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半個時辰,僅僅半個時辰,三千遼東鐵騎陣亡,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十餘殘部潰亂敗走,一夜奔馳二百裏,逃至安州城外。三國的關雲長在曹操麵前蔑視袁紹的河北人馬:“以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祖承訓卻比關羽更牛氣,把倭賊比作螻蟻之輩。不過,關雲長成功斬殺了顏良文醜,祖承訓卻落得個“策馬先遁,僅以身免。”就連前來勞軍的朝鮮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祖承訓嘴巴卻不認輸,他對前來送糧草慰勞的朝鮮人說:“天時不利,大雨泥濘,不能殲賊。等再添些兵馬,必定能直搗黃龍。”不過,祖承訓在駐紮安州城外控江亭的兩天裏,連日大雨,士兵身處野外衣甲盡濕,紛紛口出怨聲。他不得已隻能退還遼東,並且在此期間上奏朝廷,把兵敗的責任推給朝鮮方軍糧不足,援軍逃散,甚至稱平壤城中有朝鮮人向明軍射箭等等,總之著重強調別人的錯誤,而淡化自己輕敵驕兵的責任。


    然而隨軍出征並且成功逃脫的錦衣衛總旗李密也上了奏疏,直言遼東副總兵不聽勸告,連熟知日軍戰力的朝鮮人的話都置若罔聞,一意孤行,才導致兵敗。


    把水攪渾,是不願承擔責任者的一貫伎倆。自古驕兵必敗,祖承訓不顧天氣地利,不知敵情,冒然進軍,使得明軍援朝的初戰以慘敗告終。但萬曆皇帝朱翊鈞經過冷靜思考,明白一點,盡管首戰慘敗,但戰略上的責任卻不該由祖承訓負責,朝廷兵部大員、遼東巡撫戰爭動員不足,料敵不準,盲目以為區區數千騎兵就能攻下平壤,委實太小看倭寇了點,鴨綠江對麵的“倭賊”遠非東南的小股倭寇可比,要想擊敗這股倭賊,非得調集主力大軍不可。


    “寧夏那邊怎麽樣了?”朱翊鈞問兵部右侍郎宋應昌。


    宋應昌搖搖頭:“葉夢熊、李如鬆等部雖將反賊四麵圍堵,但城池久攻不下,恐怕還需時日。”


    “需要多少時日?”


    “至少兩個月。”


    朱翊鈞在腦中快速計算,即便現在反賊已經平定,寧夏的那幾路兵馬哪怕片刻不歇,火速調往朝鮮,的確是需要至少兩月光景。薊州倒是有戚家軍駐紮,戚家軍尤為擅長對付倭寇,隻是他們兵力也很有限,而且如今北方正值大雨季節,如果將他們調往江畔,難保路上火器不會受潮無法使用。總之需要時間,一切都需要時間。


    “有沒有辦法,讓倭軍暫停向朝鮮義州進軍幾個月?”


    “啊?”宋應昌不知道是自己聽岔了,還是皇帝犯傻了。但他不敢對皇帝的智商表示懷疑,隻能問:“小臣愚鈍,皇上的意思能否再說清楚一些。”


    “設法與倭軍達成共識,休戰兩個月。”


    宋應昌愣了半晌,最後兩手一攤:“小臣沒法子。”


    兩人歎息,相視默然,而後不自主地都將頭轉向了同一個方向。


    兵部尚書石星被兩個人盯得發毛:“你們看我幹什麽?”


    於是“與倭軍和談”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使命被交給了石星。然而石星本就是言過其實的一個人,他也沒有辦法,但他是一把手,關鍵時刻是要背黑鍋的,尤其是皇帝送給他的鍋,他也不敢不背。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幾天後,石大人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招聘。當然,不是貼布告那種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處尋訪。石星委托了自家仆人、關係比較好的錦衣衛、甚至是江湖上的丐幫弟子,到處尋覓人才,在他看來,“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大明豈無巨騙?”當然,這個巨騙也是有先決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要掌握熟練的日語。


    而很快,就有一個生於日本、長於大明市井的商界巨子橫空出世了,這個人名叫沈惟敬,浙江嘉興人。石星剛開始在家裏見到他,隻覺此人獐頭鼠目,不是什麽好人,不值得信任。然而沈惟敬正式進行麵試,一開口就令他大為震驚。


    “小人沈惟敬,生於日本,長年經商,與不少日本大名有來往。即使是太閣豐臣秀吉,也奉小人為座上賓。若不是感念皇恩,不願背離母國,小人在日本必定不是一方城主、也是某處大名。”


    石星不敢斷言此人所說是真是假,但僅憑他敢在國防部部長麵前胡咧咧這一行為,就足以證明此人有勇有謀,不是池魚。石星讚賞地連連點頭,道:“好,本官便任你為和談使節,出使朝鮮,斡旋朝日爭端。”


    沈惟敬躬身行禮道:“小人必不辱使命。”


    很快沈惟敬就帶著一幫隨行出發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裏,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由於相貌醜陋,所以沈惟敬剛一露麵,就令朝鮮眾臣大吃一驚。


    朝鮮西人黨的巨頭尹鬥壽在後麵低聲挖苦柳成龍:“天朝就派了這麽個人來?”


    柳成龍心裏也不打底。因為上次在他建議下請來的天朝援軍全軍覆沒,國王李昖差點投江自盡,如今天朝又派人來談判,萬一再失敗,那麽自己趁著國難爬上的高位怕是做不了太久了。柳成龍一語不發,裝作內急悄悄退出了人群,接著衝一邊打個手勢,喚來自己的護衛武官申命澈,耳語道:“你告訴李千裏,讓他調查一下,這個天朝使節是個什麽來曆?”


    “小人明白。”申命澈奉命而去。


    隨後柳成龍才又走入人群。此時的沈惟敬正麵對朝鮮諸位官員,用流利的朝鮮話口若懸河,侃侃而談,隻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人不可貌相,或許是我多慮了?柳成龍見狀暗暗心想。隨後便和其他大臣一起把沈惟敬引見給了國王。


    李昖已經窮極無奈了,因為有過想死的年頭,眾臣幾乎是把他強迫性地關在房子裏,並且鋸斷了裏外百丈之內所有的樹。李昖天天在院子裏轉圈,想撞牆又怕疼,這天聽說天朝使者來了,他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


    沈惟敬禮節性地張開雙臂,用朝鮮語笑道:“國王親自接見,下官惶恐、下官惶恐!”


    聽到這個天朝使節說著自己國家的語言,李昖更是倍感親切,將其迎入屋中。


    但沒有人注意到,隨行的錦衣衛總旗李密守在院外,表情複雜。實際上,他跟著隊伍來朝鮮,主要是為了打聽兩個義兄的下落;至於沈惟敬,他也不清楚這貨到底是幹嘛的。


    李昖命人沏茶,而後與沈惟敬對麵而坐,微笑道:“天使旅途勞頓,茶水馬上準備好,還請稍後。”


    “國王客氣了。”沈惟敬道:“下官此次前來,是奉大明皇帝之命,與倭軍談判的。”


    “哦,是嗎,與倭軍談判?”


    “不錯。與倭軍談判,拖延時間,以等待大明援軍到來。”


    “大明還有援軍?”因為上次祖承訓的慘敗,李昖對此不是很有信心。


    沈惟敬似乎看出了李昖的想法,嗬嗬笑道:“這次援軍不同上回。上回不過是先鋒,打探倭軍虛實的。而此次援軍,足有七十餘萬。”


    李昖瞪大了眼睛:“七——七十萬?”


    “嗬嗬,不錯。”沈惟敬繼續笑道:“當然盡管援軍很快會到,但仍然需要一定時日。”


    “對,本王擔心的也是這個。萬一援軍還沒抵達,日軍再次進攻,該當如何?”


    “國王不用慌,”沈惟敬道,“下官不才,熟讀武經七書,雖不及張定邊、藍玉之勇,卻有徐達、李文忠之謀。若倭軍進犯,給我五千兵馬,雖不能悉滅賊寇,但保國王一族,亦非難事。”


    李昖目瞪口呆,許久方才重新開口,驚歎道:“想不到天使還熟知兵法,真是深藏不露啊。”


    “哪裏哪裏。”沈惟敬笑著擺擺手。接著他又斂容正色,一臉神秘地說道:“區區兵法韜略,不值一提。倒是下官認識一個人,值得一說。”


    李昖被吊起了胃口,問他:“不知天使要說的是誰?”


    沈惟敬凜然冷冷一笑,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豐臣秀吉。”


    李昖倒抽一口涼氣:“天使……竟然認識豐臣秀吉?”


    “不錯,”沈惟敬道,“下官曾在日本經商,當時與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貿易來往的時候,豐臣——那會兒還叫羽柴秀吉的人,還是給我端茶倒水的小角色呢。”


    “了不起、了不起!”李昖控製不住要伸出大拇指來。


    沈惟敬的話還沒完:“正是當初和他喝酒聊天的時候,下官傳授了秀吉兵法,秀吉才在信長死後,三天急行軍趕回近畿,擊敗明智光秀,後又消滅柴田勝家,並與德川家康周旋,才有了今日天下人的地位。”


    李昖感歎:“想不到其中竟有這樣一段故事。”


    沈惟敬接著說道:“正是因為感激我傳授兵法,所以豐臣秀吉在成為關白之後,仍以那般高位與我結拜為異姓兄弟。我們情同手足,無話不談,而且百無禁忌,甚至有同妻之誼。”


    “啊,這——”


    “當然是隻同他的妻了。”沈惟敬又補充道:“而且是年輕的那一個。”


    “喔——”李昖撫撫胸口,釋然地鬆了口氣。


    這會兒婢女將茶水端來,沈惟敬倒是反客為主地吩咐一聲:“上茶。”


    不知道豐臣秀吉的二老婆如果聽到沈惟敬的胡言亂語,以及“上茶”這個雙關語,會是何種感受。


    李昖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朝鮮官員裏的很多明白人他們見國王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不忍打擊他,就沒敢說天使沈惟敬滿嘴胡言,是個靠不住的人。但這貨偏偏還就是大明的外交使者。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朝鮮許多大臣們都充滿了悲觀。


    過了十幾天,在將安撫工作向兵部匯報完畢後,沈惟敬再次到來。這一回他要開展第二件任務,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任務:與日軍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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