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唐河縣也稱唐縣,西北距南陽約一百二十裏,西南距襄樊約二百裏,北通裕州,南通棗陽,是個交通便捷的地方。闖曹聯軍連同革左五營抵達後,因縣城迭經兵燹,殘破不堪,所以大軍沒有進城,而是駐紮在城北的源潭鎮上。泌河與唐河在此交匯,大軍人馬不僅飲水無虞,且有舟楫之便。


    源潭一帶方圓二十裏內,如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軍帳,一眼望不到邊的旗幟,一眼望不到邊的馬群。一到五更,這兒那兒,到處有蕭蕭馬嘶、鼓角互應,臨時的演武場中不時響起口號聲和喊殺聲。


    每天辰時以後,饑民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地來到源潭寨外,等候李闖王放賑和施粥。各種肩挑小販都知道闖王的義軍平買平賣,而曹營紀律也有改進,所以大家膽子很大,熙熙攘攘從四麵八方趕來這裏,趁機會賺一點蠅頭微利。他們除在各營中串遊之外,還在唐河東岸匯成一個臨時的小集市。李自成明知小販和饑民中會混進左良玉的細作,但仍嚴令保護,不許驅趕饑民,也不許強占小販一針一線。老百姓曆年來飽受官軍騷擾,又都知道左良玉的人馬在襄樊一帶鬧得貧富一齊遭殃,所以對比之下,都對闖王充滿擁戴之情,巴不得義軍早日將官軍趕跑。


    抵達源潭不久,李自成就探明了左良玉的實際兵力,知道此戰必勝無疑。他先同牛、宋、李岩及幾位大將商量,決定由劉宗敏、李過指揮這次戰役。沒有料到,與羅汝才通氣時,羅汝才竟提出希望由他來指揮攻城。原來,自從塚頭之戰後,曹營的善戰令人刮目相看,羅汝才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胸無大誌,實際上卻很想在打左良玉時再露一手。一方麵,他認為曹營的戰績越顯赫,他的地位就越穩固;另一方麵,他也頗願在新來的革左等人麵前顯示一下他的智謀與指揮能力,讓大家知道,曹營不但善戰,而且善攻。那天在場的還有牛、宋和吉珪。李自成聽完羅汝才的請戰要求後,稍微愣了一下,隨即伸過手來拍拍羅的肩膀,親切地笑著說:


    “汝才,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這次打左良玉用不著你我親自出馬,派捷軒去就行啦。捷軒是我的部下,也是你的部下。派他去打仗,打不好,我可以處分他,你也可以處分他。倘若你大將軍親自前去,萬一左良玉憑著襄江作困獸掙紮,使你短時間攻不下來,豈不有損你的威名?”


    羅汝才說:“倘若過了限期我不能把襄陽拿下,雙手捧給大元帥,請大元帥給我處分!”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汝才,我的好兄弟,你把話說到哪裏去了!……”


    “我是實實在在地向大元帥請戰。自從我來到河南,在大元帥身邊一年多來毫無寸功。既然大元帥瞧得起我,封我為大將軍,就請派我去攻打襄陽,讓我稍立寸功,免得心裏總是慚愧。倘若無功,甘當軍令!”


    在李自成心中,羅汝才已是遲早要割除的瘤子,他可以給對方許多讚揚和獎勵,卻絕不樂見曹營真的在戰爭中壯大;在進攻襄陽這件事上,更不願由羅汝才攬下大功。他又笑著說:


    “汝才,這是什麽話!你在十三家七十二營的首領中是有名的足智多謀。這一年多來我們取得的勝利哪一場少得了曹營?就拿最近打孫傳庭、打楊文嶽來說,曹營立下的功勞也是有目共睹。我知道,由你去指揮襄樊軍事,我可以完全放心。不過,經過朱仙鎮一戰,左良玉手下的精兵良將差不多損失光了,目前雖然號稱有二十萬眾,但大都是近幾個月來在襄樊招降納叛、雜湊起來的烏合之眾,既沒有操練,也沒有紀律。所以我思量再三,攻打襄陽用不著勞動大將軍親自出馬,交給捷軒辦好這件事就成了。”


    羅汝才不由心裏一陣冷笑。暗想,十天前在汝寧,你為了把革裏眼、老回回拴在身邊,就讓宋矮子把左軍說得那麽強大,好像非大家一齊出力就打不贏,現在生怕我曹操立功,又把左軍說得那麽窩囊。一張嘴皮翻來翻去,說的都是鬼話!但是他不好直接點明李自成的前後矛盾,隻好再逼問一句:


    “大元帥,你是擔心我收拾不了左良玉,可又不願明說,是不是?我願意對大元帥立下軍令狀。倘若我不能在限期內攻下襄陽,甘受處分!”


    李自成笑著向羅汝才悄悄反問:“汝才,如今隻有牛先生、宋軍師和吉軍師在場,屋中別無他人。你我情同手足,無話不可明言。你是不是擔心劉捷軒指揮不好這次進攻襄陽之戰?”


    羅汝才說:“捷軒跟我也是多年朋友,我深知他有勇有謀,不愧大將之才。不過在汝寧……”


    他正忍不住要點破李自成在汝寧時說的話,吉珪趕快打圓場說:“我們曹帥平素談起捷軒將軍,總是讚不絕口。由捷軒將軍統兵,豈有不放心之理?今天大將軍向大元帥請求帶兵,隻不過是借此機會,想為大元帥開國創業略效微勞。既然大元帥認為用不著大將軍親自前去,且已決定命捷軒將軍擔此重任,曹帥,我看這一次你就不用多辛苦了。”


    羅汝才已冷靜下來,勉強說道:“也好,也好。不過此後再有重要戰役,我還要向大元帥請戰哩!”


    李自成說:“日後有需要的時候,自然免不了請你代我出馬。這次讓劉捷軒前去,你我等待捷音好啦。這幾天,我還有大事要隨時同你商量。”


    羅汝才琢磨著李自成後一句話的意思,沒有馬上回答。他知道,自從闖羅聯營以來,李自成就一直提防著,唯恐曹營中途散夥。而由於《讖記》之類的鬼玩意,他也很難再像當初同張獻忠那樣與闖營“好合好散”。現在李自成表麵說有大事要隨時商量,實際恐怕仍然是擔心他突然把隊伍拉走。正琢磨著,隻聽宋獻策開口說:


    “這樣安排很好,請大將軍不必多操心了。獻策忝為闖王軍師,尚且要留在闖王左右,以備隨時谘詢,何況大將軍位在諸將之上,又兼老謀深算,一言九鼎,豈可輕離闖王左右。”


    牛金星也說:“大元帥同大將軍已經商定,占領襄陽之後,往南去再占領承天、荊州、夷陵、德安諸地,即可暫以荊襄為立足之地,號召天下,然後以摧枯拉朽之勢奪取明朝江山。目前金星與宋軍師本著大元帥諭示,不時就將來如何建國,如何製定中央與地方文武官製,如何製定新朝爵祿,進行商討。至於下一步如何北伐南征,廓清四海,更要預為謀劃。凡此種種大事,為萬世開國鴻業所係,大元帥都需要隨時同大將軍商量。大元帥為此離不開大將軍,想大將軍必能深諒大元帥的信賴熱誠。”


    羅汝才已完全恢複他固有的說話口氣,說道:“我老曹竭誠擁戴大元帥建立萬世江山,縱使在戰場上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隻是我在十三家義軍首領中是有名的酒色之徒,胸無大誌,平日又不喜歡讀書,所以如何為新朝建立各種製度,我都不懂,隻知遵奉決斷。我唯一的心願是,大元帥登極之後,能讓我做一個富貴閑人,姬妾羅列,酒肉歌舞不缺,我就感謝皇恩浩蕩了。”


    李自成佯裝相信羅汝才的鬼話,哈哈大笑。牛、宋也跟著大笑。笑過之後,李自成說道:


    “汝才,你的要求太低了。倘若我受部下文武誠心擁戴,克創基業,身登大寶,老弟必將封為王爵,頒給鐵券,世世承襲,與國同休!”


    牛金星解釋說:“這種王爵不同於唐代郭子儀的被封汾陽王,也不同於明朝徐達在死後被追封為中山王。這是從新朝開國之日就封王,永遠世襲。本來是異姓不封王,但大將軍情況不同,應在新朝受曠代殊恩。“


    羅汝才趕快起身,向李自成深深一拜,說道:“羅汝才並無寸功,受此曠代殊恩,實不敢當,但求在新朝安享太平之福,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天中午,李自成設宴款待羅汝才和吉珪,席上談得十分歡暢。宴後告別時,李自成送給羅汝才一個瑪瑙山子,上邊刻著亭台樓閣、鬆鶴鹿群。這原是北京皇宮寶物,福王“之國”時帶往洛陽,又從福王宮到了李自成手中。另外,還送給汝才駿馬一匹;送給吉珪佩玉一塊,紋銀五百兩。那佩玉是洛陽北邙山漢墓中出土之物,據說帶在身上可以避免腰疼。


    十二月初一未時剛過,進攻襄陽的先鋒部隊就出發了。這支隊伍的步騎兵共八萬人。闖軍五萬,由李過率領;曹軍三萬,由楊承祖率領。劉宗敏擔任戰役的總指揮,也隨著先鋒部隊出發了。李自成、羅汝才的主力部隊和革左五營的人馬暫時仍駐在源潭鎮,準備第二天啟程。


    當天下午,賀一龍邀了馬守應一起來到曹營。羅汝才吩咐手下捧出上好的果品茶點招待二人。他因賀錦、劉希堯、藺養成沒有同來,就先問道:


    “怎麽五缺三,那三位老弟沒有同來快活快活?”


    賀一龍說:“沒有邀他們,這樣我們更好談話。”


    馬守應說:“唉,沒想到自家弟兄也會攀高枝,將來隻怕吃不盡的後悔藥!”


    賀一龍說:“人各有誌,現在不用去說他們。我心裏不服的是,在汝寧時,為了不讓我們回老地盤,宋孩兒就說打左良玉得大家一齊出力;可是現在呢,把我們弄到這裏來,屁事也沒有,看劉鐵匠一人立功罷了。”


    “是啊,”羅汝才想起那天向李自成請戰的事,一股牢騷又從心頭升起,“江湖上說話都講個誠信,何況是幾十萬大軍的統帥,變來變去,怎能服人?我老曹雖被別人說得像個琉璃猴子,對朋友可是說一是一,從不含糊!”


    “那是!我隻希望今後能跟著曹帥一起幹,放心!舒暢!”賀一龍說。


    “我也是。”馬守應說,“隻要曹哥瞧得起,我們都跟著你!哎,曹哥你說,這次拿下襄陽後,下一步會向哪裏進軍?會給我們什麽差遣?”


    “拿下襄陽後,倘無意外,第一步應該會南下承天。然後一路往東進攻德安,再往東就回到你們的老地盤;另一路會繼續南下,經過荊門、鬆滋,占領湘西北一帶……”


    “好!最好讓我走這一路,讓我老回回也去南邊逛一逛,離他大元帥遠一點。還有武昌呢?曹哥怎麽把武昌給忘了?”


    羅汝才笑道:“我正要說,被你個急急風給打斷了。武昌肯定要去,不過這還要看左良玉下一步怎麽走。此外,拿下襄陽後,還有個肘腋之患,是鄖陽的高鬥樞……”


    “打鄖陽我可不去!”馬守應又搶著說。


    “為什麽?”羅汝才問。


    “那高鬥樞是塊難啃的骨頭;再說王光恩、王光興都在那裏,那可是自家窩裏飛出去的,彼此有些什麽花花招都一清二楚,這仗不好打!”


    幾個人聽了都笑起來。吉珪在笑聲中冷冷說道:


    “其實,這次打襄陽,根本就是一步臭棋!”


    “吉先生此話怎說?”賀一龍不解地問。


    “剛才曹帥說的,都是拿下襄陽後的棋路。如果我們把棋勢倒過來,先攻德安,再拿承天,然後進兵襄陽,左良玉還能往哪裏逃?他隻能竄往鄖陽。那高鬥樞可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去年夏天,丁啟睿、左良玉經過鄖陽,高鬥樞就婉拒他們入城,連丁啟睿都是在城外關帝廟過的夜。如今他會放左良玉進城?我看不會!不管放不放,我們都可悠悠地看一場好戲!”


    “高明!“賀一龍脫口讚道,“吉先生真是滿腹韜略。可這麽好的棋路,怎麽不向闖王提出來?”


    吉珪笑而不答。他從來認為,外界多股軍事力量的均衡存在,是對曹營的最大保護,所以朱仙鎮戰役時,他就主張要放左良玉一條生路,現在更不希望左良玉被徹底消滅。但這話他不好對回革等明言。聽賀一龍又問一遍,他才淡然一笑,說:


    “他那裏有能掐會算的宋軍師,何用區區我來多言!”


    “什麽能掐會算,都是瞎子吹燈——胡吹!”馬守應說了這句,自己先哈哈笑起來,望著賀一龍說,“老革,我可不是說你。我知道你的厲害,吹燈一吹一個準!”


    羅汝才聽了這話,正好奇地想問革裏眼如何“吹燈一吹一個準”,忽然一個親將進來稟報:


    “宋軍師前來拜望大將軍。”


    四個人不覺同時交換了一個神色。羅汝才隨即吩咐:


    “請!”


    當天晚上,李自成把牛金星請來,一起等候宋獻策。闖曹聯合,目前已經到了一個頗為微妙的階段。一年多來,對於未來的奪取江山,曹操總是滿口擁戴,而且總是表示自己隻求享樂,別無大誌;可是對於眼前的利益分成卻是錙銖必較,不肯吃虧。包括攻城之後設官理民的問題,曹營也從聯營開始就堅持四六分成,從未鬆過口。為此之故,李自成可以同曹操大談將來封異姓王、永遠世襲的問題,卻不能貿然提出在襄陽稱王的打算。因為,在李自成的“大元帥”稱號改變之後,羅汝才的“大將軍”稱號勢必也要改變,怎麽變,頗費躊躇。今天下午,宋獻策表麵是去商討闖曹主力部隊啟程的相關安排,實際上是要順便探一探羅汝才和吉珪對於李自成在襄陽建國稱王的態度。由於羅汝才熱情地留他晚宴,又命營妓歌舞侑酒,所以他較晚才回到闖王營中。


    宋獻策坐下後,首先談到在曹營遇到回革二人的事,說道:


    “看來他們是過從甚密。我去之後,大家談的當然都是台麵上的話;我去之前,他們談了些什麽體己話,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左金王等另外三個不在那裏,也說明各人態度並不相同。”


    李自成聽說回革二人在曹營,立刻皺起了眉頭;隨後聽說另外三人未去,便說道:“以後你們要多同賀錦、劉希堯、藺養成交往,我也要把他們分別找來攀談攀談。至於老回回和革裏眼,不是總想出去獨當一麵麽?攻下襄陽後,我就把他們派遣出去,諒他們也不敢翻天,免得在這裏與曹操整天沆瀣一氣!”


    “大元帥所見極是。如果將來必須對……”牛金星說到這裏,四周張望一下,放低了聲音,“對那個猴子動手,也需要周密策劃,不能讓回革同他裹在一起。“


    李自成又問宋獻策:“那件事,曹操的口氣怎樣?”


    宋獻策答道:“關於大軍啟程的時間、各營的次序先後,很快就同曹帥談妥了。我接著就想探探曹操對大元帥建號稱王的態度,可就是沒有談私話的機會。像這樣事,我隻宜私下同他閑話,不能直然說出,也不能當著別人談論。曹操好似猜到我的心思。革裏眼、老回回幾次起身告辭,他都硬把他們留下來,還叫來左右幾個親信,不是一起聽營妓彈唱,便是在一起押寶,或是呼幺喝六地擲色子。接著就是晚宴,也有營妓出來彈唱助興,輪流斟酒。曹操本是海量,興致又高,時時猜枚劃拳,舉杯對飲,大帳中熱鬧非常。我疑心曹操是故意使我無從開口。他表麵熱如火,心中冷如冰,抱定主意,冷眼旁觀。”


    李自成罵道:“我不信他能永遠做琉璃猴子!……你就毫無結果而回?”


    宋獻策笑道:“也不是毫無結果。畢竟老曹心中也惦著這件事,所以我從吉子玉處得到了口氣,明白了曹操的真情。”


    “吉珪怎麽說?”


    “我臨走時,吉子玉將我送出村子,並轡行了幾裏路。他無非談些曹帥如何講義氣、講交情,如何真心擁戴大元帥之類的事。我心中奇怪:吉子玉何以如此親熱?莫非要套我的什麽話?我也就隻同他說些大元帥如何倚重大將軍,情同手足,日後必當同享富貴,絕不會虧待大將軍之類的話。”


    “後來呢?”


    “後來走到了浮橋頭,他屏退左右,向我問道:‘宋公,獻策兄,我有一句體己話,不知該不該問。’我說:‘你我至交,無話不談。你要問什麽,快明白說出來,不要見外。’他悄悄問道:‘有人說,大元帥將要在襄陽府建號稱王,可是真的?’我問:‘曹帥有何話說?’他說:‘我是今天偶聞此言,曹帥尚不知道,所以未曾議論此事。’我說:‘此是大事,闖王對牛啟東和我都未提過一句,你聽到的大概是外人猜測之辭。大元帥目前尚無此想。將來如若機遇成熟,也需要像曹帥這樣的人真心擁戴,方可議論此事。等到襄陽後,老兄得暇,不妨將外邊的傳言告知曹帥,看曹帥有何想法,然後你我再私下談談。’他連說:‘好,好,到襄陽後,我有機會就照你的話辦。’後來我們就拱手作別了。”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你看,吉子玉是什麽意思?”


    牛金星答道:“大元帥已經掃蕩中原。等到席卷荊襄之後,建號稱王,乃是水到渠成之勢。闖曹聯營,曹帥居於大將軍地位,如同副元帥之尊,故可攜手作戰,相安無事。大元帥一旦稱王,與曹帥由朋友變為君臣,曹帥未必甘心。何況外有張敬軒、內有回革諸營與他互通聲氣,暗中結托,他更會有種種盤算。因此,我們務須摸清曹帥及其左右對大元帥建號稱王的態度。今日獻策與吉子玉的對答含而不露,頗為得體。俟席卷荊襄之後,再看曹帥主張。”


    “可是這樣的日子也快了。”


    宋獻策說:“當然,不出明年春天。”


    “荊襄唾手可得。我們仍照成議,棋分兩步,是嗎?”


    牛金星急於擁戴李自成建號稱王,趕快回答說:“當然是依照成議,棋分兩步。”


    宋獻策跟著說:“為著準備第二步棋,破了荊襄之後,對曹營立功將士應特別犒賞優厚。”


    李自成笑著點頭。他同牛、宋及劉宗敏早已商定兩步棋路:第一步是攻克荊襄和承天、德安等府;第二步是建國稱王。而如何處置曹操的問題,要在走第二步棋時解決。這兩步棋,都已經擺在眼前了。


    十二月初一日黎明,左軍駐在襄陽、樊城以及沿江各處的參將以上將領和監軍、讚畫、掌書記等文官,除必須留在汛地的以外,齊集“平賊將軍”行轅大堂。由於冬季夜長,天色還不很明,大堂中燈燭輝煌。起初,眾人在大堂中互相寒暄,小聲議論。當卯時三刻一到,二門內咚、咚、咚鼓聲響過,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稍過片刻,左良玉在中軍總兵官和幾名親將的簇擁中離開後院節堂,從後門進入大堂,轉過屏風,出現在恭敬肅立的眾文武麵前。盡管自朱仙鎮大敗之後,他的身體不如往昔,但從表麵上看,他依然神態如常,十分威嚴。


    左良玉在正中間蒙著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沒有說話,輕咳一聲,向旁邊侍立的一位中軍將領看了一眼。這親將立刻將手中捧著的一個黃色、一個紅色的錦緞匣子恭敬地放在案上。大家都知道那黃匣子中裝的是皇帝聖旨,而紅匣子中裝的是兵部或其他中央大衙門以及各處督撫們送來的緊急檄文、軍情谘文和重要塘報。中軍總兵官見左良玉已經坐穩,向眾人說道:


    “眾文武分班參謁!”


    等大家參謁完畢,左良玉輕輕說:“坐下!”眾人齊聲說:“謝座!”隨即紛紛在擺好的凳子上坐下。大家的心情惴惴不安,都將目光注視著主帥,希望從他的臉色猜出來全軍的吉凶禍福。左良玉向眾文武掃了一眼,開始說話:


    “今日傳你們大家來……”


    眾文武突然起立,肅然恭聽。左良玉沒有叫大家落座,接著說下去:


    “是因為流賊前鋒由劉宗敏、李過率領,大約八萬之眾,將於今日上午離開源潭向樊城奔來。闖曹全軍數十萬,也將隨後趕來。襄陽控扼上遊,為豫、楚、川、陝四省交通要衝,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皇上連降嚴旨,責成我軍固守襄陽,挫敵凶鋒,然後進剿、恢複中原,不許放一賊入楚。兵部檄文如雪片飛來,都是望我軍固守襄陽,不使賊兵越襄江一步。本轅受今上厚恩,不管怎麽危難,不應該辜負朝廷的付托,使全楚淪於賊手。今日之事,必須固守,固守!”


    左良玉加重口氣連說“固守”二字,使眾將吃了一驚。他不等別人說話,又接著說道:


    “襄王已於前年春天殉國,且不去說。可荊州也是藩封重地,承天為皇陵所在,倘有一處失陷,我輩死罪難逃。”


    大家聽到“死罪”二字,都心頭一震,有人臉色變得灰白。


    “闖賊兵馬,多我數倍,連勝之後,銳氣很盛。我軍號稱二十萬,能戰之兵不過十萬出頭,且都是新近招募來的,未經訓練。眼下情勢萬分嚴重,望諸位齊心協力,盡忠報國,恪遵本轅軍令行事。倘有擅自行動或見敵先逃,定斬不饒!今早諸位都留在行轅用飯,飯前不可擅離一步,聽候中軍傳呼,分別到節堂聽本轅麵授機宜。都退下去吧!”


    眾文武齊聲回答:“遵諭!”魚貫退出大堂。


    左良玉回到節堂,立即命中軍將監軍、讚畫等幾位高級幕僚請進節堂,陪他召見諸將。雖然他心中瞧不起這班文官,但是出於軍中製度和習慣,他必須如此才好。趁著召見武將之前,他向高級幕僚們說道:


    “目前局勢,諸位都很清楚。全楚的安危、三軍的吉凶,都擔在我身上。本轅少讀詩書,由伍卒升至閫帥,且受平賊將軍之封。時至今日,心力交瘁。各位先生,有何妙計,請趕快說出,讓本轅斟酌決定。事不宜遲,劉宗敏所率領的前鋒精銳步騎兵七八萬人,明天下午就要到了。”


    幕僚們互相觀望,沒有人能說出什麽妙策。停了片刻,有一位讚畫站起來,帶著濃重的湘西方音說:


    “鈞座,卑職有陋見,不敢貿然說出。”


    左良玉看了說話人一眼。這是一位舉人出身的讚畫,姓劉,是楊嗣昌的同鄉,兩年前由楊嗣昌舉薦來的。左良玉對他厚給俸祿,卻一直很疏遠;而讚畫也從來不曾有所建白。左良玉輕輕點頭,說:


    “有什麽善策,隻管說出。”


    劉讚畫說:“以卑職看來,目前為我軍存亡計,可慮者不在襄陽,而在德安與承天。”


    左良玉心中一驚,問道:“為什麽?”


    “我大軍二十萬雲集襄陽,或戰或守或走,操之在我。卑職所憂者是江漢平原,千裏空虛。倘若闖賊一麵以大軍攻襄陽,牽製我軍,一麵派一智勇兼備大將,率領三萬精兵,由唐河縣潛師南下,經湖陽,入棗陽,疾趨隨州,攻破德安,然後占領應城、京山,回師攻陷承天,則我軍在襄陽形如孤懸,欲守則接濟已斷,欲走則退路不通。到那時將士震驚,人無固誌,稍有挫折,難免自潰。聞洪承疇鬆山之敗,就是如此。卑職赤誠鬥膽,冒昧直言。如何預作準備,幸望大人三思!”


    左良玉思考過這種危險,但沒有很放在心上,現在聽了劉讚畫的話,十分重視。他望望其他幕僚,顯然都很同意,隻是無人說話,怕擔責任。左良玉對劉讚畫說:


    “據連日細作探報,看來闖賊目前隻想全力奪占襄陽。像你說的這步狠棋,高明之著,闖賊和他的左右尚未想到。聽了先生的話,我更拿定主意了。”


    左良玉同文官們的談話到此結束,隨即分批傳見武將。首先被傳見的是駐守樊城的一名副將和一名參將。召見時間很短,聽他口授密諭後,立即退出,返回汛地。這樣接連召見幾批,一共召見了約二十人。有些因非主要帶兵將領,則未召見。由於他不論對文官幕僚還是對武將都沒有說出他的全部禦敵方略,所以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連他的兒子左夢庚也不清楚。


    這天天明之後,襄陽內外的重要路上都張貼了“平賊將軍”的布告,說他“坐鎮襄陽,痛剿流賊”,要百姓“各安生業,勿得驚慌”,並重申禁止謠言和查拿奸細的嚴令,要士民人等“切切凜遵”。左良玉吃過早飯以後,在一大群將校的護衛下騎馬出了轅門,在幾處地方察看了城上的守禦部署,特別檢查了大炮的炮台、弓弩和滾木礌石的準備情況。他還出襄陽西門,察看了沿江的守禦部署。因闖軍即將來到,襄陽的戰爭氣氛異常濃鬱。軍民人等都害怕左良玉會死守襄陽,但看來死守決戰的局勢已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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