隻是往往相似!交臂接踵,多少賣美鈔的小販,手中新鈔刷刷響,多少賣銀圓的小販,手裏的銀圓叮當響,那是他們的廣告,他們低著頭沿著人行道不停地走來走去,等顧客找上來,一同躲進小巷裏成交。那時販賣美鈔銀圓是死罪,馬路作刑場,就地槍決,我曾撞上行刑的場麵。可是不久禁令解除了,又準許人民使用銀圓,我情感麻木,理智未泯,這就是法律的“相對性”!書本上說,宣信爵士(james simpson)是最後一個因盜竊罪而被吊死的人,那麽最後一個上法場的銀圓小販是誰?他也該留下名字。三十年後,兩岸政策急轉彎,總有最後一個因“通匪”而判刑的人,總有最後一個因“反革命”而勞改的人,他們應該是重要的新聞人物,讓我們思考法律到底是什麽。


    那時人人買銀元,通貨惡性膨脹,“金圓券”每小時都在貶值,餐館賣酒按碗計算酒錢,第二碗的價錢比第一碗高,排隊買米,排尾的付出的價錢比排頭貴。坐火車的人發現餐車不斷換價目表,一杯茶去時八萬元,回時十萬元。買一斤米,鈔票的重量超過一斤,銀行收款不數多少張,隻數多少捆。信封貼在郵票上,而不是郵票貼在信封上。飯比碗值錢,煤比灶值錢,衣服比人值錢。“騎馬趕不上行市”,“大街過三道,物價跳三跳”,生活矯治猶豫,訓練果斷,人人不留隔夜錢。鄉間交易要鹽不要錢,要草紙不要鈔票。


    還記得讀過張恨水的小說《大富國》,人人有一本鈔票簿,每一頁上印著“ 1”字,付款的時候,自己掏出橡皮圖章蓋數字,圖章上刻著“ 0”字,你愛蓋幾個零就蓋幾個零。還讀過誰寫的《李伯大夢》,李伯打電話,接線生告訴他每分鍾多少錢,通話中間,接線生每分鍾插播進來,告訴他電話費漲了,現在每分鍾多少錢了。算盤本來十三檔,大商店用的算盤加到十七檔,因為交易的款項動輒幾百億幾千億。


    那時隻見新鈔不見舊鈔,鈔票還沒印好,印製的成本已急速上漲,許多新鈔不能發出,或發出後成為廢紙。我看見兒童用新鈔折飛機互相投射,狼藉滿地。政府隻有拚命印大鈔,小鈔成捆,還有虛幻的重量和體積,三兩張大鈔在手,才令人孤苦悲淒,命薄如紙。最後新疆省銀行發行過世界最大麵額鈔票,每張六十億元,共印製四百八十萬張。二○○四年五月十四日,美國一位收藏家展出這張鈔票,電視幕上猶足以令人觸目傷心,這一張鈔票已說明多少人蕩盡了家產。


    發行金圓券是個駭人的連環騙局,當初說金圓券一圓含金 0.22217 盎司,但是並未鑄造硬幣,這是一騙;當局定下比例,以金圓券二億換回法幣六百萬億,這是二騙;本說發行總量二十億,馬上又有“限外發行”,這是三騙;然後幹脆無限製發行,最後發行量超出三十四萬倍,這是四騙。他騙誰,金圓券出籠的那天,聰明狡黠的人立刻去換銀圓、買黃金,把金銀埋藏在地下,那效忠政府、信任政策的人,紛紛把黃金美鈔送給銀行兌換新鈔,政府騙了最支持他的人,騙得很無情。那時民不聊生,我和父親的生活當然也十分困難。


    亂世傳奇多,這時候五叔忽然來到上海。我曾在上一冊自述《怒目少年》裏詳細敘寫五叔,他是個英勇的抗日軍官,自武漢會戰起,參加多次重大戰役,抗戰後期駐紮雲南,曾參加緬甸的苦戰。他受繼祖母的影響,和我的父親感情不睦,但是我做流亡學生的時候,他還是兩次匯錢接濟我。


    抗戰勝利,國府裁軍,多少軍官降級或失業,五叔所屬的第二軍也改成整編第九師,他本是炮兵營中校營長,立下很多戰功,整編時升為上校炮兵指揮官。國共兩軍衝突激烈,眼看要打內戰,五叔反對內戰,毅然辭職。當時國軍將領一片主戰之聲,五叔寫信給“上校爺爺”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引用孫子兵法:“知敵之可擊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擊,知敵之可擊、知吾卒之可以擊,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戰。”


    五叔脫離軍職以後,一度在京滬線上經商,共軍渡江之前,他到上海探望“上校爺爺”,順便約集在上海做難民的本家本族見麵。他叮囑必須瞞住我們父子兩個,他離開上海的時候又交代族人傳話給父親:“告訴他我來過。”五叔為什麽這樣做?我隻能有一個解釋,他要傷害我父親。我怎樣描述父親的反應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驚訝,也沒有評論,我不知五叔達到目的了沒有,我無法窺探父親的心靈,他確實傷害了我,聽到消息,我的小腹好像遭人猛擊一拳,隱隱作痛,斷斷續續痛了許多年。五叔匯錢到流亡學校接濟我,並且和父親通信,那是表示對我有期望,上海過門不入,那是表示對我絕望,我連累了父親。從那時起,以後許多年,我們再也不提五叔。我自己暗中納悶:一九四九年,上海,當時已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時候,五叔幹嗎還要來這一套?


    以後的事情我提前寫在這裏。和談破裂,共軍渡江,五叔一家帶著繼祖母、五姑還有四叔一家逃難,他們經湖南、入廣西、最後逃到雲南。繼祖母在廣西柳州去世,五姑在廣西南寧出嫁。五叔一家和四叔一家在雲南昆明定居。五叔在昆明之南的呈貢弄到一塊地,親自下田耕種,做胼手胝足的農夫,他為了符合“無產階級專政”的要求,努力轉型。


    他不知道這種努力完全徒勞,他不知道在“人民民主專政”的體製下,“隱居”是消極抵抗,“隱者”是敵人潛伏蹲點。終於有人檢舉他組織反共救國軍,終於他受審、判刑、交付長期勞動改造。勞動改造驅使政治上毫無價值的人發揮他的經濟價值,同時也寓有教育作用,“曬黑皮,煉紅心,汗水洗掉舊思想。”不幸中之大幸,中共沒有把五叔發回原籍受辱,異鄉的心理壓力畢竟輕一些。五叔沒有惡行,審判他的人也知道“反共救國軍”是欲加之罪,案情雖然嚴重,但隻有他一個被告,沒有一兵一卒,也沒有一槍一彈。專政雖然嚴苛,好歹也還有些寸短尺長,僅僅判了勞改。昆明的氣候保護了他,種植的作物容易生長,一年到頭幾乎沒有冬天,挨凍和受餓都免了。但是人生如戲,場地布景有差別,劇本情節有樣板,五嬸和五叔劃清界限,離婚改嫁了,他的子女分散各地。


    很慚愧,我雖然混到五十多歲,仍然沒有力量充分去做我該做的事情,我不得不想:五叔當年匯給我的三萬老法幣究竟是多少錢?中國人常以黃金衡量幣值,我查出抗戰勝利那年,依中央銀行的牌價,黃金每市兩恰是老法幣三萬元。我找到五叔下落的時候,黃金每盎斯美金三百五十元,一盎司不足一兩,大約八錢多重,算來每市兩黃金大約美金四百多元。五叔後人以大弟弟最為困窘,以小妹妹照顧五叔最多,還有五姑,她在患難中和五叔手足情深,我以當時十兩黃金的售價回饋他們。


    不過中共對五叔的思想改造恐怕沒有徹底成功,我看到他刑滿釋放後拍的一張半身照片,肌肉健壯,眼神流露著不明白和不甘心。那時政策上開始平反冤錯假案,他四處出奔波申訴,沒有成功。那時海外統戰工作優先,海外關係吃香,他打聽我在台北的地址,希望我能替他申請,無奈我們彼此音訊斷絕。我本來不可能對五叔有任何用處,兩岸新局硬是把我這樣的人抬高,使我能做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五叔僥幸,我隻有慚愧。我尊敬五叔的為人,中國大陸對外開放以後,我在紐約開始打聽五叔的消息,他現在需要我,一如我當年需要他,他的投資並沒有落空。第一步,我先和老家蘭陵的族人通信,用“順藤摸瓜”法找到五姑(廣西南寧),又從五姑處找到五叔的大兒子(甘肅銀川),再找到五叔的小女兒(雲南南華)。那時海外華人流行給國內親友寄錢,我也順從時尚。五叔早已去世了,他在小女兒家終其天年,後事也是小女兒和女婿獨力操辦,我對這位小妹妹表示了偏愛。


    五叔念念不忘平反,我根據他老人家的遺誌,找到本族出身的一位老革命王言誠先生。


    王言誠和五叔是少年時期的玩伴,戰前參加共產黨,名字改為“田兵”,他是田野詩人,隨軍記者,內戰結束後調到中央,參與文藝政策的執行,雖然是老革命,始終還有儒家的忠恕之風。“文革”期間,忠恕之心誤事,貶到貴州省做文聯主任,人脈仍在。蒙他老人家出麵運作,以我的名義提出申請,五叔的未了之願得以實現。


    我看到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上麵寫著五叔晚年幾件重大的事跡:    <blockquote>


    一九五六年,以組織反共自救軍罪名被捕。


    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不服上訴,加判五年,改判為二十年。


    一九七六年釋放。


    一九九三年五月,原判撤銷,宣告無罪。    </blockquote>


    我把判決書影印了,寄給五叔的子女們,每人兩份。我希望他們把其中一份交給服務單位的人事部門存盤備查,使他們不再是黑五類反革命的後代。這些弟弟妹妹終有一天發覺這張紙重要。


    內戰時期,解放軍非常需要炮兵人才(還有工兵、通信兵和軍醫),五叔即使作戰被俘,也能受到相當的優待。如果及早隨著部隊起義,還會吃香一陣子。五叔反戰,因為內戰是自相殘殺,五叔拒降,因為投降喪失人格氣節,他選擇了“隱”,希望用背脊朝天低麵求土贖回自己。這些年,我想來想去,他是個儒家,那年代,國內外一切儒家之徒都沒有好下場,他不能幸免。


    五叔一九○八年四月生於蘭陵,一九八四年一月因腦溢血死於南華,享年七十七歲。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日正式營葬,墓地選在雲南呈貢郊外的山坡上。據說蘭陵王氏是由異地移民而來,許多山東人本來世居雲南,因吳三桂反清失敗,遭清廷集體發配山東。據說山東老人病故,家屬在出殯時祝福亡靈“大道西南,一路平安”。意思是魂歸雲南故鄉。五叔安葬雲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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