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吳連長很得意,招兵能一網撈上來五十多個“知識青年”,他立了大功。他料定我們是煮熟的鴨子,丟在漢陰城外不理,他帶著班長和曹湘源住在城裏,每天陪著他吃喝遊逛,他認為掌握了湘源可以掌握我們全體。


    誰曉得事有不然。


    這一夜,我又在做那個夢,夢裏一心想飛。我終於飛起來,飛得很勉強,費盡力氣拉高,還是往下墜。哎呀,我的肚皮幾乎要擦著屋頂了!就在這十分危急的時候,有人把我一把拉上來。


    一個姓於的同學拉我起床,把我引到另一農家、另一間屋子,滿屋子大約有三十個人,都是我們投入憲兵十四團的同學,眾同學中間坐著一個軍官,憲兵中尉。


    中尉望著我點點頭,不說話,同學們個個眼睛朝地上看,也不說話,他們正陷於重大的疑難之中。終於拉我起床的於同學打破沉默,他向我介紹,那位軍官是憲兵第六團的鄭排長,他引述鄭排長的消息,開到北平去服勤務的並不是十四團而是六團,十四團留在陝西不動,吳連長欺騙我們,大家聚在這裏商量怎麽辦。


    我衝口而出:“既然六團駐北平,我改投六團。”


    鄭排長微微一笑,他這才開口對我說話,一口陝西腔。他說他是本地人,做事要對得起當地父老,絕不說半句假話騙人,尤其不能欺騙純潔的青年。他說十四團不可能駐北平(北京),司令部要他們留在陝西,派到北平去接收的是他們第六團,六團在西安一帶的勤務已經移交給十四團了,正等候飛機空運北上。


    我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表態,影響了猶豫不決的同學們。大家釋然,鄭排長欣然。那時六團駐在西安附近的寶雞整訓,鄭排長也是來招兵,也看準了流亡學生是個兵源,他也想到一分校和師範部去演講,碰了軟釘子,於是追到漢陰來挖牆角。他是怎樣及時找到這些同學,這些同學又怎樣想到把我拉進來,至今是個謎。


    滿屋子學生,沒有一個想留在陝西,空運北上多神氣啊,更加上要發泄對老吳的不滿,立即形成一致的意見。這一次分裂把我和李孔思分開了,我曾在病中蒙他照顧,他於我有恩,可是他為人落落寡合,平時很難傾心吐膽。唉,反正以後的遭際禍福難料,也隻有各人去碰各人的運氣了!袁自立想了半天,也沒通知他的好友陳培業,我們都有遺憾。


    鄭排長也帶了一個班長來,姓張,他的老家就在鄰村。我們連夜遷到那個村子去住,在張班長家過中秋節,張班長的母親是個慈祥的老太太,氣氛很溫暖。第二天夜裏,張班長帶我們再換一個村子,經過“三遷”之後,我們從此和老吳、還有老吳帶走的那些同學斷了音訊,四十年後,一九八六年,我才找到其中幾個人,但是一直到今天,始終沒找到李孔思。


    張班長說,我們“失蹤”以後,吳連長酒氣熏天,提著馬燈滿村搜尋,逢人便照,曹湘源望著空屋大哭一場。四十年後我寫信告訴湘源,你如果每天有兩個小時和我們在一起,鄭排長無從乘隙而入,湘源回信承認錯誤。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改投六團,我非常需要離開陝西。


    由漢陰到寶雞要經過漢中北上,沿途全是十四團的勤務區。有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有,那要從安康穿秦嶺到西安,十分辛苦。我堅持要走辛苦的山路,躲開十四團的勢力範圍,以免被他們扣留。鄭排長說,他是本地人,強龍不敵地頭蛇,老吳鬥不過他。我說,扣留我們的未必是老吳。他說,六團團部會向十四團團部施壓力,我說,我們突然脫離了十四團,是我們理虧,團部出麵交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同學們都認為我的見解正確,大家討論時,鄭排長非常注意地看著我。


    最後決定走山路,六團有個醫官回團部,由他帶隊。秋風黃葉,上路的心情淒涼。好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沒有不散的冤家。第一站去安康,走的是回頭路,半路要經過蒲溪。後來越想越發覺鄭排長會辦事,由漢陰到蒲溪五十華裏,由蒲溪到安康九十華裏,二分校就在蒲溪大道旁邊,鄭排長極不願意我們走這條路,他得防止我們回到學校裏麵看看,進了學校和老同學敘舊,也許改變主意又留下讀書。許多人從軍出於一時衝動,求學讀書是永恒的願望,他必須使我們遠離誘惑,以防功敗垂成。


    他設法弄來一輛大卡車運送我們,當年漢陰汽車極少,想必他費盡了力氣。老吳不能把我們立刻帶走,也是因為交涉車輛。車過蒲溪時特別加快速度,努力甩掉我們的舊夢。也是老天幫他的忙,學校門外的公路上有一個老者采樵歸來,彎著腰挑著一擔木柴,汽車與他擦身而過,嚇得他踉蹌跌倒,車輪卷起的飛塵埋葬他,露出一顆白蒼蒼的頭顱,顯出他在掙紮。我們在車上大笑,這一笑,我們忘記了二分校,確保了鄭排長兵運的成果。這一笑,也笑出軍心和民心之間的鴻溝。我們還是一個“準兵”,這老樵夫的痛癢已無關我們的痛癢,成為我們的開心果。以後國府調兵遣將,軍人和民眾始終各有各的喜怒哀樂,彼此很難產生同感。


    安康和流亡學生有緣,抗戰初期,教育部在此收容華北青年,送入四川。一年前,學校由安徽西遷,一分校設在安康,我由老河口坐船溯漢水而上,在安康“起旱”步行到蒲溪。如今抗戰勝利,走來時路,說是青春結伴好還鄉,心中卻隻有惶惑。


    僅有的喜悅是匆匆拜訪《安康日報》,《安康日報》副刊第一個把我的文稿用鉛字印刷出來,它對我有重大的意義。報社是一座兩層的小樓,編輯部設在樓上,副刊主編萬鈞先生和一分校的戴子騰老師早已等著我。我結識萬主編出於戴先生介紹,我來向他倆告別。他們對我投入憲兵,沒有一句詢問、一句安慰、一句勉勵,完全避開這個話題,無聲之聲應該是不以為然。倒是報社的總主筆,我第一次跟他見麵,他誇獎我寫的《評紅豆村人詩稿》,對我不再讀書深為奇怪,問明原因之後,嗟嗟兩聲,相當動聽。萬鈞先生從樓下排字房請來一位王先生,好像是編輯部的負責人,他顯然十分忙碌,握個手,送給我一本艾蕪的《文學手冊》。


    這是我今生看見的第一家報館,雖然簡陋,紙張和油墨的氣味惹我喜歡,端正莊嚴的鉛字,比手寫體多了幾分神聖,好像文字一經鉛印,便入“古典”。它每天載著信息,漫天飛翔,觸手化作靈魂的營養,幕後的工作者豈是常人。這半日流連,產生我無窮的遐想。


    他們登過我幾篇文章,早就說給我一點稿費,見我遠走他方,連忙東拚西湊拿出來以壯行色。我想起班上有位同學非常窮苦,而且生了慢性疾病,今天回想,也許是黃疸。我當場寫了一張字條,授權那位同學來領錢。這筆錢是我生平第一筆稿費,錢數不多,給了他,我心裏覺得很甜。有時自己也奇怪,為什麽會覺得付出是甜美的?難怪我一生不能聚財。


    兩年以後,我在河北省秦皇島有了落腳之地,特地寫信給《安康日報》,我說我是當年流亡學生中的忠實讀者,我要求他們寄幾份報紙給我看看。真難得,他們果然照辦,而且是逐日付郵,連續一個星期。還是那樣粗糙的土紙,還是那樣缺邊少框的鉛字,一切並未因抗戰勝利而改進。我本來想給他們的副刊再寫幾篇文章,這回我不要他們的稿酬,我要用文字酬答他們,可是他們的副刊已經取消了!我把報紙拿在手上撫摩久之,也惘然久之。


    四十年後,定居四川的郭劍青學長來信告訴我,老同學留在四川的,為數不少,有位某某,聽到我的名字,表示當年曾得到我的資助。我想如果他肯來封信,開個頭,從此溫故知新,彼此都可以添製許多美好的回憶。可是他沒來信,隻撂下這麽一句話。唉,四十年後,他還有這麽一句話,也難得了。


    寫到這裏,又得加幾行注解。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接著是國共內戰,一九五○年,國民政府失去中國大陸,退守台灣,國共雙方隔著海峽,嚴厲隔絕一切聯係,大家“兩世為人”。一九八○年左右,國共都改變政策,中國大陸和台灣和美國都可以自由交流,我開始設法尋找大陸親友,自稱“望鄉台上看前生”。戴子騰住在湖北老河口,我寄去一份厚禮,他和我通信多次,但時存戒心,萬鈞住在湖南耒陽,根本拒絕和我聯係,我完全沒有機會對他表示回饋。他們在我心中的分量很重,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很輕,不能對稱。


    在安康,鄭排長安排我們住在安康警備司令部控有的一座房子裏,我們一步踏進大門,恰逢幾個大兵烤狗肉下酒,他們用廣東大兵特有的方法,如我在第一本回憶錄《昨天的雲》裏所記。我們聞見香氣,聽見他們猜拳行令,也聽見如此議論我們:“這就是那批鬧學潮的學生。”我才知道風潮也是成名的捷徑,難怪誘惑多少“英雄”入彀。這是我對安康最後的記憶,回想起來並不舒服。


    以後的路程是由安康北行。還記得在安康城北渡漢水,初覺風寒衣單,迎麵漫山紅葉,血光火色,聯想國共兩軍正在東北華北作戰。我們此去正是走向殺聲重圍,山尖峻峭,山脊像刀劍陣勢,不知怎能穿得過去。想起“上帝不能造兩座山中間不留空隙”,人從山縫裏找路,人也在山縫裏耕種,生兒育女。


    穿越秦嶺山區到西安,中間要經過鎮安、柞水。在我們之前,一九四五年,日軍進攻河南西部的時候,李永剛教授由河南走避敵鋒,奔陝西安康,再由安康穿越秦嶺到西安,他走的也是這條路線。他事後著《虎口餘生記》,沿途經過的村莊城鎮,他都記下名字和裏程,我把書中記述的裏程加起來,由安康到西安一共是五百七十華裏。


    這一段路,他攜家帶眷走了十天,我們輕裝趕路,作息不同,他記下的那些地名,除了幾個重要的城鎮,我都不知道。各有因緣,大概我們留宿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我走路很慢,而且容易疲勞,大家遷就我,在山中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後來我聽說李孔思和陳培業脫離十四團,再回學校讀書,也走過這條山路,他們晨昏疾行,隻用三天。分校主任本來拒絕收容他們,經過全體教師說情,級任導師擔保,他們以悔過待罪之身,勉強讀完最後的課程。


    記得第一站在東鎮街投宿,鎮安縣境。這是一個依坡而建的小鎮,層層石級穿街而過,見婦女挑著兩桶水掙紮而上,心中惻然,那時隻聽說自來水,沒見過,暗想山中人哪一年有這個福氣。想起全家逃難時我在外鄉自己挑水的經驗,念現在有誰替我家挑水。


    那一夜,我們投宿山家,鄭排長忽然出現,他一直遠遠地尾隨我們。他為什麽不辭辛苦呢,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後來知道,他唯恐我們有人反悔,特意在後麵攔截。中秋剛剛過去,月亮反而更團皎潔。他帶來一瓶酒,托山家做了兩樣菜,說是陪我們賞月。我們坐在山村的小院裏,夜色中四圍皆黑,我們先看見光,後看見山,最後看見月。月光下看重重疊疊山,世界如同廢墟,人和月的關係反而親切,忘了月球也是廢墟。有幾位同學輪流向我勸酒,靜悄悄望著我的臉讓我一個人說話,我醺醺然,忘了我是誰,恍惚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文明毀滅,唯我幸存。又以為自己是李太白,笑傲江湖,五嶽看山不辭遠。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原來勸酒出於鄭排長安排,趁我沒注意,他離座走進屋去檢查我的書包,取走我的畢業文憑。他以為我沒有文憑就沒有其他出路,也就沒有脫隊的動機,我的態度可能左右其他同學。經他導演,這些同學都做了稱職的演員。我同甘苦共患難的夥伴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後來我到台灣,又遇見美酒當前唯我獨尊的場麵,一夥平時自視甚高的人忽然謙虛和藹,我就料到是怎麽一回事了。


    鄭排長雖不光明,仍然磊落,我們接受新兵訓練一個多月的時候,他忽然來到營房探訪我們,他隻說來看看大家,沒有一句八股,然後他掏出那張文憑當眾還給我,說明他為什麽扣下我的文憑。


    還記得鎮安縣城很小,站在市中心可以望見城牆,牆高剛剛超過人的身長。縣政府的規模大約三房一廳,石牆瓦頂,算是全城最好的建築,衙門大開,門外沒有衛兵,黑黝黝空蕩蕩的大堂中間擺一張方桌,鋪著紅布,非常安靜,桌上沒擺文房四寶,古人稱道的“花落訟庭閑”,也許就是這般模樣。但願不是這般模樣,因為這並不代表民間沒有爭執,更不表示所有的爭執都已公平解決。


    還記得有個地方叫火地塘,那裏的小旅店,依我們抗戰流亡時的標準看,也太簡陋肮髒。此去東北也是赴湯蹈火,所以記住了這個地名。徹夜山風呼嘯,默誦“我是太陽,我是永遠不滅的火”,這支歌一向使我熱血沸騰,火地塘之夜卻不能增加體溫。一度唱到“母親啊,謝謝你的眼淚,愛人啊,謝謝你的柔情,別了!這些朋友溫暖的手”。流下清淚,因為我已一無所有,也就一無可舍,也就沒有那份能舍的悲壯,這才體會到“舍”也是福氣。


    一路投宿,多在山家,石板蓋的小屋,立在石塊鋪成的小徑旁。沒有院子,屋子裏濕氣很重。疊石為灶,大石當床,小石當枕頭,隻差石頭不能當被子蓋在身上。原來石頭有香味,還有一種石頭夜間發光。一宿無話,好像睡在石頭縫裏,山靜似太古,我恍惚覺得是一個長生的人猿,從史前活到公元一九四五年。


    山中人腿短,個子細小,像山上的苦竹,他們爬山太多,腳趾抓著鞋子生長。男女都穿自己染色的粗布,黑如鐵片。七歲八歲的孩子光著屁股,但是眉清目秀,看了覺得“疼”愛。他們沉默,不問山外事,我們喧嘩,不問山中事,彼此麵對麵,中間隔著無形的山。


    書上說,秦嶺以南的人吃米,秦嶺以北的人吃麵。我們在秦嶺,吃的是水煮玉米屑、加入白蘿卜、用醬油攪拌成團。滋味不壞,一麵吃一麵算計缺少哪些維他命。我們能買到的菜隻有豆腐,想零食,隻能兩元法幣買一斤胡桃。兩塊錢算什麽呢,安康的豬肉二十幾塊錢一斤,這裏胡桃滿山是,他們收兩元法幣還覺得賣了好價錢。


    每天夜晚我都要想一想:人為什麽要世世代代住在山裏?為什麽不離開?“路是人走出來的”啊!那時候,魯迅的每一句話都是格言。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走,一定要走出去,山路崎嶇,上山一身汗,下山一身冰冷,一天之內好幾個寒來暑往,由腳掌到足踝都磨出高溫,如炙如烤。走啊走,推開群山萬壑,人要走路,山擋不住。一路都是晴朗的天氣,風雲變幻都在山外,偶然夜間有一陣小雨。夜宿農家,枕上聽雨打蕉葉,早晨一看,門外並沒有芭蕉,怎麽回事,想了很久。


    越走山勢越高,登上最高峰,有一片平地,沒長樹也沒長草,居然有座廟,廟門居然加了一把大鎖。山風如海嘯,逼得我們不能走,在地上爬。這地方沒有鳥,山坡擋風,樹木才有機會歪著插在石縫裏。我大喊一聲,聲音被風裹去,連我自己也聽不見。高山比較接近太陽,反而比平地冷,書本上說,高處水氣少,熱量散發也快。不敢想象高寒最處,四顧無路,不知道自己怎麽能來到這裏。天空大了幾圈,下望群山羅列在雲中,一望無盡,雲無盡山也無盡,看山尖把雲海戳破,冒出頭來,想象海上仙山。我並不指望遇見神仙,隻盼出來個和尚,可是沒有。


    越過這座最高的山峰之後,山路忽然平坦了!後來研習小說戲劇,情節衝突到達最高潮以後結束,跟秦嶺山勢吻合。多年後,我的秦嶺經驗幫助我領悟什麽是“法自然”。到此山勢盡,衣服不再每天濕透,汗水流完,心中一喜。路漸漸平坦,兩旁巨岩有如拱門,大概就是穀口。穀形南北狹長,據說這是清軍追擊白蓮教的戰場,清軍利用地形,設下埋伏,打一個大勝仗,來一次大屠殺。這地方怎麽能打仗!縱是深山最深處,兵家也有理由必爭。


    看見瓦房騾馬,看見舉世聞名的窯洞,陝西土質有黏性,氣候又幹燥,陝西人借山坡或土丘挖洞居住。窯洞名氣大,裏麵住過王寶釧、毛澤東。看見以一排窯洞做校舍的中學,學生進進出出,活潑可愛。有些窯洞分兩層,如同樓上樓下。洞門長圓,一團漆黑,很神秘,想起陝北的無產階級革命。再往前走,踏上公路,看見中央軍官學校七分校的學生,人字呢軍服,寬皮帶,英挺鮮亮。沒想到日後大對決,大崩潰。


    匆匆過西安,夕陽西下,人也實在累了,不能欣賞城門城牆的古意,隻嫌灰暗沒落。看見美國大兵開著吉普車滿街跑,身旁坐著中國少女,長發,塗很濃的口紅。沒想到日後北平出現“沈崇事件”,國民政府大傷元氣。看見一片妓寮,屋內有人拉胡琴唱戲,屋外電燈光下冷冷清清,一個女子穿著紅色的毛衣拉客。經過一處路旁,停著一具棺材,幾個學生在材頭燒香,上前探問,知道是某大學的一個女生死了,想起流亡學校郊外的累累新墳。後來讀聖奧古斯汀自傳,他第一次進巴黎時經過巴黎最肮髒落後的地段,以致終生對巴黎沒有好感,我跟西安的因緣不幸也是如此。


    俱往矣!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新聞報道說,西安至安康間鐵路業已修成,全長二百六十七點八公裏。這條鐵路號稱隧道最長,橋梁最多,建造車站最困難。秦嶺隧道長十八公裏,中國最長,亞洲第二,世界第六,最長的有一千六百米。還是今天的人有福氣,他們穿越秦嶺再也沒有我們的艱苦經驗。


    然後新聞報道說,西安到安康一線,要修雙線電氣化鐵路,正在用岩石掘進機挖掘世界上最長的隧道。秦嶺深處被人發現“秀才村”,平均每四戶人家有一個大專學生。還有一條消息說,日本人小椋英勇到秦嶺捉蝴蝶,違反中國法律。秦嶺和大專學生,電氣化鐵路,還有蝴蝶等名詞一同出現,我有說不出理由來的輕鬆。


    當年我們徒步穿越秦嶺,發揮了抗戰時期鍛煉而成的毅力,但是結局很可笑。我們在西安鑽進火車,那時火車一路震動顛簸,座椅用木條製作,屁股像挨了板子一樣痛。夜間行車,無從領略秦川風光。西安到寶雞,一七三公裏。寶雞下車,魚貫而入一個大院,四麵有圍牆。我們還沒坐定,大門口已布下雙崗衛兵,我想出門寄一封信,竟不可能。實在沒想到,出了李仙洲的保險箱,關進憲兵團的保險箱,第一個保險箱想使我們與日軍隔絕,後來第二個保險箱想使我們與社會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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