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桓之用完晚宴,喝的七葷八素離開寧遠伯府,準備回家時,猛然想起來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由於害怕再次麵對妻妹寇小雯,更害怕麵對餘怒未消的夫人寇小羅,他決定去棲心客棧暫避風頭。


    到了棲心客棧,已是晚上戌正,他瞧了眼樓上尚有星星點點燈光的客棧,開始猛敲大門。


    在他敲了好一會兒後,裏麵傳出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別敲了,我們打烊了!”


    “是我!”


    當聽到季桓之的聲音,門後頭發出一連串的聲響,最終,門後的女人——漂亮的老板娘劉氏打開了客棧大門,歡天喜地地將她秘密且公開的情夫請進客棧。


    劉氏攙扶著醉氣熏天的季桓之上了三樓他們二人專用的小屋,隨後就倒水給他擦臉。


    “你說說你,”劉氏埋怨道,“本來就沒什麽酒量,非要喝成這樣!”


    季桓之半閉著眼,笑著擺擺手道:“誰叫我去的是遼東人的家裏,你們遼東人還真能喝!我隻陪了一半,就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唉——”劉氏歎了口氣,說:“你喝成這樣,也不著家,還望奴家這裏跑。難道家裏的夫人都不管你的嗎?”她雖是歎氣說著這話,但嘴角洋溢著喜悅,顯然對季桓之的舉動很是開心。


    “當然管我了——”季桓之道:“隻不過是別的方麵。我都煩死了。”


    “你有什麽可煩的?”在劉氏看來,堂堂左都督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是有實權的左都督(過去是虛職,後來改了),竟然也會因家裏的事感到心煩。


    季桓之隻是歎著氣,並說:“也隻有在你這兒,能比較快樂了。”


    “不見得吧?”


    “你不相信?還是你以為我還有別人?蒼天為證,我從認識你的那一年開始,就隻喜歡你一個女人了!若不然,天打雷——”


    劉氏捂住了他的嘴,嗔道:“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是說,”她轉而道:“奴家覺得,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不也感到快樂嗎?你那個喜歡炫富的朋友,有幾年沒見著了。他叫什麽來著?熊……”


    “熊廣泰。”季桓之盡管醉了,腦袋還是清醒的,並沒有語無倫次。而且,他還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兩年前,山東大饑,饑民作亂,去年方才平息。而這兩年沒有收到任何來自二哥的信件或其他消息,住在登州的二哥會不會是受到反賊衝擊,出了什麽意外?


    人越是上年紀,就越容易擔心與自己關係親密的人。季桓之對熊廣泰的安危十分關切,一瞬間酒勁就過去了,並猛地直起上身,對劉氏說:“明天我可能要出趟遠門。”


    “剛來你就要走?”


    “怎麽會呢,今晚咱們還是在一起的。”


    “還是算了——”劉氏一臉嫌棄地推開滿身酒氣的季桓之,說:“等你回來也不遲。”


    季桓之歡喜,一把摟住劉氏,就在她白裏透紅的臉上吻了一口。


    閑話少說,季桓之主意已定,他將監視內閣首輔方從哲的任務交代好——這是從前年開始皇帝就叫他負責的一項任務,因為朝廷缺官嚴重,內閣隻有首輔一人,政務負擔極重,萬曆皇帝總擔心方從哲這位仁兄突然不想幹偷偷跑了,就叫錦衣衛盯著他——其實是多此一舉,因為方從哲就是北京人,老家就在京師,跑不了遠。但既然皇帝交代了,季桓之自然要將此時辦好。


    吩咐完一切,季桓之便換上常服,獨自一人奔往山東登州府了。


    十幾天後的上午,季桓之到登州附近,他遠遠就看見了豎立在地平線遠方的蓬萊伯府,這是熊廣泰的府邸。府邸位於一個大池塘旁邊,緊靠一座美麗的森林。除了落葉滿地的森林,季桓之發現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隻後麵有兩個仆人推著,前麵有兩個仆人拉著的裝著輪子的大箱子。這隻箱子裏有一樣巨大的綠色與金黃色的東西,它被拉著,推著,行進在大花園裏美麗的小徑上。這東西從遠處看是模糊一團,什麽也不象;等稍近些看,象是一隻被鑲著金帶子的綠色布套子蒙住的木桶;再近些看,象是一個人,更確切地說,象是一個不倒翁,整個下半身擠在箱子裏,把箱子塞得滿滿的,再近些看,這人原來就是周泉。


    “沒錯!”季桓之喊道,“是二哥的管家周泉!”


    “啊!……”那個胖子喊遭,“啊!這是季大人!……停住,魂淡!”


    這最後一句話是對推他和拉他的仆人們說的。箱子停住,四個仆人在箱子後麵排好了隊。


    “噢!季大人。”周泉說,“但願我能跪下擁抱你!可是,正如你看見的,我成了個廢人。”


    “哎呀!我親愛的周泉,這是上了年紀造成的。”


    “不,大人,這不是上了年紀造成的,這是殘廢、是憂愁造成的。”


    “憂愁,你,周泉?”季桓之說,一麵繞著箱子兜了一圈,“你瘋了,老天啊,你知道嗎?你就象一棵三百年的老橡樹那樣結實。”


    “腿,大人,腿!”忠實的仆人說。


    “什麽,腿?”


    “是的,它們不願再支撐我了。”


    “真是忘恩負義!不過我看,周泉,給它們吃得不錯啊!”


    “唉!是的,在這方麵它們沒什麽可責備我的,”周泉歎了口氣說,“對我的身體我總是盡力而為;我不是利己主義者。”周泉又歎了口氣。


    周泉這樣歎氣,莫非也想當伯爵?季桓之心想。


    “大人,”周泉說,擺脫了一個難受的念頭,“您沒忘記老爺,他一定非常高興。”


    “二哥,”季桓之大聲說,“太好了,他依然過得好好的!”


    周泉感動地說,“我一定寫信給他,大人。”


    “什麽,”季桓之大聲問,“你寫信給他?”


    “而且今天立即就寫。”


    “那麽他不在這裏?”


    “不在,大人。”


    “他在附近?他在很遠嗎?”


    “唉!我怎麽知道?大人,我怎麽知道?”周泉說。


    “見鬼!”季桓之說,“我多不走運!二哥是不喜歡出門的!”


    “大人,沒有人比老爺更深居簡出的了……可是……”


    “可是什麽?”


    “當一個朋友催促你……”


    “一個朋友?”


    “唉!不錯,那位可敬的沈陽侯夫人。”


    “是李蜜催促熊廣泰?”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季大人,侯爺夫人寫信給老爺……”


    “真的?”


    “一封信,大人,一封十萬火急的信,使得這裏鬧翻了天!”


    “把這些全告訴我,”季桓之說,“不過首先把這幾位打發走一會兒。”


    周泉吼了一聲:“滾開,無賴!”他精力充沛,不說話光吹口氣也能把四個仆人立即吹得無影無蹤。季桓之坐在箱子架上,豎起了耳朵。


    “大人,”周泉說,“老爺接到侯爺夫人的一封信,那是八九天以前的事;那天是什麽之樂的日子呢?……是田野之樂的日子。”


    “田野之樂的日子,怎麽回事?”季桓之說。


    “是這樣,大人,我們這個美麗的地方有許許多多的快樂可以享受,我們都有點應付不過來,所以還得花點力氣好好安排才行呢。”


    “我非常佩服二哥辦事的有條不紊!我可從來也不會有這樣的主意。說真的,我可沒有那麽多的快樂。”


    “我們有,我們,”周泉說。


    “那你們是怎樣安排的,嗯?”季桓之問。


    “說來話長,大人。”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問,再說你講得很動聽,聽你講話的確是一種樂趣。”


    “不錯,”周泉很滿意地說,雖然這種滿意是由於對他的正確評價,“不錯,在老爺的府上我進步很大。”


    “我急於等著分享快樂,周泉,我想知道我是否在一個好日了裏來到了這裏。”


    “噢!季桓之大人,”周泉憂鬱地說,“自從老爺走後,所有的樂趣也都跟著飛走了!”


    “那麽。請你談談你的回憶。”


    “您願意我們從哪天談起呢?”


    “就從這個月十五說起吧。”


    “好的,大人。”周泉談起了這半個月以來的樂事,從請成批的青樓小姐彈琴,跳舞,賦限韻詩等風流之至的事情,到前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讚善徐光啟講解《幾何原本》和天文地理的學者之樂,再到馬場的田野之樂,最後是不小心一拳打碎了某人下巴的武術之樂。


    “什麽,二哥打碎了一個人的下巴!”


    “是的,大人,最後大家不得不放棄武術,他打破別人的腦袋,擊碎別人的牙床骨,捶穿別人的胸脯。這是一種很有趣的運動,可惜誰也不願意再和他玩了。”


    “這麽說,他的手腕……”


    “噢!大人,比以前更有力了。至於腿,老爺感到有點不行,他自己也承認;可是腿勁都到胳膊上去了,因此……”


    “因此他能象過去那樣把牛幹死。”


    “大人,比這還厲害,他能把牆日穿。最近在一個佃農家吃晚餐,你知道老爺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晚餐結束後,他開玩笑地說自己這個年紀依舊堅硬如鐵,然後接著酒勁朝牆上頂了一下,牆倒了,房頂塌了下來,三個農民,還有一個老太婆都給壓死了。”


    “臥槽!周泉,那你的主人呢?”


    “噢!老爺!他的腦袋碰破了點皮,我們用大夫給的藥水輕輕擦在他皮肉上。不過他的吊一點沒受傷。”


    “一點沒受傷?”


    “一點沒有,大人。”


    “武術之樂,見鬼去吧!這些樂趣的代價可太大了,因為留下的是孤兒和寡婦……”


    “給了他們撫恤金,大人,老爺十分之一的收入就花在這上麵。”


    “讓我們說說最後一天吧,”季桓之說。


    “最後一天,蓬萊伯邀請登州府的豪紳官宦們一起打獵,射箭,馴馬。晚上觀看老爺收藏的金石字畫;我們甚至還寫書法,畫水墨畫——當然都糟糕得一塌糊塗,白瞎了好紙好墨,但大夥都很開心;最後我們替老爺放炮。”


    “你們畫圖,你們替老爺放炮……”


    “是的,大人。”


    “我的朋友,”季桓之說,“蓬萊伯確實具有我知道的最靈敏、最可愛的頭腦;不過我覺得你們忘了一種快樂。”


    “哪一種?大人,”周泉焦急不安地問。


    “物質之樂。”


    周泉滿臉通紅。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垂下眼睛說。


    “我指的是歡宴,美酒,觥籌交錯的宴會。”


    “啊!大人,這些算不上什麽快樂,我們每天都這樣。”


    季桓之接著說:“請原諒,不過你的生動敘述使我聽得入了迷,忘了我們談話的要點,那就是侯爺夫人寫信給你的主人可能會說些什麽。”


    “的確,大人,”周泉說,“各種快樂使我們忘乎所以。那麽大人,下麵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我聽著呢,田野之樂的日子?”


    “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信,他從我手裏接過信時,我已經認出了筆跡。”


    “怎麽樣呢?”


    “老爺讀完信後大聲喊道:‘快,備好我的馬!我的武器!’”


    季桓之問:“又是一場比武!”


    “不,大人,僅僅是這幾句話:‘二哥,如果你願意在寒衣節前趕到,那就上路吧。我等你,見字如麵,李蜜。’”


    陷入沉思的季桓之說:“看樣子事情很急。”


    “我也這樣認為。因此,”周泉繼續說道,“為了爭取準時到達,老爺當天就帶著一名年輕力壯的仆人出發了。”


    “他會準時到達嗎?”


    “我希望這樣。老爺是很高傲的,他對自己的純種雜交汗血馬一向是很自信的。”


    李蜜的那封簡短的信使季桓之陷入沉思。他跟著周泉,更確切地說,跟著周泉的四輪車一直到達府邸;他在一張豪華的桌子旁坐下,人們十分尊敬這位左都督大人。但是他從周泉身上什麽也得不到,這個忠實的跟班老是傷心落淚,事情就這樣。


    季桓之在一張鋪得極其舒適的床上睡了一夜以後,他反複思索著李蜜那封信的意思,然而他什麽也沒弄懂,隻能無奈地離開了登州府,重新回到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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