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季桓之和熊廣泰從皇宮裏繞路去錦衣衛後街,一嗓子喊出來至少二百人,他命令這些人立刻穿上甲胄,帶上各自的最大殺傷性武器,騎上馬,趕奔十王府街。


    說來諷刺,二十多年前他和熊廣泰也曾帶著錦衣衛去辦大事,但當時的人手實在可憐,而更重要的是,當年他們帶人去緝捕邪教分子,是取締非法道會門的、有利於廣大人民群眾精神文明健康的偉大工作,具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而今天,他們全副武裝,卻是要彈壓當初他們所保護的那些百姓——盡管當初他們行動的主要目的也並不是保護京師百姓。


    季桓之脫下冠服,穿上鎖子甲、戴上頭盔的那一刻時,就明白,自己已經回不了頭了。


    “許顯純。”季桓之瞥見旁邊同樣披堅執銳,坐在一匹雄駒上的指揮僉事許顯純。


    “下官在。”


    “你竭盡所能,盡忠效力的時候到了。”


    “下官明白。”許顯純臉上滿是期待與緊張的表情。


    “我分一百騎給你,倒要瞧瞧你本事如何。”


    “下官領命——隨我來!”許顯純策馬揚鞭,帶著一百名全副武裝的錦衣衛校尉,絕塵而去。


    而季桓之帶隊打算沿著東江米巷到崇文門裏街,一路直行前往東單牌樓,繞後背襲圍堵東廠的暴民。而他所隊的路程更長,若要想達到兩麵夾擊的效果,就要比許顯純帶的那隊更快。因此,他甚至有些嚴酷地命令手下眾人,快馬加鞭,迅速轉進至攻擊地點。


    而當他帶隊繞到暴民群的背後時,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或許很多年以後,他會成為紀綱、錢寧、江彬一類的人物,遭萬人唾棄。但他也已經不在乎了,隻要能獲得在此世能獲得的最大財富,留下罵名又有什麽影響?


    於是,他下達了衝鋒指令:“驅散暴民,擒拿首惡!”


    眾人得令,紛紛下馬——對,下馬,因為戰場是在城裏,他們之前騎馬隻是為了趕路而已——掣刃在手,殺向暴民……


    暴民終於退散了,喧嚷聲也像被施了法術似的全部消失了,隻餘下丐幫弟子們修築的土壘還留在原地。散落的土槍麻雷子以及單刀等武器,說明之前這一帶有過一場激戰。


    而再一次巧妙脫身的孔定邦覺得結局很不好,他曾經寫信給成國公,請他回來。公爵就要到達,但是他會發現京師已經太平無事了。


    雖說鬧劇結束,京師已經太平無事,但京師各處開始增強戒備,監督各坊百姓,搜查收繳違規武器,以防再有人以言論煽動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市民作亂。


    這天早上,季桓之睡在熊廣泰的房間裏。自從發生騷動以來,兩個朋友就采取了這個習慣。他們的刀就放在床上靠裏一側,手銃就放在手邊的桌子上,保證隨手可以觸及。


    季桓之還在睡覺。他夢見天空給一塊很大的黃色的雲遮住,從雲中落下像雨一樣的黃金,他伸出帽子,放到簷槽底下去接。熊廣泰也在做夢,他夢見他的官轎太小,逼仄難受。


    稍晚一些,他們被一個仆人叫醒了,他給季桓之帶來了一封信信。


    “誰的信?”


    “鄭娘娘的信,”仆人答道。


    “喂!”熊廣泰從床上坐起來,說,“她說什麽呀?”


    季桓之請那個仆人到隔壁房間去待片刻,仆人一關上門以後.他就跳下床來,趕緊看信,熊廣泰在一旁睜大著眼睛望他,一句話也不敢問。


    “二哥,”季桓之把信遞給他,說,“這一下,你的爵位和我的官位全都有了。喏,你讀讀信,再琢磨吧。”


    熊廣泰接過信,聲音顫抖了起來:“娘娘要和你麵談,叫你隨送信人前去——可我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我卻看出來非常不尋常,”季桓之說。“如果別人叫我去,那準是事情很複雜了。你想想看,在鄭娘娘的頭腦裏該是怎樣焦慮不安,所以在經過二十年以後才想到了我這個人。”


    “說得有理,”熊廣泰說。


    “爵爺,磨快你的刀,把你的手銃裝上子彈,給馬喂飽草料,我向你保證不到明天就會有新鮮事兒發生,不過可不能聲張!”


    “哎呀!這不會是別人布置圈套來害我們吧?”熊廣泰說,他成天總以為自己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會招別人惱怒。


    “假使這是一個圈套,”季桓之說,“我會覺察出來的,你放心好了。”


    季桓之頃刻間就穿好了衣服。


    熊廣泰依舊躺著,懶洋洋的。這時又有人敲門了。


    “進來,”季桓之說。


    走進來的是另一個送信的仆人。


    “是東廠盧公公送來的。”他說。


    季桓之望望熊廣泰。


    “事情麻煩了,”熊廣泰說“先去哪一邊呢?”


    “安排得很巧,”季桓之說,“廠公約我兩刻以後見麵。”


    “那就好。”


    季桓之轉過身來,對那個仆人說,“請您轉告盧公公,兩刻以後我去他那兒接受命令。”


    那個仆人行了個禮,走出去了。


    “幸運的是他沒有看到那另一個仆人,”季桓之說。


    “他們兩個人同時派人來找您,您認為會不會是為了同一件事?”


    “我認為不是,我可以肯定。”


    季桓之叫在隔壁房間裏的鄭貴妃的仆人過來,說:“我準備好了,請領我去吧。”他產生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激動的情緒,心抨抨地直跳。他不像年輕時候那樣自信了,多年的閱曆教會他認識到發生過的那些事件的嚴重性。他懂得了什麽是國公的高貴,什麽是帝王的威嚴。他已經習慣於在高貴的出身和顯赫的地位麵前妄自菲薄。從前他去毓德宮見到鄭貴妃的時候,是像一個年輕人去向一位女人致敬那樣,今天卻事過境遷,他去她身邊,就像一個低微的小兵奉命謁見一位卓越的將領。


    今早福王陪皇帝去後花園賞花去了,因此毓德宮內隻有鄭貴妃一人。季桓之剛進去的時候,鄭貴妃正坐在簾子後頭的內廳裏誦經。


    誦經有幾種類別,一種是逐字逐句地揣摩研究,試圖參悟經文裏的道理,以進行學習,提升自我;一種是有口無心,心不在焉地糊弄,多出現在假和尚以及剛剛出家的小和尚身上;還有一種則是追求誦讀的流暢,音聲有力,試圖憑借念經這一行為來為自己加持,屬於欺騙自己的舉動。


    但季桓之判斷不出,鄭貴妃的誦讀方式究竟是哪一種,或許她的誦讀風格三類都有?


    等一部經誦完,宮內一陣寂靜。季桓之全身顫抖起來。他看見一隻雪白的手撩起了帷慢,他從它的外形,膚色和纖美認出就是那位當初天姿國色、如今風韻猶存的鄭娘娘。


    鄭貴妃走進來了。她用親切而又傷感的眼光望著這位錦衣衛,說,“季同知,你如約前來覲見本宮,本宮甚感欣慰?”


    “下官拜見娘娘。”季桓之回答道。


    “那天的事兒,可勞煩季同知了。”鄭貴妃繼續說道,她聲調柔媚,每當她願意的時候,就會用這樣的聲調說話。


    “這本就是卑職分內之事。”季桓之說著,接著他又問:“娘娘這幾日可去過了東宮了?”


    “沒有,怎麽了?”鄭貴妃的臉上掠過一絲輕蔑與傲慢。


    “娘娘應該去一趟。”季桓之說,“即便是擺個姿態。否則,往後可能會很糟糕……”


    “很糟糕?”鄭貴妃說,“也許你是對的。至少對本宮來說,很糟糕。所以本宮今天需要一種兼有勇敢和忠誠的氣質。”


    “怎麽?”季桓之說,“貴妃娘娘,您周圍都是忠心耿耿的奴仆、智慧過人的顧問,本領高、有地位的能人,居然會注意到一個默默無聞的武官!”


    鄭貴妃明白這是一種含蓄的責備,她心裏不高興,不過也更覺得感動。這位季同知無私忘我的精神常常叫她感到羞愧,她不由得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慷慨一些。


    “你對本宮提到的我周圍的那些人,也許真像你所說的那樣?依我看,不過是一群淨出餿主意的白癡罷了。”貴妃說,“這幫白癡自己都沒讀過幾年書,竟然找東林黨來當對手,也是不自量力。眼下,本宮可隻信任季同知你一個人了。”


    “卑職可擔不起,卑職也沒讀過幾年書。”


    “但你至少比我兄弟那幫人聰明多了。”鄭貴妃說,“本宮知道你替盧公公效勞,但是,你也可以為本宮服務,本宮保證你步步高升。”


    “隻要是陛下命令卑職做的事,卑職萬死不辭,”季桓之說。


    鄭貴妃考慮了片刻,看到這個錦衣衛態度慎重,便說:“季同知,您也許喜歡過安靜的日子吧?”


    “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安靜過,娘娘。”


    “你有朋友嗎?”


    “我曾經有三個朋友,兩個已經離開了京師,我也不清楚他們去了哪兒。還有一個在我身邊。”


    “很好,”鄭貴妃說,“您和您的朋友,能抵得上一支兵馬。”


    “我應該做些什麽,娘娘?”


    “稍晚一些之後你再上這兒來,那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可是,季同知,你千萬別把我約您見麵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娘娘,不會的。”


    “你發誓。”


    “娘娘,我從來不違背自己的諾言,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像這樣的話,鄭貴妃的大臣們可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她聽了很不習慣,雖然她感到吃驚,但是也從話裏麵看到一種令人高興的征兆:季桓之在執行她的計劃的時候,一定會非常熱誠地為她效力。其實,這正是季桓之慣用的手段,他習慣於先欺騙自己,用粗魯的態度表現他的忠誠,以掩蓋狡猾的心思。


    “娘娘暫時沒有什麽別的事要吩咐了吧?”他問。


    “沒有,季同知,”鄭貴妃網答說,“您可以退下了,等到我對您所說的那個時候再來。”


    季桓之行過禮後,走了出去。他走到門外,心說:看來在這兒別人很需要我。


    隨後,過了兩刻鍾,他去往了東廠。


    守門緹騎領他進去。


    “盧公公,卑職奉命來到,”他說。季桓之按照他的習慣,向四周迅速地掃了一眼,發覺在盧受麵前有一封封好信。但是它放在書桌上文件旁邊,無法看到信是寫給誰的。


    “季同知,您喜歡出門遊曆嗎?”廠公問。


    季桓之不明白盧受這個陰陽人怎麽忽然和自己聊起這些來,但還是如實回答:“卑職在許多大路上度過了半生。”


    “你在京師有什麽事會拖住你嗎?”


    “除非有命令要我留在京師。”


    “很好。這兒有一封信,送到信上的地址。”


    “信上的地址,公公?可是信上沒有地址。”


    確實,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寫。


    盧受說:“這是一隻雙層信封。”


    “我明白了,我到達一個指定地點以後才能拆開第一層。”


    “不錯。把信拿去,你動身吧。你有一位朋友,叫熊廣泰,咱家沒記錯吧?咱家非常中意他,你帶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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