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將近二更了,左光鬥和左福在京師的街遣上走了不到一百步遠,他就發覺一切都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全城大街小巷仿佛全是古怪的幽靈,一些默不作聲的人影在除去鋪路的石塊,有一些人影拉來了大車,把它們推倒在地上,還有一些人影在挖溝,那些溝寬得能吞沒整隊整隊的騎兵。這些人都幹得那麽起勁,走過來,走過去,奔跑著,活像在幹著不知道是什麽活的妖魔鬼怪。


    他們是坊市裏的丐幫乞丐,正在築明天要用的街壘。


    左福望著在黑暗中的這些人,望著在夜裏幹活的這些人,心裏不禁有點害怕。他暗自思量,把這些邪惡的人從他們的窩裏放出來後,他有沒有能力叫他們回去呢。


    他走進東四牌樓北街,順著這條街朝東四牌樓南街走。在那兒,景象完全不同了。一些商人在店鋪和店鋪間跑來跑去,店門跟窗板一樣好像關上了,可是它們隻是推推攏,一有人要進去 ,立刻就會打開又關上,那些人似乎都很怕讓人看見他們搬運的是什麽東西。他們都是店鋪老板,他們自己有了武器,正在把武器分給還沒有的人。


    有一個人背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有刀劍、土槍和麻雷子等,壓得身子都直不起來了。他一家一家地跑著,把它們分掉。借著一盞燈籠的光,可以認出來那個人原來是龐明星。


    坊間的胡同裏有一群群市民,有的穿著黑色的鬥篷,有的穿著灰色的鬥篷。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站著,有些單獨行動的人在一群一群人中間奔來奔去。那些灰鬥篷或者黑鬥篷後麵被刀尖頂得高高的,前麵被土槍槍筒頂得突出來。


    全城響起一陣奇怪的響聲,這種聲音從未聽見過,不知道是什麽聲音。人們好像覺得在那些黑得像深淵的街道上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可怕的事情。不時地又響起隆隆聲,好似風暴襲來,又好似波濤洶湧。可是,沒有一絲亮光,什麽也看不清楚,一點兒也無法理解。這些從地底下發出來的、神秘的聲含就像地震發生前的聲音。


    準備暴動的工作就這樣進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京師睡醒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麵貌變了樣,不禁全身顫抖,它就好像一座被圍困的城市一樣。一些武裝起來的人站在各個街壘上,肩上全趕著火銃,眼睛發出威脅的光芒。他們分隊圍捕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衣服,係小絛的人,要他們高喊:“嚴懲梃擊案主謀!嚴懲陰陽人盧受!”誰要是拒絕,就會遭到嘲罵,譏笑,甚至毆打。打死人的事還沒有發生,不過人人都覺得很可能會出現這樣的事。


    街壘一直築到十王府街。澄清坊、仁壽坊,聚集了一萬多名帶著武器的百姓,在最前麵的,大聲叫嚷,向在東廠四周站崗的板著麵孔的番子挑釁,東廠外圍布下了柵欄,這樣的預防措施反而使番役們處境更加危險。


    在對麵的暴民中間,有些臉色灰白、衣衫檻樓、形容枯搞的人,成群結隊地來來去去,他們有的是百把人一夥,有的有一百五十個人,有的有兩百個人,手上高舉著各種各樣的旗子,上麵寫著“誅殺妖女鄭氏”這些人走到哪兒,哪兒就響起一陣陣狂熱的叫喊;因為這樣的隊伍數也數不清,所以叫喊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鄭貴妃和盧受起床的時鐵,得到通報說昨天晚上還是十分平靜的內城現在醒過來,處在興奮激動的狀態中,他們大為震驚,兩人都不願意相信別人的報告是真實的。他們說除分非親眼目睹,親耳聽到,方才不會懷疑。於是手下人替他們打開了窗子。他們又看又聽,然後完全相信這是事實。


    盧受聳聳肩膀,裝做看不起這些暴民的樣子,可是他的臉卻明顯地變得蒼白,渾身哆嗦著跑到他的書房裏,把他的金銀首飾鎖進珠寶箱,把最貴重的戒指戴到手指上。


    而身在皇宮的鄭貴妃大發雷霆,一心進行鎮壓,因而在皇帝麵前一哭二鬧三上吊。而皇帝朱翊鈞起初對京師百姓暴動是不相信的,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急匆匆跑過來通報情況,萬曆才相信了這一事實。他第一時間叫人召禦林軍指揮,命令他願意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去看看這場“玩笑”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位禦林軍指揮日日歌唱吃酒,軍也絕不操練,平日裏紈絝驕奢,卻素來喜歡冒險,把什麽也不放在眼裏,又像所有軍人那樣根本瞧不起百姓。他帶領了五十個人,想從金水橋繞出去,給內城東邊的暴民們一次側擊。但是他在這兒遇到了孔定邦和他的五十名輕騎兵,同時還有一千五百多個百姓。衝過這樣一道屏障是不可能的,所以指揮甚至試也沒有試一下,就重新回到沿河的街道。


    可是,在金水橋上他看見丐幫分子和他們帶領的一批市民。這一次,指揮打算發動一次衝鋒,可是卻受到了許多火銃的回擊,同時無數石塊像冰雹一樣從所有窗子裏往下投。在這兒留下了三名禦林軍的屍體。


    皇城的路被堵住回不去了。他隻能帶兵向外城撤退想要避避風頭,可是他在那兒又遇見了龐明星和他的那些手持單刀的市民。指揮想從這些穿灰鬥篷的人中間衝過去,但是他們防守得很嚴密,指揮隻得原路後退,在戰場上他又丟下四名被白刃刺死的衛士。


    倒黴的指揮試圖返回之前的位置,但是他在那兒碰到了乞丐築的街壘。守衛在街壘上的,不僅僅是武裝起來的男人,而且還有婦女和孩子。


    指揮認為這個據點防衛得沒有其它地方堅強,一心想占領它。他命令二十個衛士下馬,衝向前去,突破一座街壘,他和他手下其餘的人,騎在馬上掩護那些進攻的士兵。那二十個人朝著街壘筆直走去,可是在那兒,在堆起的一根根梁木後麵,在大車的車槍當中,在壘起的石頭上而,發出了猛烈的射擊。在這陣射擊聲中,龐明星帶領的隊伍出現在街拐角,同時丐幫帶領的市民也從附近的街角衝過來。


    禦林軍處於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


    這位指揮盡管不學無術,但生性勇敢,所以他決心死在他的崗位上。他發射火銃回擊,人群中響起受傷的人疼得難受的叫喊。禦林軍衛士們受過良好的訓練,槍打得很準,可是市民人數眾多,刀劍揮舞,像暴風雨一樣,把那些衛士打得落花流水。士兵們在指揮周圍一個個倒下去。


    不過在這位指揮就要被人砍死的時候,左福跳出來喝止了。他很清楚不能任由事態隨意發展下去。禦林軍指揮往往是世襲武官擔任,打死了他,這幫百姓將來一個也跑不了。於是他喝令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並打開街壘,讓指揮和他手下剩餘的部隊撤退回去。


    這規模可比當初天極教作亂的規模大多了。所以說老百姓一旦鬧起來,根本沒有邪教什麽事兒。


    在這段時間裏,廠公盧受一直待在他的書房裏,處理他的一些瑣碎事務。


    他已經派人去找季桓之,可是,在這個亂哄哄的局麵裏,他並沒有指望能看到季桓之。因為季桓之這時不在值班。一炷香以後,錦衣衛指揮同知在門口出現了,後麵跟著他的形影不離的朋友熊廣泰。


    “過來,過來,季同知,”廠公大聲說,“您可終於來了。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盧公公,情況非常不妙,”季桓之搖搖頭說,“全城都在暴動中,剛才我和二哥經過外麵,盡管我穿著錦衣衛的冠服,也許正由於我穿著錦衣衛冠服,他們要我們高喊‘嚴懲梃擊案主謀!’公公,我應不應該說說別人逼我們還要喊的一句口號?”


    “你說好了。”


    季桓之稍作沉默,才吐出了那句話:“‘嚴懲陰陽人盧受!’唉,真不該說!”


    盧受微笑了一下,可是臉色卻變得灰白。


    “您喊了沒有?”他問。


    “當然沒有?”季桓之說,“下官嗓子壞了,二哥得了感冒,也沒有喊,所以……”


    “所以什麽。”盧受問


    “請看我的帽子和我的袍子。”


    季桓之把他的披風上的四個彈孔和他的纏棕帽上的兩個彈孔指給盧受看。熊廣泰的衣服的腰部被一支長槍戳過,裂了開來,這可是他最喜歡也是最昂貴的一件衣服——之一。


    “他奶奶的!”廠公想了想,罵了一句,同時帶著很真誠的欽佩的神情望著這一對朋友,說:“換了我,我也隻好照喊。”


    【*】王安,明神宗皇宮太監,河北省雄縣人,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由太監陳炬推薦,命為皇太子伴讀。當鄭貴妃謀立己子為皇太子,皇太子處於危機之時,多由王安保護。光宗即位,擢司禮秉筆太監,並勸光宗重用東林黨人楊漣、劉一燝等人。光宗去世,熹宗即位,王安協助天啟將李選侍移出乾清宮,遷住噦鸞宮。魏忠賢、客氏得勢後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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