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家那麽有錢,也不開個粥棚什麽的,賑濟一下災民?”


    “賑濟災民?你真會說笑。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


    走在餓殍遍野的山東郊外,季桓之和熊廣泰進行了這樣一番對話。很快季桓之就明白,二哥依舊是那個二哥,他的優點保持得很好,缺點也一點沒有消失。但嚴格來說,自利,是每個人都有的缺點,甚至談不上是缺點。


    季桓之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他認為機會隻有一綹頭發,抓住這綹頭發就能抓住機會,他不是那種不抓住那綹頭發捉住機會而讓它白白過去的人。他計劃了一個迅速和安全的旅行方案,他先把驛馬送到前麵的落腳點,好讓他能在五六天以內趕到京師。可是,在動身前,他又想到,對一個富有經驗又機智靈活的人來說,情願放棄平安的環境走向吉凶難卜的未來,這樣的處境可真有些古怪。


    確實,他騎上馬要去完成他的危險的使命的時候,對自己說道:大哥寬厚大度,二哥很容易受人影響,三姐臉上的神情總叫人捉摸不透,也就是說很難理解。我不在這兒把他們團結在一起的時候,這三個人會發生什麽事呢?……也許會把廠公放掉。一放掉廠公,我們的希望就全部破滅了。我們的希望是十五年來直到今天的辛苦服務唯一的酬報。


    於是他去找李蜜,說道:“你要小心大哥,他對人間的俗事不屑一顧,甚至他自己的事。你特別要小心二哥,他很有可能幫助大哥讓盧受逃走的,隻要盧受懂得哭哭啼啼,裝出可憐人的模樣的話。”


    李蜜笑了笑,那是她特有的既狡猾又果斷的微笑。


    “絲毫不用擔心,”她說,“我有我提出的一些條件。我並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為了別人。我的小小的希望隻應該為了有權享受成果的人的利益得到實現。”


    好,季桓之心裏想道,在這方麵我可以放心了。而後他又去找熊廣泰。


    “二哥,”他說,“你和我一起為了尋求我們的功名吃盡千辛萬苦,現在到了收獲我們的辛勞的果實的時候,如果你讓三姐左右,那將會莫名其妙地上了當。我們兩人在私底下說說,總免不了自私。或者讓大哥左右,他高尚無私,可是也是對什麽都膩煩的人,他為他自己毫無所求,也不知道別人有別人的願望。如果我們的兩個朋友中有一個向你提出要放走盧受,你怎麽說呢?”


    “我會說,我們捉到他花了許多氣力,不能這樣輕易放掉他。”


    “好極了!因為一放掉他,你把你已經到手的爵位也放掉了,更不必說,盧受一旦離開這兒就會叫人吊死你。”


    “怎麽,你這樣認為嗎?”


    “我完全可以肯定?”


    “那麽我寧願殺死他,也不讓他逃掉。”


    “你說得有道理。你要知道,我們以為是在做自己的事的時候並不是在做東林黨人的事,況且,他們像我們這些老兵一樣,也不理解什麽朝政。”


    “你別怕,”熊廣泰說;“我從窗口看你騎上馬,我一直目送你直到你人影消失為止,然後我回來待在廠公的房門口,我看見整個房間有一點點可疑的行動,我就把他幹掉。”


    “太好了!我相信廠公準會被看守得牢牢的。”


    他握過未來蓬萊伯的手,又去找朱後山。


    “大哥,”他 說 ,“我要走了。我隻有一件事要對你說:隻有囚禁盧公公,才能保證我的生命安全,如果你把他放掉,我就沒命了。”


    “我根本不需要多作考慮,早就決定幹監獄看守的行當了。我向你保證,你把廠公留在哪兒,你以後仍舊會在哪兒再見到他。”


    季桓之心隻想:現在我得到了朱後山的保證,可以出發了。”


    他終於一個人動身了,身上隻帶了一把刀和一張盧受給的普通的通行證,憑這張通行證他可以順利通過東廠派來山東的眼線,安全到達京師.


    盧受失蹤的事大家還不知道;隻有鄭貴妃一個人清楚,但是她將她的焦急的心情掩蓋起來,連對她的最親信的人也不暴露。在季桓之和熊廣泰的房間裏,人們找到了兩個被捆起來、嘴巴塞住的番子,立刻使他們的四肢恢複了自由,取出塞嘴巴的東西,可是他們隻能說他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們被捉住、捆牢、剝去衣服的經過,別的就說不出來了。至於季桓之和熊廣泰一從番子進來的那個缺口出去以後幹了些什麽,他們和宅院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不清楚。


    隻有盧公公的幹兒子之一阮鑫比別的人知道得稍微多一點。阮鑫沒有看見他的幹爹回來,聽到敲子時了,就決定不顧一切到菜園子裏去看看。第一道門全被家具堵住,這已經使他產生了一些懷疑,不過他不想把他的懷疑告訴任何人,他耐心地從這些堆在一起的家具中間穿過去。


    後來,他走到了走廊裏,發現那兒所有的門全都開著。朱後山的房間的門和花園的門也開著。


    到了花園,他就能夠很容易地眼著雪地上的腳印走。他看到這些腳印通到了牆跟前,在牆那邊,他發現了同樣的腳印,還有馬蹄印,還有大隊人馬奔去的痕跡。從這時候起,他就毫不懷疑廠公是給那三個犯人劫走了,因為三個犯人和他一起不見了。他急忙趕到毓德宮向鄭貴妃稟報廠公失蹤的事情。


    鄭貴妃叮囑他不要聲張,阮鑫自然小心翼翼地遵命。她隻是要他去向國舅先報告這件事,她對自己的兄弟是什麽也不隱瞞的。國舅立刻去東廠,叫管事的派五六百名番子出動,在附近地區搜索,發現任何離開北直隸不管去哪個方向的可疑的隊伍就帶回京師。


    但是季桓之是單身一人,並不是一隊人馬,他不是離開北直隸,而是向京師走來,所以沒有人注意他,他一路順利,沒有受到留難。


    他走進古老的宅院院子裏的時候,第一個著到這位使節的是阮鑫本人,他正站在門口,等待他失蹤的幹爹的消息。


    阮鑫一看見季桓之騎馬走進正院,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季桓之向他點了點頭,表示一點友好的意思,然後下了馬,把韁繩丟給一個路過的仆人接住 。


    他向那個盧受同樣沒把兒的幹兒子走去,嘴角含笑地走到他跟前。


    “季大人!”阮鑫叫起來,好像一個做惡夢的人閉著眼睛在說話一樣;“季大人!”


    “就是我,阮公公。”


    “你上這兒來幹什麽?”


    “帶來盧公公的消息,最新最新的消息。”


    “他怎麽樣啦?”


    “他的身體像你我一樣好。”


    “他沒有出什麽事嗎?”


    “絕對沒有。他隻是覺得需要在山東遊覽一圈,並請求我們,沈陽侯想、熊登州和我陪伴他。我們都是他的仆人,所以不能拒絕這樣的要求。我們在昨天晚上出發了,就是這樣。”


    “是這樣?”


    “廠公有些話要我稟告鄭貴妃,是些秘密的、私下的話。這樣一個任務隻能交給一個可靠的人完成,因此他派我來。所以,阮公公,如果你願意做些會討您幹爹喜歡的事,那就請你稟報鄭貴妃,說我到了這兒,有事麵告。”


    不管季桓之說的是真話,還是僅僅說說笑話,事請很明顯,在目前這樣請況,他是唯一一個能夠消除鄭貴妃不安的人。於是阮鑫不再多問什麽,馬上去把這個古怪的使節的事稟報鄭貴妃,正像他事先料到的,鄭貴妃聽說後,找了個借口,說要去兄弟鄭國泰家看看,得以出宮,來到此處。


    待鄭貴妃來到宅院之後,季桓之就帶著最恭敬的態度向鄭貴妃走去。


    他走到離她三步遠的地方,躬身舉起雙手,把信呈上。


    鄭貴妃看了信,認出這確確實實是廠公的筆跡,盡管有點抖動;但是這封信絲毫沒有提到發生了什麽事,她就詢問詳細的經過。


    季桓之一一稟告,他的態度十分天真純樸,他知道在某些場合應該表現這樣的態度。


    鄭貴妃聽著他說,越來越驚奇地望著他。她不明白一個人競敢想到做這樣的事,更不用說他居然如此大膽地對一個有利害關係、甚至有責任懲辦他的人說這些詳情。


    “怎麽,先季大人”季桓之說完以後,鄭貴妃氣得滿臉通紅,叫道,“你竟膽敢向我承認你犯的罪行!對我說你的背叛行為!”


    “請原諒,娘娘,可是我覺得,或許是我說得不清楚,或許是娘娘沒有很好地聽明白我的話,這件事裏麵既沒有什麽罪行,也沒有什麽背叛。盧公公把我們,我二哥和我關進監牢,因為我們不相信他派我們去遼東是為了不聲不響地觀看大金國的開國典禮。我們,我的朋友和我終於相信,在這個問題上出現了什麽錯誤,我們是這種錯誤的犧牲品,在我們和廠公之間把問題說說清楚是很必要的。為了讓這樣的談話產生效果,應該讓它安安靜靜地進行,遠遠離開一些不相幹的人的糾纏,所以我們把廠公大人帶到我的朋友的宅院裏,在那兒我們交換了意見。是呀!娘娘,我們預料的事證實了,其中是有差錯。盧公公原來想的不是要我們為朝廷效勞,而是為建州衛的龍虎將軍效勞。”


    “我聽你陳說,並且對你表示佩服,季大人,”鄭貴妃說。“說真話我幾乎沒有看到過如此大膽無禮的行為。”


    “是呀,”季桓之說,“瞧娘娘也和盧公公當初那樣誤解我們的意圖了。”


    “你弄錯了,”鄭貴妃說,“我並沒有怎樣誤解,所以一炷香以後你將被逮捕,半個時辰以後我會讓國舅親自率領東廠的人去救廠公。”


    “我肯定娘娘不會幹出這樣輕率的事情,”季桓之說,“首先是因為這樣做是毫無用處的,隻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廠公在還沒有被救出以前,他就會死去。他完全相信我對他說的會發生的事實,所以相反,他請求我在看到貴妃娘娘心情激動的時候,盡一切可能讓您改變計劃。”


    “那好!我隻叫人逮捕你。”


    “娘娘,這沒有什麽了不起,因為要逮捕我的事和救廠公的事都已經預料到了。如果到了明天預定的時間我沒有回去,後天早上廠公就會被送往京師。”


    “季大人,很明顯。因為你的處境,你對許多人和許多事情大不了解了,不然的話,你準會知道盧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沒有人會對他怎麽樣的,你就算能把他送到三法司,三法司的官員也不敢給他定任何罪名。”


    “對不起,娘娘,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的朋友們不會把廠公帶到刑部或是大理寺,也不會把他都察院,因為這些部門都是為了他們自已的利益做事的,廠公先生隻要稍花一點兒代價就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可是我的朋友們會把廠公交給北鎮撫司,當然那裏麵個別的人可能會被收買,但北鎮撫司的大部分人,過去都是季某的下屬和徒弟。”


    鄭貴妃盯住季桓之看,在一個普通女人身上,這種目光表示蔑視,而在一位貴妃身上,這種目光就變得十分可怕。她說:“我認為你是在威脅我。”


    “娘娘,”季桓之說,“如果說我威脅,那也是別人逼得我這樣做的。我因為必須應付一些事件和一些人物,所以也變得成熟了。可是,請您相信一件事,娘娘,它就跟我的胸膛裏有一顆為你跳動的心一樣真實。您清楚地知道,我曾經無數次地為娘娘出生入死。娘娘的仆人十五年來過著默默無聞的生活,從來沒有在一聲歎息裏泄漏出那些秘密。今天難道你就對他毫無憐憫之心嗎?娘娘,請看著我,看著在對你說話的我,你剛才指責我抬高嗓門,話裏有威脅的口氣。而我是怎樣的人呢?一個沒有財產和靠山的窮指揮同知,如果娘娘的眼睛不稍稍對我望一望的話,我永遠也不會有好前程。”


    鄭貴妃有些吃驚地望著季桓之的威武的麵孔,在這張麵孔上又能看到一種奇特的溫柔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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