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眼裏,朱騰連長的形象很完美,但是,如果副團長一直想整垮他,早晚會逮住機會。


    說起來我有罪。我們的營房兼西區憲兵隊,設在一棟日本式的小樓裏,紙門隔間,“榻榻米”鋪地,房間裏整麵牆裝設壁櫥。我那時天天覺得睡眠不足,需要“晝寢”(用今天的醫學常識來衡量,也許是患了某種程度的憂鬱症吧)。營房裏規矩嚴,我不能公然躺在榻榻米上,就鑽進壁櫥,拉上木板門。有一次我睡過了頭,值星班長連問許多人,都說沒看見我,他報告值星排長,兩人往壞處想,以為中共地下人員綁架了我,他們正在驚疑不安,我揉著睡眼從壁櫥裏走出來。


    咳,我是一個不祥的動物嗎,他們對這個營房本來不滿意,潛伏在內心的疑懼因我而浮上台麵。這麽多壁櫥都是視線的死角,倘若“歹徒”藏在裏麵,突然跳出來殺人,我們豈不要全軍覆沒?一道又一道紙門也是行動的障礙,“榻榻米”有優點,但是進屋要脫鞋,美式軍靴穿上脫下都很費事,遇上緊急情況怎麽行動!


    我不知道決策的過程,隻聽見朱連長下令“拆”!拆掉壁櫥、拆掉紙門、拆除榻榻米,改成一覽無餘的大通鋪,拆下來的木材當柴燒,省下來的煤賣掉做全連官兵的福利金。糟糕,營房怎任你胡亂裝修,物資怎可擅自變賣,副團長在二連培養了一個臥底的排長,該排長又培養了一個臥底的班長,該班長向團部提出檢舉,團部一聲令下,把朱連長拘押起來,說是要軍法審判。


    那時離抗戰時代未遠,大家都缺乏法治觀念,部隊長拆東補西,不增加公家負擔而能改善生活、提高士氣,毋寧是可以欣賞的事。我們認為這是副團長以法律之名迫害忠良,他為了逞快一時,不惜給憲兵很大的傷害。


    毀壞營房、盜賣物資已是嚴重的罪名,副團長又指控朱連長私吞軍火,這可怎麽得了!我們在馬營倉促成連,每個列兵領到一條子彈帶,裏麵應該有一百發子彈,但是有些子彈帶裏麵的子彈數目不足,連部隻有設法彌縫。我們打靶,按規定每人射擊三發,連部呈報團部,也是每人射擊了三發,實際上每人隻用了兩發子彈,用另外一顆彌補虧空。這等事真個“提起千斤、放下四兩”,他們簡直想要朱連長這條命!


    二連的士兵都氣憤不平,郭班長發起全連官兵上書為朱連長陳情,他指導我執筆寫陳情書,全連官兵簽名,據說那向團部告密的人也隻好從眾。陳情書第一段是“操守論”,連長操守很好,沒有煙酒嫖賭等等嗜好,從不和商人結交,還沒結婚,也還沒有女朋友,生活非常儉樸,一心盡忠職守,他絕對沒貪汙,請長官珍惜他這個人才,給他繼續效命的機會。第二段是“動機論”,朱連長熱愛憲兵,以二連為家,他看見官兵生活清苦,想到自己應該想辦法照顧大家,他發現有一個辦法,既不增加長官的困難,又可解決士兵的困難,二連官兵感激長官,感激政府,更願意肝膽熱心,報效國家,朱連長因立功心切而觸犯禁令,功過可以相抵。第三段可稱為“影響論”,大意說沙團長治軍嚴明,全軍畏服,全國稱頌,本來就沒人敢貪汙,朱連長尤其不會貪汙。現在朱連長以貪汙獲罪,事出有因,他一人得失事小,下級官兵覺得長官用法過嚴,對下情的了解和體恤未足。


    呈文定稿,郭班長先拿給朱連長看,連長讀後很感動,他要求這份原稿給他留著,事後送給他做紀念。據說陳情書送到團部,多人傳閱,追問這是誰的手筆,嗟歎二連怎會有這樣的兵,怎會有這樣的班長。據說他們一度想把我調到團部工作,後來知道我寫日記、寫文章,“寫文章的人思想複雜”,於是作罷。


    沙靖團長總算英明,朱連長一案“事出有因”,他不願重辦,但“查有實據”,無法不辦,他把“撤職查辦”改成免職,朱連長失去軍職,也免了牢獄之災。朱連長恢複自由,回連部惜別,他站在院子裏,我們圍著他,他說我們都還年輕,大家好自為之吧,態度從容,表情誠懇,沒有抱怨,沒有辯白,餘音嫋嫋,常在我心。我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朱連長誠然頂撞了副團長,但副團長先惡意羞辱他!我認為武官是死士,統馭者對他應該不計小節,而且你給他的訓練是威武不屈,養天地正氣。


    隨著朱連長去職,二連的人事大調動,三個排長“全都換”。第一排張誌華排長舊學根柢好,是憲兵連知識水準的象征,他又回到團部辦公去了,接替他的李排長改了主意,認為野戰部隊一刀一槍才像個軍人,他調職走了。第三排楊排長最受新兵愛戴,他的眼睛是我們心裏的光,他調到北大營訓練新兵去了。我們並不怎麽喜歡第二排的黃排長,可是一年新兵訓練,他和我們一同披星戴月,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們也希望他留下來,他也調走了。二連好像經過一場激烈的戰役,很多人都消失了,我們內心沮喪,大受挫折。


    楊排長一直受團部打壓。擔任新兵訓練的排長向來都是最優秀的軍官,他們是種子,來做榜樣。訓練新兵是辛苦的差事,全部時間精力拿來觀察新兵,了解新兵,關懷新兵,征服新兵。每天聚精會神,挺胸抬頭,像對著照相機。東北的冬天,練兵更要在冰天雪地中做硬漢,耐天磨。依照慣例,他在完成二連的訓練之後,應該去服勤務,或者坐辦公室,調劑勞逸,現在中箭不下馬,不給他留喘息的機會,明明“整人”。他有什麽過錯呢?無非因為他愛護新兵,替我們爭到兩餐飽飯而已!“慈不帶兵”,這個“慈”字的對麵應該是“嚴”,不應該是殘忍冷酷。我們覺得對他有虧欠,憲兵自命神聖部隊,居然也有世俗的黑幕。


    憲兵要求嚴格,升遷很難,又不參加第一線戰鬥,沒人陣亡,所以後來繼任的連長排長都接近中年,經驗豐富,人情練達,我們覺得到底欠缺熱力。新連長姓田,上任以後諸事也不順心,團部打電話給他,教他逮捕剛剛上任的某排長押送團部,那時連隊剛剛裝上轉盤式撥號電話機,他在三樓,一具分機裝在二樓。事有湊巧,某排長在二樓和連長同時拿起電話,聽到電話的內容,他悄悄放下電話,走出大門,從此不見蹤影,簡直就像電影情節。


    我們看見了田連長的沉穩老辣。事件的原委大概是,一連幾天,巡查憲兵都發現某步兵團的士兵違紀,這些違紀官兵的姓名職級照例要呈報上去,由於違紀事件密集發生,團長營長受到上級申斥。他們的副團長帶了一個排的兵力來找田連長評理,他教士兵在隊部門前的樹林裏散開,麵向憲兵隊部,一挺輕機槍衝著隊部的大門架好。副團長登上三樓,進入連長室,不久就聽見他們大聲爭吵。那時排長外出,郭班長立刻關好大門,衛兵撤回門內監視“敵人”,把二連僅有的一架輕機槍取出來,請一位資深班長就射擊位置,二樓三樓的樓梯口加派武裝警衛,他自己帶著手槍站在三樓的樓梯上,隨時可上可下,如果連長室發生異常的情況,他隨時準備衝進去。我想排長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他的確是十位班長中的佼佼者。那天田連長堅持立場,寸步不讓,最後連長告訴那位副團長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其一,連長打電話報告警備司令部,請他們派人來處理,其二,“你到窗口喊話,命令你的部隊回營,你留在這裏喝茶,喝完了茶再走。”副團長思前想後,隻能接受第二個條件,我們勝利了!可是這事代表作戰部隊對憲兵的輕蔑,為後日的一再衝突顯示預兆。


    大環境也打擊我們。蔣先生開始實踐他的諾言,“抗戰勝利之日,訓政結束之時”。國防最高委員會通過廢止限製人民自由的法律三十八種,修正了若幹種,公布憲法草案。十一月,政府為製定憲法,召開國民大會。沈陽街頭,行人口袋裏裝著報紙,你若攔住他問話,他從口袋裏掏出報紙來給你看憲法草案:人民有居住、言論、集會、結社等等自由。社會上空氣彌漫,憲政就是人民向政府爭權,憲兵警察都是民主憲政的障礙,公權力遭人奚落,小報開始管我們叫“餡餅”。第一營長對全營官兵訓話的時候說,以後軍隊國家化,我們不能再說憲兵是領袖的近衛軍,是革命的內層保障。那麽憲兵是什麽呢?他說不出來。此公糊塗,徒亂人意,但也顯示時潮如何衝刷他的思維。


    戰爭時期,政府需要擴張權力。推行憲政,政府應該縮小權力,那時東北既是戰時又是平時,我們處於夾縫之中。我看到命令,憲警執行勤務,搜查必須有搜索票,逮捕必須有拘票,搜索票、拘票由地方法院檢察官發給,憲警事先陳述理由向法院申請。我也讀到治安機關的陳情書,司法人員偵查犯罪,一要保密,二要迅速,反對事先申請,我還記得原句:“摘奸發伏,時機稍縱即逝。”法院一度發給我們空白的搜索票,蓋好印章,由憲兵隊自己填寫使用,不久,上級又下令收回,可以想象兩種權力拉鋸,其中之一得到最後勝利。


    憲兵的金身一層一層剝落。那時國民政府受國際限製,隻能派保安部隊出關維持地方秩序,所以東北的最高軍事機關叫保安司令部。起初,保安司令部行文所有的軍事單位,軍人違紀必須服從憲兵取締,我們很高興。後來保安司令部突然下令,說是憲兵歸他指揮,我們一向輕視“保安”兩個字,心裏很不舒服,怎麽憲兵團和保安團成了一丘之貉?然後又出現意外,聯勤總部突然來文,宣稱憲兵劃歸聯勤,他連大印都替你刻好了,印模隨命令頒示,印文是“聯合勤務總司令部憲兵司令部印”。緊接著憲兵司令部的公文來到:“本部仍由國防部直轄”。那時國軍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形勢嚴峻,中央猶在鉤心鬥角,高峰似乎玩弄權謀。我實在納悶,聯勤管的是補給,他要軍事警察權做什麽?那時軍紀蕩然,憲兵在國防部的光環照耀之下,尚且無力整飭,聯勤何德何能回天?


    當憲兵越來越難,外出執勤,有人被成群的大兵包圍辱罵,奪走手槍。南京地區的一位憲兵不甘受辱,他的腦子裏大概也有一個穀正倫,憤而開槍射擊,把滋事的大兵打死了兩個,軍中和社會輿論都一麵倒,大家責難“憲兵殺人” 。依照我們受訓時背誦的條文,當“遭遇暴行脅迫有生命之虞”的時候,你可以開槍,但語意籠統模糊,標準難以認定。南京衛戍司令部匆匆審判,趕快把開槍的憲兵槍斃了!報紙記載這個“伏法”的憲兵很年輕,判決執行時,軍法官照例允許被告作最後陳述,這個年輕的憲兵很激動地說,現在軍人的風紀太壞了,時時刻刻擾民害民,動搖國本,他要求政府拿出決心和辦法來。各地憲兵讀到這條消息,真個是“寒夜飲冰水,點滴在心頭”。


    憲兵進一步收縮自己,出外值勤一律佩帶空槍,不準攜帶子彈,隻有衛兵例外。料想這是憲兵司令部的統一規定,預防各地血氣方剛的憲兵重演南京事件,也預防大兵奪槍後射殺憲兵。除此以外,聽任反抗憲兵勤務的行為越來越多,沒聽說有什麽對策。空槍出勤該是憲兵的業務機密,怎麽外麵立時傳遍了?我們出街巡查,常遭路旁的大兵譏笑:“喂,老鄉,又拿空槍出來嚇唬老百姓啊?”聚在一起叼著煙卷遊蕩的大兵也常對我們提出挑戰:“槍裏有子彈沒有?拉開槍膛看看!”有一次,我聽見一個大兵像唱小曲似的:“槍裏沒彈,好比雞巴沒有卵,多難為情!”怎樣處理這種情況,連上的長官從來沒有教導,他們裝做不知道,我隻有裝做沒發生。後來我在天津被解放軍俘去,接受管訓,發現他們每天晚上分組開會,彼此交換經驗,改進缺點,解決疑難。這才想到,當初沈陽市內市外,到處可能有看不到的解放軍,這種檢討會也是每晚都在舉行的吧,他們縮短睡眠時間做工作,國府在東北的軍政官員也縮短睡眠時間去享樂,正是:“台下臥薪台上舞,可憐俱是不眠人。”


    我不喜歡被人看透料中,你們以為我的槍是空槍,我偏偏裝上子彈。我決不讓他們奪走武器,必要時,我也打算開火。這種想法簡直莫名其妙,根本破壞我的大計劃,我應該苟全性命,爭財不爭氣,和家人一同度過艱難歲月。一時負氣,舍棄幹線追逐支線,回想起來,那也是我最危險的時候。


    一天晚上,出外巡查的憲兵打來電話,他們遭一群大兵包圍,困在一家飯館裏,難以脫身。郭班長帶著我趕去處理,他徒手,我佩槍。現場群眾對我們嬉笑怒罵,郭班長昂然說,憲兵在遇有暴行脅迫時可以使用武器。他們哈哈大笑,“你的槍是個啞巴,有沒有子彈!”郭班長向我伸手,我把自來得手槍從槍匣裏取出來交給他,他拉開槍機,一顆子彈跳出來,啪嗒一聲落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槍裏不但有子彈,而且子彈上膛!郭班長大吃一驚,他本來以為是空槍,拿出來虛張聲勢。出來巡查的三個憲兵心領神會,也都把槍拿出來裝模作樣,那一群大兵立刻氣短。“南京事件”固然教訓了我們,同時也教訓了他們,其中有人較為老成,帶頭說“今天放他們一馬”。


    我們外表沉著,內心慌亂,匆匆脫離現場,忘了那顆子彈。第二天,郭班長教我回頭去找,哪裏找得著?那時槍械子彈管理嚴格,槍彈短少,上級要追究流向,尤其是手槍子彈,可能涉及暗殺,十分敏感,等到“大檢查”那天,我怎麽交代?如果把實情說出來,恐怕連郭班長都要受處分。最好能找到一顆子彈補上,可是哪裏去找?


    那天晚上總算撐過去了,但是事情總是向壞的一麵發展,我把以後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裏。沈陽四周的據點都丟了,沈陽是孤城也是圍城,敗兵入城,散亂錯落,有人沒戴帽子,有人不扣扣子,三五成群叼著香煙街頭遊蕩,進館子吃飯不付賬。他們和巡查憲兵對抗,他們的長官開著吉普車來增援,車上有人開了衝鋒槍,一名憲兵當場死亡。地點在第六連管區,沈陽市南站廣場,也就是蘇聯紅軍留下紀念碑的地方。


    這時我和郭班長都已離開沈陽,我聽說憲六團在沈陽市的南京戲院開追悼會,我認為追悼會應該由警備司令部主辦,至少,東北軍政首長應該有人出席演說支持憲兵,可是沒有,好像這是憲六團的內部事務。沙團長發表激昂的演說,宣示憲兵的使命和決心,可是他一個人的聲音何其小!氣勢不夠。


    東北保安司令部改為東北剿匪總部,沈陽警備司令部改為防守司令部,沈陽由“警備”進入“作戰”,野戰軍一把抓,成立軍憲警聯合糾察隊,維持治安,城防司令部派員擔任隊長。他們的興趣是抓賭,依照規定,抓賭隻能沒收賭桌上的現金,他們對賭客脫衣搜查,不分男女,連口袋裏的錢也拿去。他們的興趣是查妓院,命令姑娘們在屋子裏排隊,聽候問話,嫖客站在院子排隊,登記姓名職業。他們的興趣是檢查戲院,命令戲院中途停演,打開所有的燈光,辨認“逃犯”。他們的興趣是檢查貨運,十輛二十輛大卡車停在路旁,一天兩天不許開行,商人急得四處找門路。沙團長能做的是,命令憲兵退出聯合糾察隊,憲兵在東北名存實亡。人家不容分說,聯合糾察隊的全銜仍然冠以“軍憲警”,沙團長無可奈何,“軍憲警”也就晉入“十大害”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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