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中國傳統,人在別離的時候要給對方留下好感,讓他以後想念你,謂之“去思”。可是,我們沒能這樣做。(也許大家都做不到,公共廁所才會那麽髒。)


    現在我要記述另一個重要“演員”,他是我們那一班的班長,名字叫曹湘源。這個“湘”字與湖南無關,他的原籍是山東日照。


    湘源瘦高個子,皮膚黝黑,微微駝背,功課勉強及格,籃球打得很好,得體育老師和軍訓教官歡心。他的年齡比我們大,在山東打過遊擊,有領導能力,那時我們快要畢業了,畢業班的學生開始有自己的意見,對校方沒那麽順從,曹湘源遇事肯出頭,自然而然成為我們的領袖。


    老吳來招兵,湘源也報了名,我們少數有意無意帶動了多數,總共約有五十個人參加。 這些人的共同之處是,都心誌浮動,討厭“讀死書”;都懷鄉心切,希望離開陝西,回到山東的周邊地區;都對二分校的那個黑臉主任有強烈的反應,很想出一口氣;都向往學潮,那時校本部(也就是高中部)的學生正在造反,他們把當時的校長軟禁起來,清查學校的賬目,轟動了大後方。校本部造反之前,重慶、昆明的大學生有了集體的政治活動,響應中共的主張。


    湘源對大家說,咱們不能無聲無息走了,總得再鬧一場才甘心。他說“再鬧”,是因為我們為了王吉林同學的醫療和喪葬,已經鬧過一次,上一部自傳《怒目少年》有記述。他這麽說,多數人讚成,現在不怕學校開除,士氣高昂。回想起來,那時有人因為“走”,所以敢“鬧”,有人根本是為了“鬧”,才決心“走”。多年後,讀北大校長蔣夢麟先生寫的回憶錄《西潮》,他說學生鬧風潮好像小孩吃糖,越吃越多,越吃越想吃。我現在接下他的話頭繼續說,學生鬧風潮好像男女接吻,有頭一次就想有第二次,就想有以後許多次,就想升高、擴大、再進一步。


    我對湘源說,咱們已經是憲兵團的人,吳連長還沒走,咱們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咱們大鬧天宮,會給他留下什麽樣的印象呢?湘源立刻說:“走,咱們找他談談。”


    我猜憲兵是個講紀律的部隊,大概反對我們的行為,誰知老吳表示完全同情,他說人應該爭取自己應得的權利,這是原則,憲兵團沒有任何意見。他的態度這樣開明,我和湘源都很興奮,現在我理解,老吳要利用這件事觀察我們,進一步了解我們的思想、個性和能力。我們和學校的關係越惡劣,也對他越有利,我們自己斷了歸路,沒有回來讀書的可能,隻能死心塌地做一名憲兵。不管湘源多精明,我有多謹慎,又怎能敵這個老狐狸?


    湘源頗有統禦的才能,第一招他先樹立共同目標,使人人爭其所必爭,把大家凝聚為一體。他說十萬知識青年從軍的時候,他們有路費,有安家費,還有一筆慰勞金,我們也應該有。可想而知,大家個個點頭稱善,樂觀其成,於是曹湘源應天順人,發號施令。


    我想出四大理由,寫成一紙請願書。我們在校園裏遇見分校主任,不等我們開口,他先說知識青年從軍是中央發動,一切優待都有法令依據,你們想比照辦理,錢從哪裏來?曹湘源上前一步,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貪贓枉法是老手,這點小事難不倒你。”分校主任一聽,掉頭就走,曹湘源舉起拳頭追趕,我從後麵把他抱住。湘源愛打鬥,總想揍那個分校主任,每次都是我攔住。我主張談判爭取,說話不妨客氣一點,目標決不放棄。湘源是領袖人才,他馬上說:聽你的!你去做談判的代表好了!我事事出頭,那個主任因此有點恨我,他隻知道我是個壞學生,他永遠不會知道,沒有我,他要受一頓皮肉之苦。


    我們那一夥裏頭有個同學姓崔,魯西菏澤人,心眼多,他出了許多點子。我們從不集合在一起開會,由徐秉文同學奔走串聯,輪到應該說話的時候,數我能言善道,可以說個起承轉合。同學們說,那次胡鬧是靠徐秉文的“腿”,我的“嘴”,曹湘源的“拳頭”和崔某某的“鬼”。我應該把細節寫出來嗎?算了吧,回想起來,那時心情絕望,自暴自棄,白天興高采烈,夜間寂寞空虛。


    吳連長“批準”我們胡鬧以後,就離開蒲溪小鎮到漢陰城暫住,留下那位班長做觀察員。我們耀武揚威地鬧了幾天,安家費和路費弄到手,也領到畢業文憑。湘源對我說,咱們最後來個高潮,為全校同學爭一點權利。什麽樣的高潮呢,湘源拿出一張字條,上麵寫的是:


    要民主(學校實行民主管理,取消對學生的高壓手段)。


    要和平(停止內戰,使師生能順利還鄉)。


    湘源絮絮地說如何如何,我心裏想,這不是中共的口號嗎?湘源好像在說,寫一份文件逼分校主任簽字,再寫一份文件,請全體同學照文件內容發表聲明。我沒有注意聽他的話,心中一直想,這是中共的口號啊,民主,和平,延安才說出口,重慶和昆明的學生立刻響應,昆明、重慶、延安,遠在天邊,曹湘源是從哪裏弄來的?


    看到口號,想起中共,由中共想到家鄉,由家鄉想起父母。離家時,父母的叮囑是讀書,自己的抱負是讀書,李仙洲辦這所學校收容我們,也是讓我們有書可讀。可是我決定不讀書了,以後也永遠與學校無緣了,過去,夢是這樣短促,未來,偏離目標是如此之遠,我不覺流下眼淚。


    我說,算了吧,這篇文章我做不出來。


    為了“怎樣鬧”,我和湘源有過多次爭辯,可是這一次,他靜靜地收起字條,一句話也沒說。他找不出第二個人替他做文章,隻有放棄他的最後高潮。


    跟後來大專院校沸騰全國的學潮來比,我們是茶壺裏的風波,不過由模型可以看大廈。領導學潮的人總是提出理想,例如反內戰,要和平,再帶領大家謀現實利益,例如爭“公費”,爭菜金,然後兩者統一,例如停止內戰,國庫省下錢來增加老師們的薪水,免除學生的學費,改善學生的夥食。哪個學生能反對增加公費、反對改善夥食、反對替清寒學生募助學金?尤其是,助學發展成開舞會,反內戰發展成罷課:壞學生歡迎罷課,逃避功課的壓力,逍遙自在,好學生也由他罷課,減少競爭的對手,自己躲起來用功,憑成績出類拔萃。所以擁護政府的“忠貞學生”蒼白無力。


    學潮使學生立刻獲得權力,與校長(或者也包括縣長省長)分庭抗禮,恍如白晝飛升的神話人物。學潮也解放了學生的智力體力,大家拋開功課,自由發揮,居然無往不利,每個人立地成為拿破侖。這般情境非常迷人。鬧學潮是挑戰既存的社會秩序、價值標準,學生以小搏大,在如醉的昂揚中,也模糊覺得難以善了,索性豁了出去,說句漂亮話,就是寧為玉碎,於是行動步步升高,故意走絕路。後來大規模的學潮在全國各地發生,國民政府束手無策,正因為找不到辦法逆轉人性。


    湘源未能盡興揮灑,頗感遺憾。事後回想,我那一時的軟弱,也許正是命運的憐惜。後來知道,我們入營以後,憲兵團查考我們在校的記錄,對我們這樣一群新兵特別偵防,唯恐中共分子滲透。倘若真的照曹湘源的意思做了,以後在憲兵營裏,這一段記錄勢必成為杯弓蛇影,我們的腦子裏好像裝著延安的指令,憲兵團非得像敲破核桃一樣取出核桃仁來看清楚不可。我們要受到加倍的猜防,加倍的打壓,加倍的嫉恨。後果更不堪設想。


    曹湘源也許不會這樣想,那時他對我言聽計從,文稿是我寫的,他也許以為可以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後來知道,湘源並非中共分子,他從來不談政治,我們那個學校曆次鬧事,都跟中共沒有關係,風行草偃,我們並不知道風從哪裏來。


    湘源後來脫離憲兵十四團,到四川進國立第六中學,六中一位體育教師介紹他參加中共的地下黨,始終留在四川。他總算有本事,曆史問題一大堆,卻也熬過層層疊疊的政治運動,幹到四川省德陽縣人大常委,不過我那次拒絕合作,到底使他少了一筆政治資本。也正因為如此,後來西安、北京的校友編校史,認為我們的胡鬧沒有進步的意義,不肯寫下一筆。


    秋風蕭蕭,很想無牽無掛走掉算了,但是忍不住還是寫了幾封信。一封給五叔,他是一位山炮營長,自從入緬甸作戰就斷了音訊,信箋上有我的眼淚。一封給校本部讀書的二表姐,說明我的去向。一封給師範部的淩仲高老師,謝謝他指引我到二十二中來讀書。還有一封給訓育處,告訴他們怎樣處置我以後的信件,我本來寫的是請他們把來信一律退回,不知怎麽又撕掉重寫,信件由二表姐代收。這個決定對二表姐的影響大極了,說得誇張些,這件事改變了她的生命,一如她改變我的生命。我們都出於無心,唯其無心,才使我驚悚人世禍福之難測。


    我把以後發生的事情提前寫在這裏。我們離開漢陰,到寶雞入伍,二姐也高中畢業,考進武功的西北農學院。幾個月後,二姐突然來到新兵連,拿出五叔匯給我的老法幣三萬元。五叔好意資助我求學,可是我已經當了兵,這筆錢還是退回去罷!二姐沉默不語。我既而一想,如果五叔的本意是栽培一個上進的青年,二姐比我更有資格接受,我何不建議五叔把這筆錢送給她?她憑衣食不周的公費讀大學,實在艱苦得很啊。


    二姐仍然把錢分兩份,給我留下一半。那時候盡管法幣貶值,對我們而言,三萬元仍是一筆大錢,二姐拿去的那一半,充分發揮了助學的效用。我的那一半呢? ……我希望能找到我的父親、弟弟和妹妹,一直找不到,通貨天天膨脹……我的那一半就糊裏糊塗地消失了。


    再想一想,我該向兩個人當麵辭行,一位是國文老師牛錫嘏先生,一位是事務員畢礎基先生。我和牛老師的因緣,《怒目少年》有記述,以後還要提到他。我和畢先生的關係是,我替學校抄繕名冊文件賺零用錢,他在他的職位上照顧我。我向他辭行,拿出用手工做的紀念冊請他題字。他想也沒想,提筆就寫。好像他早已想好了句子,正等著我。他寫的是:    <blockquote>


    冰山有淚逢春瘦


    雛雁無家入網棲    </blockquote>


    我一向愛讀律詩,長於記誦對仗,這兩句話很像是律詩中的一聯,後來常念誦,常思想,陸陸續續有了解讀。


    “冰山”應該是指國民黨,我們的靠山。國共兩立,互為消長,抗戰八年,共軍壯大,在日軍占領區到處建立根據地,在國民政府統治區到處發展地下組織。那時世界思潮向左,中共在國際間到處有聲望,有支援,趁著日本突然投降的機會,在華北和東北出麵接收,國民黨正像開始融化的冰山,暗暗縮小。


    “雛雁”當然是指我們這些流亡的孩子。抗戰已經勝利,流亡學生的身份還能維持多久?故鄉成了解放區,又如何回老家?小鳥不能永遠在空中飛翔,總要有個落腳之處,慌不擇路,一頭撞進網裏,還以為那是個鳥窩呢!


    畢先生應該是這個意思,他的經驗多,閱曆廣,世事如棋,他能看出下一步、再下一步。後事正如他所說,我們落入了捕鳥人的網羅。由他寫下的兩句話,可以體會他對我們的同情。往大處看,多少人正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他很清醒。


    我們這一群迷途羔羊離開蒲溪鎮往西走,曹湘源是頭羊,吳連長是牧人,憲兵十四團是飼主。第一站先到漢陰縣城,老吳在那裏等著我們。下午出發,昏黑到達,住在城南一個小村莊裏。農家沒有大房子,我們草草分成幾組,各自找個宿處。我們住的地方,湘源沒來看,湘源和他左右一批人住在哪裏,我們不知道。我們顯然已經分化。


    湘源放下行李,立即帶著親信人馬,連夜急行軍奔回蒲溪,蔣夢麟說的那塊糖他沒吃夠,他非把分校主任和事務主任痛打一頓,二十二中這一章難畫句號。依他設想,蒲溪是個偏僻的小鎮,簡陋的農舍散布各處,一夥人蒙上臉,半夜三更闖進去又打又砸,呼嘯而去,結果必定不了了之。這件大動作他完全瞞著我去幹。


    曹湘源一再說過,我們是“益者三友”:學友,難友,盟友。他說一同度過艱難困苦的人,彼此必定終生結交,同舟共濟的情義,到老猶在。可是湘源以後的行為顯示,盟友是可以隨便拋棄的,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將相之間的事,也可以發生在平民身上。江湖行第一步,我就領受了深刻的教訓。


    那一夜,湘源撲了個空。對方都是老江湖,料到曹湘源有此一著,他們藏起來了。


    第二天,聽說老校長李仙洲將軍在漢陰,我提議大家去向他辭行,他以無限愛心創校,我說“即使咱們給他磕一個頭也應該”。我和湘源一同到第二十八集團軍司令部洽商,老校長拒絕接見。


    這才知道,學校遷到陝西以後,不斷有學生投軍,老校長召見過知識青年從軍的三百人,考取軍校第一分校的二百人,除此以外,參加炮兵第十二團的,參加海軍的,參加蘭州特訓班的,還有我們這批投入憲兵的,他一律不見。褒貶臧否,他心中向有一架天平。


    許多年許多年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還覺得十分慚愧。


    這是我和湘源最後一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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