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顆子彈,“自來得手槍”的子彈。你看,天天看報有好處,報上說,聯勤嘉獎辦理東北補給有功的軍官,其中有一位上校,名叫王潤和,山東臨沂人。臨沂是我的故鄉,“王潤和”這個名字,很像是我族的長輩。那時全國劃分了好幾個補給區,東北排名第六,我到補給區司令部去找他。如果我沒猜錯,我從他那裏不但可以得到一顆子彈,還可能得到父母家人的消息。


    我一直找到人事處的李處長,尋找“失散多年的爺爺”。他很疑惑:“你今年幾歲?”我解釋,我們是大家族,有“三歲的祖父,八十歲的孫子”。他教我留下姓名、職業、住址和父親的名字,回去等消息。兩個月後,這位王潤和先生來一便條,約我到秋町十三號一談。“秋町”是日本人留下的名稱,國府更始以後,地方還在沿用。


    他是一個胖子,沒有高級軍官的英武,卻有家族尊長的和藹。他說他認識我的父親,也認識我的五叔,他和五叔是黃埔軍校炮科的同學。他的工作忙碌,經常關內關外飛來飛去,為了住宿方便,所以在沈陽買下這棟日式房子,交給一個副官留守。他問我工作情形如何,可有什麽困難,我說我需要一顆子彈,自來得手槍的子彈。他莞爾一笑,話到此處,來了客人,他不再細問,教我“下星期你來找趙副官”。


    重到秋町,沒見到上校爺爺,趙副官拉開抽屜給我看,裏麵手槍子彈成堆,我一顆在手,如釋重負。趙副官勸我多拿幾顆,我搖頭,這玩意兒短少了是麻煩,多出來也是“濕手抓麵”。第三次到秋町見這位爺爺,專誠探問家鄉的變化,他拿出厚厚一疊信來,異鄉的族人紛紛寫信給他,其中有五叔,也有我的父親。一眼看到信封上父親留下的通信處,悲喜如劫後重逢。


    總算能夠和父親通信了,我趕緊把所有的錢寄給他,可恨通貨膨脹,我手中的錢已嚴重縮水。能夠和父親通信,我應該興奮,但是我十分膽怯,他的顛沛流離,我能想象,寫出來,他痛苦,讀一遍,我痛苦,我沒問,他也沒說。我“慌不擇路,饑不擇食”,他也能想象,寫一遍,我痛苦,讀一遍,他痛苦,他沒問,我也沒說。我們的通信簡單扼要,毫不流露感情。


    父親十分窮苦,但他從沒有主動催我匯錢。母親已經去世了,父親也瞞著。他每一封都傳達母親一句話:“你娘說,你每天早晨起床以後,要先喝一杯熱水。”“你娘說,你夜晚要把棉被蓋好。”“要讀馬太福音,你娘說的。”“你娘交代,洗衣服之前,要把每一個口袋掏幹淨。”他老人家不肯一次全說,好像有意製造錯覺,後來知道,他在傳達母親的遺言,他盡可能維護我,估量我能承受的程度。


    直到五姨母來了一封信,她說,母親重病時,姨母曾到蘭陵探望,母親有話托姨母設法轉告:第一,幫助妹妹弟弟長大成人。第二,讀《聖經》。第三,每天早晨起床以後要先喝一杯熱水。第四,夜晚要把棉被蓋好。姨母說,母親去世時神態安詳,彌留之際,蘭陵教會的長老宗茂山,傳道人張繼聖,帶領許多信友來到我家,整夜唱詩祈禱。老天爺!我早就有些懷疑了,我跟父親中間隔著一層窗戶紙,誰也沒有勇氣戳破。姨母還說,……我的天!她說的和父親來信所說的一樣,可是父親省略了“幫助妹妹弟弟長大成人”一條。也許父親知道我沒有能力做到,也許父親認為撫養子女畢竟是他的責任,也許他知道即使不說,我也會竭盡所能。


    五姨以後不再來信,天下已亂,人人學習無情,母親去世,她好像認為和我家塵緣已了。她這封信不帶感情,簡潔客觀。我讀了她的信熱血上湧,奪門而出,必須找一個地方去痛哭,我在馬路上亂闖,哭不出來。我闖到地藏庵,小師父照例送來一杯茶,一部經,封麵上寫著《父母恩深難報經》。我推案而起,我來不及哭,我暗想,我離開憲兵的時候到了!整飭軍紀根本沒希望,我得另找生存的意義,通貨膨脹太快,憲兵待遇太低,稿費收入又不穩定,我得變個法兒活。日本企業家鬆下說,倘若第一顆紐扣扣錯了,以後會一直錯下去,我的第一個紐扣已經扣錯,現在得扣第二個。我渾身發燒,腦子像一塊布幕,左右兩股力量拉扯,越拉越緊,中間忽然裂開,露出後麵一團漆黑。我悚然一驚,知道不能再想下去。


    那時一同出關的同學紛紛設法離開六團。跟我一同協助郭班長辦案的李蘊玉,精細深沉,千方百計找到東北宿將萬福麟寫信,他一個初中畢業生進了杜聿明創辦的中正大學。調到團部跟張誌華排長一同工作的梁肇欽、陳百融,考進中央軍官學校(黃埔軍校),前往四川成都受訓。還有幾個人考進長白師範學院……皇姑屯憲兵隊,那位入贅當地富翁之家為婿的班長,作了最後的選擇,老老實實當一名老百姓,幾個受過軍官養成教育的人都進五十三軍,各就各位,回歸本行。還有那位馬連長,一路循規蹈矩演好二等兵的角色,功德圓滿,恭恭敬敬跟班長排長握手道別。我們初到沈陽的時候,有位上尉軍官到二連來找上等兵黃嶽忠,黃的哥哥當師長,也調到東北,駐守沈陽。以後,我沒再看見黃嶽忠。


    現在輪到我了,蜻蜓要在吃完自己的尾巴之前找到食物。我決意另找職業。我去見上校爺爺,他毫不驚訝,毫不推諉,“好,我來想辦法。”他了解我家的困境,似乎正等我找他,他的態度使我非常感激。


    我有一份新工作,地點:秦皇島,機構:聯勤補給的一個單位。


    秦皇島在河北省東北部,緊靠渤海灣,離山海關隻有十七公裏。實際上它是一個小小的半島,據說秦始皇曾經來到這裏“鞭石入海”,所以有這樣一個偉大的名字。


    一九四五年對日抗戰結束,共軍搶先進入東北,國軍由秦皇島登陸攻打山海關,取錦州沈陽,再北上長春。聯勤的運輸補給使用遼寧省的葫蘆島,葫蘆島離沈陽近一些,港口冬季結冰,因此又使用秦皇島,路程遠一些,冬天不結冰,有時結一層薄冰,也很容易用破冰船衝開。國軍補給東北,以秦皇島為冬港,以葫蘆島為夏港,特別成立秦葫港口司令部,由何世禮中將擔任司令,統一指揮,經由這兩個港口,滿足東北四十萬國軍的需求,當地聯勤的運補單位,可以說責任重大。論補給係統,秦皇島屬於關外,論地域區分,秦皇島屬於關內,這是我當時能夠得到的因緣。


    仰賴“上校爺爺”的安排,我向秦皇島的一個補給單位報到。那時該單位上尉軍需王鶴霄辭職離任,由我來頂替他的名字,我必須記住:官兵薪餉名冊裏的那個王鶴霄,就是我。那時“冒名頂替”的現象普遍,我看到一份資料說,抗戰八年死亡官兵三百二十萬人,發出恤金三萬一千人,其中又有若幹恤金無人具領,這個數字有爭議,但是足以說明問題:許多陣亡的士兵其實還活著,不敢出頭,這種怪現象正是“冒名頂替”造成。


    為什麽不辦任免手續呢?其一,如果辦公文報上去,說王鶴霄辭職了,上尉軍需出缺了,上級機構可能不容分說“空降”一個人下來,老板的眼睛裏無異滲進一粒沙子。其二,即使老板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用人,他要用的人,譬如我,資曆不合,上級也是不準。一個風調雨順的單位,往往多年不任、不免、不獎、不懲,主辦人事業務的官員是最清閑的人。


    國民黨退到台灣以後整軍經武,每一個軍人都有“軍籍”,根絕冒名頂替,有人像演戲一樣從大陸演到台灣,無法下台卸妝。三十年後兩岸恢複交通,大陸上的父母到台灣找兒子,找到一個假兒子。或者真丈夫有個假身份,沒法接妻子到台灣見麵。這人得向法院自首,承認犯了偽造文書罪,法官認為情有可原,判個緩刑,當事人拿著判決書去更改戶籍,再去做兒子、做丈夫。


    同事說我運氣好,改了名字沒改姓氏。真王鶴霄雖然是個上尉,假王鶴霄卻隻能領少尉的薪餉,兩者的差額由會計部門存進老板的賬。我完全沒有意見,我知道,我若不來乞食,這份上尉的薪餉全部歸他所得,現在他分一大部分給我,並非我分一小部分給他。我還記得我是月半到差,第一次領到餉袋時,裏麵裝著法幣一千多元,據此推算,全月餉金約兩千多元,折合東北流通券,收入增加了五倍多,盡管通貨膨脹厲害,數字本身給我很大的滿足。我應該感激他,山重水複,好歹找到一條路,總得紀念修路的人。


    做了軍官還可以領到眷糧,依規定,每人最多不得超過四口,於是一律按四口申報。我在名冊上立刻有了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實際有眷的人領實物,實際無眷的人領代金,代金的價格低於實物,中間的差額也歸老板。為防虛報冒領,要附全家照片,主辦人替我找來三個“演員”,我付給演出酬勞法幣一百五十元。


    我勉強照辦,心裏覺得十分別扭,忽而有得救的感覺,忽而充滿了罪惡感。我又能怎樣呢,以前政府騙我,我無法選擇,現在我們集體欺騙政府,政府也無法選擇。為了防備點名檢查,我時時默念我叫王鶴霄,河北徐水人,徐水在保定之北,北京之南,東麵天津,南麵石家莊。太行山有一條河自西北流向東南,經過縣城,徐水因此得名。徐水的特產是黃瓜和老醋。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得知徐水的新產品是好酒,假故鄉和真故鄉畢竟有共同之處,兩者都是酒鄉。我也時常提醒自己,我的妻子姓許,兩個孩子叫大寶二寶。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跟隨聯勤單位以王鶴霄的名字入境台灣,離營後申報戶籍,恢複為王鼎鈞。不久,台灣保安司令部看到我寫的一篇故事新編,傳去問話,教我當麵寫一篇自傳,我立即把兩件事交代清楚:其一,我在聯勤補給單位冒名頂替王鶴霄,其二,天津失守,我成為中共的俘虜。自此以後,我為這兩件事填過各機關寄來的調查表,我實在怕人見到王鶴霄三個字,好像找到這三個字就找到我的真贓實犯。多年以後,我又常常掛念真正的王鶴霄那個人,好像他真的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用它做筆名寫文章。我奉他的名活下來,不知他奉誰的名活著、活了多久。


    我從未遇見名冊裏的王鶴霄,卻忽然和我照片上的妻子重逢。我穿過台北市新公園的時候遇見那位許小姐,她手裏牽著一個小孩,好像想跟我說話,我低下頭來躲開。事後自問為什麽要躲?應該問一問她是怎麽來台灣的,她的機緣也許比我更曲折艱難,我相信任何一個有故事癖的人都不會斬斷這條線索,而我那時正在學寫小說。比起真正的小說作家,我顯然缺乏好奇心,也沒有勇氣正視人生。


    我在秦皇島服務的這個單位分設好幾個部門,經理室、會計室、參謀室、押運室、譯電室、書記室、副官室、軍醫室。經理室是“心腹”,掌理金錢物資的機要作業,押運室是“股肱”,負責把軍用物資收進來、運出去,其他各室聊備一格,像參謀室,僅有參謀一人,副官室,僅有副官一人。書記室負責收文、發文,繕寫文件表冊,管理一般檔案,書生無用,受人輕視。醫官是個四川人,非常健談,他本來學獸醫,戰時應付緊急需要,把他改造成一般醫生,大家愛聽他談笑,不找他看病。


    我到差時,書記室僅有我一個“司書”,各室擬辦的公文都送到我那裏繕正,這就給我機會大致了解全部業務。各單位為了爭權利、推責任,公文往返,鉤心鬥角,或者報銷遺失短缺的軍品,巧用法規縫隙,我覺得妙趣橫生。例如某一軍品是由四個小件合成,遺失了一百“套”,要追究責任,遺失了四百“個”,可以注銷。


    我馬上學會了中文打字。當年中文打字機有一個字盤,還保留著“活字版”的模樣,字盤中間排列常用字,兩旁排列“間用字”,另外有個備用的字盤叫“罕用字”,一般公文語言簡單,用字重複,打字速度很快。我們的單身寢室和辦公室相連,我除了理發、洗澡、寄信,輕易不出大門,出門一步就要花錢。那時“壓力”這個名字還未流行,我隻覺得緊張疲倦,可是夜晚又要失眠,我拿林肯說過的一句話做藥方:“隻有工作是抵抗煩惱的工具。”我每天把所有的公文打好才上床,常常自動工作到深夜,秦皇島附近有很多名勝,我從小就向往山海關上的那塊匾,愛聽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故事,而今興味索然。聽說有個地方叫“無顏城”,據說吳三桂在那裏跪迎清兵,我是個無地自容的人,看到這個地名動了心,想去看看,可是也沒有實行。


    這就給老板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我那麽喜歡留守在辦公室裏,他們就物盡其用,派我做“收發”。公文的來源很多,遠方的機構從郵局寄來,當地的機構派專差送來,異地的押運員隨身帶來,必須隨到隨收,十分煩瑣,他們發現了我,問題立刻解決。上海來的押運員,常在中午休息時間或傍晚下班以後匆匆趕到,他們階級比我高,見了我又鞠躬又作揖,感謝我為他們加班,朝我抽屜裏一包又一包塞前門牌香煙。我不抽煙,常有本單位的同事拉開我的抽屜順手拿去。


    依照規定,收發公文的人隻能讀公文前麵的“摘由”,按照摘由所說的業務,送交主管人員辦理,不可以閱讀全文,沒人告訴我有這樣的規定,我總是把每一件公文從頭到底讀完。那時國防部已完成軍中的公文改革,廢除傳統的框架、腔調和“套語”,采用白話一條一條寫出來,倘有圖表或大量敘述,列為附件。國防部把公文分成幾個等級,某一級公文遍發給某一個層級的單位,不再一層一層轉下去,我們可以直接收到國防部或聯勤總部的宣示,鉛印精美,套著紅色大印,上下距離驟然拉近了許多。


    我們的老板是上校,我們那個單位的編製是少將編階,這叫“上校占少將缺”,凡是發到少將層級的公文,我們也有一份。上級常寄來一些與補給業務無關的訊息,既奇怪又複雜,老板對這一類公文置之不理,我卻讀來津津有味。我還記得,某單位來一公文,轉述什麽團體的意見:依憲法規定,“中華民國國旗為紅地,左上角青天白日。”該團體認為“左上角”不妥,應該改為“另一意識形態”,轉知我們參考。還有某單位來文說,國軍的帽徽本是國民黨黨徽,現在實行憲政,黨國有別,新帽徽在黨徽四周圍一個紅邊,以國徽代替黨徽。這太可笑了,抗戰發生後,我在淪陷區生活了四年,看見汪精衛政權統率的軍隊,他們用青天白日帽徽,表示遵奉正統,卻又在周圍加上紅邊,表示和重慶有分別,國軍如果要換帽徽,自己應該有創造力,怎麽照抄“漢奸”的構想?


    許多年後,二十世紀已經結束了,我在紐約《世界日報》讀到一則掌故,作者說,中華民國行憲以後,軍隊國家化,國軍的帽徽不再用國民黨的黨徽,而是在黨徽四周圍個紅圈,算是國徽。這是一個不幸的預兆,以後國共激戰,國軍的據點一一陷入共軍的重重包圍,成為死城,最後全部失守。可是我隻記得有過這樣一份公文,沒領到這樣的帽徽,聯勤製發的軍服並未更換帽徽,海軍一向以國民黨黨旗為軍旗,也始終一仍其舊。當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費人疑猜。


    那時部隊調動頻繁,由秦皇島過境的部隊,也由我們這個單位補給。依照規定,部隊未到之前,聯勤總部先從南京發電報通知我們,部隊既到,軍需人員拿著收據來領糧領彈,經理室根據電令核實。起初我大吃一驚,這教軍隊調動如何保密?既而一想,也隻能這樣辦,否則,我們這些人視線不出辦公室的四壁,可能把軍品發給叛軍,也可能發給敵軍。史學教授黎東方,名記者陸鏗,都曾在他們的著作裏責怪補給單位,軍隊轉戰千裏,竟然不發給他們子彈和棉衣,他們對聯勤的補給作業太隔膜了。過境部隊倘若缺糧,還可以發一天兩天主食,再拍電報向南京請示,倘若要子彈棉衣,那是任他怎樣吵鬧辱罵也不能答應,必須等聯勤總部回電,一點也怪他不得。


    運補東北越來越艱難,尤其是糧食。國軍以大米為主食,米由上海裝船啟運,上海到秦皇島六五七公裏(一二一七海裏),秦皇島出山海關經錦州到沈陽,三八九公裏,沈陽到長春三○五公裏,全程一三九九公裏,補給線太長。由山海關到長春這六九四公裏,地形狹長,易入難出,正是《孫子兵法》所說的“掛形陣地”,國軍的形勢不利。


    聯勤運補用火車,後來火車不通,改用汽車。共軍的確是打遊擊的天才,他們征集農家耕種用的“耙”擺在公路上,“耙”的形狀像梯子,釘滿了鋼打的長釘,它本來的功用是劃破土塊以便播種,幾百個“耙”翻過來,釘尖向上,公路就變成刀山,軍用卡車不能前進,幾十輛卡車編成的車隊,一時又怎麽後退?隻有任憑他們把糧彈搬運一空。這個“釘板陣”,小說家莫言有生動的描寫,他把背景放在山東對日抗戰的時候,據我所知,抗戰時期,至少在山東,共軍從未使用這個奇特的戰術。


    押運員送糧送彈,不分晝夜,不論雨雪,人人滿臉風霜。和談期間,沿途常遭共軍射擊,和談破裂,共軍改為襲擊,押運員受傷、被俘不是新聞。聯勤總部因應時局,派人到許多小據點設立堆積所,就地儲存糧彈,供國軍固守,用小據點拱衛大城。這些小據點一個一個失守,兵站派出去的庫員紛紛下落不明,妻子兒女流離失所。


    後來東北的國軍全麵崩潰,第六補給區司令劉雲翼告訴人家,東北國軍從未因彈藥缺乏而失一城一地。他的話大概可靠,今天讀中共出版的戰史,他們在攻占名城之後,記述俘虜了多少官兵,繳獲了多少武器彈藥,數量都很可觀。據趙勤軒《沈陽,一九四八》一書記載,國軍在沈陽遺留的彈藥,可以裝六百節火車車皮。張駿主編的《山東重要戰役資料叢書》說,共軍解放濟南,繳獲炮彈二十二萬多發,子彈一千一百多萬發。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讀到新聞報道,一九四九年國軍撤出上海,遺留子彈將近一億發,國軍還把大量軍火埋藏地下,現在一處一處都被上海民眾挖掘出來。


    我在秦皇島的日子,每天胸口鬱悶,左胸疼痛,常常呼吸困難,隻要辛苦工作,症狀就會減輕或者暫時消失。我想勞累隻能增加病痛,如果真有肺病或心髒病,情況應該相反,我決定不去看醫生。後來,長時間持續不斷的工作,會產生緊張飽滿,一步步造成高潮,這時候非常快樂,跟性經驗相同(那時我還沒有性生活,我又“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裏”了)。我一度懷疑,許多快樂(賽球、登山、看電影、賭博)都是性經驗的模擬。


    老板發現我沒有娛樂嗜好,沒有交際應酬,沉默寡言,沒有口舌是非,認為我可以進一步吸收使用,這是嚴重的誤會。他想把我調到會計室,學習記賬、打算盤、處理單據報銷, 把我訓練成一個親信,我斷然拒絕。老板大出意料之外,他的會計主任也不願意增加新手,趁機向老板進言:“流亡學生多半有精神病。”我雖然是個邊緣人,終於也發現這裏每一種業務都在營私舞弊,依法辦事乃是為了違法圖利。我的心裏有鬥爭,我不能在這樣的機構裏尋尺寸前程,早晚總得走出去。


    一夕之間,我由寵兒變成棄嬰,老板不再理我,宦海多風濤,幾個月後,他也翻了船。他是讀書人,走得很瀟灑。新老板來自上海,儈氣僚氣流氣都有幾分,都不十足,他帶來幾個人,當天更換糧倉的管理員,顯示他是一個內行,不問江山問錢包。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無所謂,一轉眼國軍喪失了全部東北,放棄了秦葫兩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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