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羅聯軍在汝寧停駐三天,一麵忙著遣散俘虜,抄查富豪劣紳,清點官府庫藏,向貧苦百姓開倉放賑,一麵等候各路義軍前來會師。先是一些小股的杆子人馬陸續來到,第三天下午,革左五營的數萬大軍也抵達城郊。


    革左五營是由革裏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爭世王劉希堯、治世王藺養成和老回回馬守應率領的五支隊伍。他們各有一萬多人馬,互不相屬;多年來為了對付官軍,總是聯合行動;近年來與張獻忠也時分時合,互為呼應。他們一直都很關注李自成的動向。看到李自成在戰場上節節勝利,人馬日益壯大,明朝幾乎已無招架之功,他們開始考慮要會合到闖字旗下。近日袁時中的被剿滅又給他們以殺雞嚇猴的震懾,於是主動派人前往聯絡,雙方約定到汝寧城下會師。為了表明心跡,他們表示樂於充任攻城的前鋒,隻是當他們來到時,城破已經三日了。


    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都到城郊迎接,請革左等先紮營休息,告知明天中午李自成將在崇王府設宴為他們洗塵。劉宗敏等走後,五個人談起對初次見麵的牛、宋的印象,最突出的感受是,這兩個人已把李自成奉為未來的君主。而他們此來也很難再像先前對張獻忠那樣,在合作中保持各自的獨立性。


    “什麽狗屁《讖記》,老子最聽不得這些算命先生的鬼話!”馬守應先罵道。


    “看來我們是自投羅網啊!”賀一龍附和道。


    “二位別這麽說。”賀錦勸道,“《讖記》的事我們早就知道,這些年到處都在哄傳什麽‘十八孩兒兌上坐’,今天不過是聽宋矮子親口說一遍而已。”


    劉希堯也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此來既然是奉闖王為主,一些事情也隻能入鄉隨俗。馬老哥聽不慣鬼話,自己不說就行了。”


    對於投奔闖營這件事,五個人的意見本來就不很一致。賀錦、劉希堯、藺養成希望從此歸到闖字旗下,協同李自成打江山。從近處說,有了這座靠山,什麽官軍都不在話下;從遠處說,將來果若奪得天下,自己也算開國功臣。而賀一龍、馬守應擔心就此被李自成吃掉,以後要翻悔也來不及了,何況李自成能否奪得江山,還須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幾次商量都沒有結果,最後還是藺養成說了一句:“曹操都在那裏,咱們怕個啥?”算是說服了革裏眼和老回回。現在看見大家又要爭起來,他趕緊說:


    “諸位老哥都別爭。我還是那句話:見了曹操再說!”


    曹操因為比較圓融世故,在各家義軍中一向人緣不錯,所以藺養成一提曹操,馬守應、賀一龍也暫時安下心來,覺得畢竟還有這麽一位氣味相投的老朋友也在這裏。


    第二天上午巳時左右,李過奉李自成之命前來迎接革左等一同赴宴。大家都是高迎祥時期就相識的熟人,一路上憶起許多往事,談得十分親切。革左等知道李過是在殲滅袁時中後從杞縣圉鎮直接來到汝寧的,而他們心中對闖王此舉頗有看法,所以都不提這件事,倒是幾次問起李過並未參加的塚頭之戰,李過隻好把他事後聽說的戰鬥經過作了一番介紹。


    李自成入城後就以崇王府為行轅,而把朱由樻一家趕到一座空置的民宅去暫住。聽說革左等來到,他在牛金星的提醒下,沒有走出王府大門,而是站在二門內迎接。彼此剛剛見過禮,羅汝才帶著吉珪和幾位大將來到,進門後又是一陣熱鬧,隨即一起步入王府的廳堂。因為武將們大都相熟,而牛、宋已於昨日見過,所以李自成隻將李岩與革左等作了介紹。


    “啊,原來是李公子,久仰!久仰!”馬守應說,“我與公子雖是初次見麵,與嫂夫人可是老相識,”說到這裏,趕緊自己打一個嘴巴,“瞧我這臭嘴,我是說……”


    賀一龍打斷他:“公子別介意,他這人從來是一屁股坐在鑼上,沒正音兒。他的意思是,我們在豫東南一帶活動時,對紅娘子將軍的行事早有所聞。”


    “不是有所聞,而是如雷貫耳!”馬守應又搶著說,“特別是她杞縣劫獄,做得果敢利落,令人刮目相看。所以我剛才的意思是,我們同嫂夫人雖然緣,緣,緣欠……那句文縐縐的話怎麽說?”


    “緣慳一麵。”李岩笑道。


    “對,緣欠一麵!但我們心裏都把她當成自家人。不是我老回回在這裏說漂亮話,當初嫂夫人隻要一聲招呼,我們革左五營二話不說,沒命都會來幫她共抗官軍!幾位老弟說是不是?”


    革左等都同聲附和。


    李岩自從來到闖營,對武將們的粗俗談吐已逐漸適應,前幾天又聽紅娘子說自己未能與眾人“打成一片”,這時便想更“隨便”一些。他望著革左等笑道:


    “諸位大名和尊號,我也是如雷貫耳;隻是自愧無知,有一個尊號,迄今未得其解。賀將軍號‘革裏眼’,‘革裏眼’是什麽意思?”


    站在一旁的李自成笑了,說:


    “林泉這個問題,還須我來回答。不怪林泉不知道,恐怕這裏除了延安、綏德一帶出來的人,別地方的人都不一定清楚。我們陝北有一種小獸,應該叫作吉靈鼠,但當地人都喚它‘革裏’。這‘革裏’看不遠。‘革裏眼’的意思就是……”


    賀錦見李自成說到這裏有點猶豫,立刻接口道:“‘革裏眼’的意思就是鼠目寸光。我們這位革叔,也是眼睛不行,三尺以外,人獸不分!”


    “送他一頭老母豬,他會當成佳人抱著猛親!”


    劉希堯此話一出,眾人大笑起來。隻聽曹操夾在笑聲中說道:


    “我本來這次要送一位剛到手的二八佳人給革老弟享用,現在倒不敢了,怕的是他把佳人當成母豬給宰了!”


    眾人越發笑得肚疼。革裏眼也嘿嘿笑著,毫不在乎,顯然這種玩笑在他們之間是常開的。這時馬守應又說道:


    “革老弟眼睛雖不行,功夫可了得,刀、槍、棍、拳,樣樣精通。尤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別人都成了睜眼瞎,而他憑耳朵、鼻子,憑多年的曆練,就準能打你個稀裏嘩啦!”


    “十八般武藝獨缺一門:射箭不行。”賀錦又開玩笑道,“他一到靶場,我們都趕緊躲開。怕的是他認錯了靶子,一箭射來,嗚呼哀哉!”


    “這是真的嗎?”李岩笑問道。


    “聽他胡扯!老子從來不射箭。”


    笑聲中李自成請大家入席。宴會開始了。


    第三天中午,羅汝才在他所住的知府衙門宴請革左等人,李自成率左右文武也應邀前來。曹營的歌伎都出來歌舞侑酒,比起昨日又是一種氛圍。馬守應正想讚美這裏頗有“太平天子的氣象”,話到嘴邊猛然悟到此話犯了李自成的忌,趕緊吞下肚去。未時過後,李自成先起身告辭,左右文武自然一起辭出。羅汝才、革左等一直送出大門。臨上馬前,李自成說:


    “明日上午,請諸位都到崇王府議事。大家商議,看下一步棋怎麽走。”


    回到席上,馬守應兩手一伸,做個舒展的動作,說:“這下自在了!”


    大家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兩天來的接觸,革左等都感受到李自成的誠懇和親切,卻不知怎麽總覺得同曹操相處更隨意。一個簡單的對比是,他們都不再呼李自成為“李哥”,而是學著闖營的人開口閉口“大元帥”;但對羅汝才依然習慣呼“曹哥”,不稱“大將軍”。同李自成之間,雖然尚未議論正事,但已經感到彼此是一種主從關係。好像本來是一匹野馬,現在忽然變成圈養,上了轡頭,有了主人。即使在今天這種既輕鬆又熱鬧的場合,李自成的在場也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使大家不能過於忘形。不過在賀錦、劉希堯、藺養成看來,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慢慢自會適應;而在賀一龍、馬守應,則有一種說不清的挫折感和恐懼感交織心頭。羅汝才見大家一時無話,趕緊打個哈哈,說道:


    “自在好!自在好!來,弟兄們多年不見,今天可得一醉方休!”


    又看了兩出戲,賀一龍對羅汝才說:


    “曹哥,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兄弟們初來乍到,許多事還要向老哥討教!”


    “行,後花園中有個書齋,安靜得很。我讓他們燒盆炭火,沏壺好茶,咱們弟兄幾個也學他娘的文人雅士,圍爐清談清談!”


    說著,馬上吩咐親兵前去布置,隨即羅汝才、吉珪領著革左五人一同步往後花園。


    進入園中,但見幾樹老梅,尚未開花;一叢翠竹,隨風搖曳。書齋簷下,懸著一塊匾,寫的“寒香館”三字,顯然是指梅花而言。幾條漢子也不抬頭看匾,便一腳跨進門來。炭盆業已放好。大家隨意坐下。賀一龍端起杯來抿了一口茶,先說道:


    “曹哥,我們這次前來會師,事前可是斟酌再三,後來還是老藺一錘定音。他說:‘曹帥都在那裏,咱們怕個啥?’”


    羅汝才含笑不語。


    藺養成接口道:“兄弟們原來擔心的是,咱們同闖王從來沒有共過事,現在他的格局又這麽大,萬一處不好,或咱們出了點紕漏,咋辦?可是我想,你曹帥幾十萬人馬都在這裏處得好好的,我們五營加起來才幾萬人馬,為啥處不好?”


    賀錦接著說:“咱們想的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凡事有你曹哥指點,不怕出紕漏;就是出點紕漏,有曹哥替咱們遮風擋雨,也不怕!”


    劉希堯在投奔問題上是顧慮最少的一個,甚至連“出紕漏”的擔心都沒有,這時他也隨便附和一句:“反正一切都仰仗曹哥了。”


    他們的想法、態度都在羅汝才意料之中。半個多月前,李自成告訴他革左等要來會合,他馬上表示讚成,還說了“大元帥眾望所歸”等等恭維話。其實他心裏清楚,革左等與自己是一路人,來了會與自己更貼心。現在他也聽出來,五個人中,賀錦和劉、藺是希望跟著李自成打天下的,來找他曹操,也是為了更好地與闖營相處。他們心中肯定還留有袁時中被殲事件的陰影,隻是沒有說出來罷了。至於賀一龍和馬守應怎麽想,還要等他們開口。他和吉珪交換了一個眼神,哈哈笑道:


    “好說!好說!咱們哥弟都是坐一條板凳的人,本來就該彼此照應。我比你們也早來不到兩年,還不是怕出紕漏。將來要真出了岔子,也要拜托幾位老弟替我遮擋遮擋!”


    “曹哥,你這話可說得不對。”馬守應說,“咱們怎麽敢同你坐一條板凳?你有二十萬大軍,咱們才幾萬人馬;你是與闖王平起平坐的大將軍,咱們算老幾?你坐四出頭的官椅,咱們才敢坐板凳;你要坐板凳,咱們隻好站著。”


    “你個老回回,又拿老子開涮。我曹操有幾斤幾兩,自己還不知道?你們革左五營這些年縱橫江北,叫官軍提起來就頭皮發麻。我曹操隻不過跟在別人後麵小打小鬧,燈草當琴弦,不值一彈(談)。”


    革裏眼說:“曹哥別太謙虛。這一年多來闖曹聯軍攻城破寨,屢敗官軍,哪一仗少得了你曹帥?遠的不說,就說塚頭之戰,我們一路來,聽到的都是對曹哥讚不絕口。昨天補之也說了打孫傳庭的經過。”


    馬守應說:“塚頭之戰,要不是你曹哥出奇兵,從半山腰殺出,李哥恐怕會吃大虧。現在流傳一句話,說是張獻忠怕左良玉,左良玉怕李自成,李自成怕孫傳庭,孫傳庭怕羅汝才。這叫一物降一物,虧你還說自己是什麽小打小鬧!”


    革裏眼說:“我們還聽說,你大將軍前麵的那個徽號也了不得!”


    “怎麽了不得?”羅汝才問。對於闖羅合營後,不稱他為“副元帥”,而僅稱“大將軍”,他至今還心存不滿。


    “李哥是‘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你是‘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你說,是‘奉天’大,還是‘代天’大?他隻能敬奉老天,你能代……”


    “老弟別瞎說,”羅汝才趕緊打斷他,“我的徽號也是大元帥定的。”


    吉珪也說:“這話的確不能亂說;出了這門就隻當沒說過,也沒聽過。剛才還說怕出紕漏,這話要傳出去就是最大的紕漏!”


    羅汝才對於老回回、革裏眼的奉承話,其實聽了心裏是舒服的。這時他岔開話題問道:


    “剛才老馬說起張敬軒,他最近可好?一年多不見,心裏怪想他的。”


    談起張獻忠,革左等人的話匣子都打開了。崇禎十四年八月底,張獻忠從闖羅這裏得到五百騎兵,又被允帶走一鬥穀和瓦罐子的一二萬人馬後,很快便重振旗鼓,在安徽、鄂東縱橫馳騁起來。他與當時在英、霍一帶的革左等經常配合作戰,而戰果最顯赫的是在今年五六月間。先是張獻忠和革裏眼分頭襲破廬州、無為州,接著又攻克廬江縣。義軍奪得大船三百艘,又添造一批船隻,在巢湖大練水師,隨即於皖口水陸俱集,人馬共計老哨三十二營、小哨二十四營,揚言要出蕪湖,直取南京,致使江南大震……


    “聽說敬軒和革老弟是同一天破了廬州和無為州?”羅汝才向革裏眼問道。


    “不,相隔一天。敬軒是五月初七破的廬州;小弟五月初八破了無為州。嘿,說起破廬州,真虧敬軒想得出來!剛才回子哥說什麽一物降一物,照我看,論打仗,闖營曹營都是好樣的,咱們革左五營也不賴;可是,說到詭計多端,還沒人比得上八大王。我說這話,不知你曹哥服不服?”


    “服,當然服。雖然人家說我曹操怎麽足智多謀,但比起敬軒來還差得遠。你快說說,破廬州,他又想了什麽鬼點子?”


    “破城半個月前,敬軒已經讓手下將士扮成商販混入城中潛伏下來,但廬州那麽大,潛伏的人少了還是不濟事。可巧攻城前三天,一個叫徐之垣的督學禦史前來廬州考察儒生,敬軒立刻挑了數百名皖籍士兵,有的扮成生員,有的扮成伺候生員的書僮、仆役,大大咧咧地進入城中。書僮、仆役挑的擔子,上麵放著文房四寶,下麵都藏著短劍短刀。到了初七夜晚,敬軒的數千騎兵突然疾馳而來;城中也頓時四處火起。還沒等官軍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城門已經打開。知府鄭履祥原來以為廬州城高池深,可以堅守,以前義軍也的確幾次攻城都沒有攻下來。不料八大王派出幾百個假秀才,就輕而易舉拿下了廬州城;鄭履祥也被活捉,當時就被砍了頭!”


    “好!這是敬軒的拿手戲。不過那把守城門的官軍也馬虎,怎麽連假秀才也認不出來?”


    “正是這話。”革裏眼說,“我們的士兵有幾個識得字?別說言談舉止不像,就連那秀才的青衫也從來沒有穿過。幸虧那時老潘還在,據說為了將這幾百人訓練得人模人樣,他還真沒少費勁。”


    羅汝才趕緊問:“你說的老潘可是潘獨鼇?他怎麽了?”


    “他遇害快兩個月了。敬軒想攻武昌,派老潘先去武昌城內潛伏。一天他正在黃鶴樓附近閑逛,遇到原先也是秀才、今年剛剛中舉的安陸人沈會霖。這狗東西當麵同老潘還怪親熱,回去就向官府告了密。官府馬上派人將老潘捉去,很快就殺了。”


    “可惜!可惜!”羅汝才歎道,“獨鼇平時很會隨機應變,怎麽會栽在這個雜種手裏。唉,敬軒失去了一條膀臂!”


    大家議論了一會兒張獻忠。馬守應耐不住,又把話題引回來:“八大王的事,三天三夜聊不完;咱們還是先談自己吧。曹哥,明天議事,你說闖王會給我們什麽差遣?我們應該怎樣應承?”


    羅汝才對這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他微微一笑,答道:“這要看諸位老弟是願意隨大軍一起行動呢,還是願意獨當一麵。”


    馬守應說:“曹哥別賣關子。一起行動便怎樣,獨當一麵又怎樣,你得竹筒倒豆子,一家夥都給咱弟兄們說清楚。”


    羅汝才說:“大軍很快要向襄陽進軍。願意一起行動,自然是隨大軍同往襄陽;以後有何派遣,等到了襄陽再說。如果想獨當一麵,也可以向闖王提出來。現在攤子越鋪越大,四麵八方都需要人馬去攻防,也不可能幾十萬大軍永遠都窩在一起。”


    “曹哥,你可想過分兵在外,獨當一麵麽?”馬守應巴不得離開大軍,少受點約束,但是他沒有馬上說出想法,而是脫口問了這麽一句。


    其實這也正是羅汝才經常在考慮、卻始終拿不定主意的一個問題。他與李自成、張獻忠最大的不同,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坐天下;同時他也不相信李、張能推翻明朝奪取天下。與張、李的先後聯合,在他都隻是為了對付官軍,從而維持自己的勢力範圍和生活方式。如果可能,他希望把目前的格局永遠保持下去。他知道李自成一直想稱王和建立中央政府。原來的目標是開封,這個願望已落空。那麽,這次攻下襄陽後,會不會在襄陽稱王和建立中央政府呢?如果李自成稱王,他羅汝才又稱什麽?如果把本來的聯營關係變成君王與臣屬的關係,他該怎麽辦?是隱忍下來,還是就此分手?他還未及回答,正用火鉗撥弄炭塊的賀一龍抬起頭來說:


    “回哥又問錯了。曹哥與我們的情況根本不同。曹哥不論在內在外,都是獨當一麵。闖王對曹哥,凡事隻能好好商量,不能說什麽差遣。就是打仗繳獲了糧食、馬匹、武器、金銀財寶,也都按四六分成,是不是這樣?”


    看見曹操點頭,他又問:“曹哥,如果我們想自在一點,你看闖王會讓我們去哪裏?”


    “至少你們原來把持的地盤闖王不會丟手;別的地方明天可以再商議。”


    “好!”賀一龍眯起眼來望望另外幾條漢子,笑道,“如果明天談起誰去老地盤,拜托老哥老弟們,可別與我爭!”


    李自成舉辦宴會的當天,高夫人也在崇王府的另一座廳堂宴請前來會師的義軍頭領的眷屬們。這些女眷說話沒有什麽顧慮,所以一場宴會下來,各個頭領對於會師的態度在高夫人已大體清楚。她自然都告訴了李自成。李自成說:


    “自從軍師獻來《讖記》,兩年多來大家已經知道天命攸歸。凡是一心一意跟我打江山的,我不會虧待他。如果陽奉陰違,或者腳踩兩頭船,或者還想獨樹一幟的,我隻好對他不客氣!哪怕敬軒,現在也不敢公然違抗我,何況別人?”


    “曹操呢?”


    “這個瘤子早晚得割掉,不過現在萬不能說出去。”


    “這我知道。”


    在從曹營回來的當晚,李自成將牛、宋和劉宗敏召來商議第二天開會的事。他談了高夫人所說的情況,三個人都很讚同李自成的態度。牛金星還引了杜甫“由來強幹地,未有不臣朝”的詩句,說現在大元帥是“雲麾所指,遐邇歸心”,革左等主動前來投奔,正是時勢使然;今後還會有更多的四方豪俊競相來歸。關於對革左等人的安排,他們認為隻能作為部將對待,地位在劉宗敏之下,與袁宗第、劉芳亮等大致相當。目前應讓五營人馬隨大軍一同前往攻取襄陽;攻下襄陽後,再視情況對各營作不同的差遣。總之有袁時中的前車之鑒,料想他們不敢輕易叛逃。宋獻策談到革左等與羅汝才的關係,說據他從旁觀察,雙方似乎十分親密。劉宗敏笑道:


    “軍師有所不知。他們本來就是一路貨,喜歡吃喝玩樂,人馬紀律都不好;又都投降過官府,雖是權宜之計,也沒幫官府幹過壞事,但畢竟與我們不同。”


    宋獻策說:“此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擔心的是,他們走得太近,會使曹操如虎添翼。”


    李自成冷冷一笑,說:“他們一定要狼狽為奸,我們也沒有辦法,隻好等將來鏟除曹操時,一並加以清算了。”


    第二天上午,義軍首領齊聚崇王府。李自成先對前來會師的各支人馬再次表示歡迎,然後談到近兩年來闖曹聯軍取得的赫赫戰果和所到之處百姓擁戴的情形。他再次提到曹營將士在各次戰役中的汗馬功績,而曹操則趕緊插話,將一切歸功於大元帥的運籌帷幄。雖然兩人的抬舉之辭聽來都有點過分和言不由衷,但由此造成的氛圍卻讓新到的頭領們感到安心。李自成接著說:


    “如今兩位老賀、老劉、老藺、老馬的五營人馬前來會師,黃河以南的各路好漢齊聚一堂,我們的兵力就更雄厚了。大家放心,不管先來後到,凡是今天坐在這裏的,都是我李自成的部將,我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今後不論分發軍餉,或打仗後論功行賞,我絕不會厚此薄彼!當然,如果有誰違犯軍紀,或人到了這裏,心還在別處,甚至像袁時中那樣叛逃出去,我也絕不寬貸!”


    說到這裏,李自成停下來,銳利的目光向所有在場者掃視一遍。下麵鴉雀無聲;隻有羅汝才和吉珪暗暗交換著微妙的眼神。羅汝才對於李自成這番話很不滿意,心想,明明革左等是向著闖羅聯營投奔來的,怎麽就成了你一個人的部將了呢?他明白吉珪的眼神是要他隱忍,所以他沒有露出絲毫不滿的表情,反而麵含微笑,隻是在心裏說道:你李自成雖然厲害,畢竟老弟兄們還是與我更貼心。


    李自成見大家都不說話,便開始談下一步的進軍目標:


    “現在明朝隻有兩支人馬可以勉強同我們一戰,一是孫傳庭的陝軍,一是左良玉的雜牌軍。他兩個都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但要崇禎再找這樣兩個人出來,也找不到。所以對這兩個人,我們要追著打!我們此去襄陽,就是不讓左良玉有喘息的時間,要打得他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與義軍交手!”


    李自成再次停下來,看看各人的反應。關於他要在襄陽稱王和建立中央政府的謀劃,他暫時還不想明說,所以就用追打左良玉來作為攻取襄陽的借口。看見大家都在點頭傾聽,他接著說道:


    “大軍在汝寧再休整一天,二十日清早我們一起拔營,從確山、泌陽一路前往襄陽。拿下襄陽後,根據全國大勢,再確定下一步進兵方略。為了防止孫傳庭再出潼關,或者經由商州、武關前來擾我後路,塚頭之戰後,我已命劉明遠將軍再次攻取南陽,這樣襄陽北邊就有了一道屏藩。我先說到這裏。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商量用兵大計,各位有什麽好的主張都可以提出來。”


    賀一龍見李自成並沒有提到把守老地盤的事,不免心中失望。他頻頻對羅汝才使眼色。羅汝才完全不看賀一龍,開口說道:


    “大元帥進兵襄陽的決策非常英明,讓明遠將軍駐守南陽也十分必要。我忽然想到的是,這次五營人馬前來,他們原來經常出沒的湖廣東北直到皖西一帶,是丟給官軍,還是仍由我們的人馬去占領?”


    “大將軍的意思是……?”李自成問。


    “常言道:‘湖廣熟,天下足。’我想,無論從戰場形勢著眼,還是從糧餉補給著想,湖廣各地都非常重要。現在秋收過去不久,官私倉庫都比平時充足。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地盤白白丟給官府,很可惜。”


    賀一龍聽了,暗中佩服曹操真會說話。他正想接著話頭說幾句,聽見李自成又問道:


    “如果由我們的人馬去占領,你想派誰去比較合適?”


    羅汝才未及回答,賀一龍搶著說道:


    “隻要大元帥信得過,我革裏眼願意南下,為大元帥牢牢守住我們的老地盤!”


    李自成從高夫人嘴裏,已經知道在投奔這件事上,革裏眼和老回回的顧慮較多,但兩人究竟有何想法,他並不清楚。現在聽了革裏眼的表態,他頓時明白,原來他們還是想離開大軍,保持獨立。這使他頗為不快;尤其令他不快的是,他們的要求竟通過羅汝才之口提出來,明擺著是私下已經作過商量。但他不動聲色,轉向宋獻策問道:


    “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對李自成的想法心知肚明,笑著說道:


    “大將軍所言極為在理。我們這次進兵襄陽,正是看到了湖廣的重要。打下襄陽後,我們肯定還要繼續向前推進。至於賀將軍等原來出沒的地方,當然也很重要。不知賀將軍是打算一營人馬前往呢,還是五營人馬一起行動?”


    革裏眼說:“都行。大元帥和軍師要五營人馬一起行動,我們就一起行動;要我革裏眼一營先行,我也絕不含糊!”


    宋獻策笑道:“目前左良玉雖是敗軍之將,但他招降納叛,又糾合了二十萬人馬,所以打襄陽,還是需要新到的各營一起出力,不能都留在老地盤上。可是單留老革一營南下鄂東,則萬一官軍大股前來,恐怕……”


    革裏眼說:“軍師的意思是擔心我嫩竹子做扁擔,挑不了重擔?”


    “不是這個意思。賀將軍的英勇善戰,山人早有所聞。不過打仗不能不考慮周全。明朝在這一帶仍有相當兵力,單靠一營人馬孤軍奮戰,實為兵法所不取。”


    “我同老革一起南下如何?”馬守應忽然說道,“英霍山區是我們的老地盤,熟門熟路,有兩支人馬彼此照應,對付幾萬官軍不在話下!”


    李自成聽了心中冷笑:果然你也跳出來了。這哪裏是來投奔我?分明是來應個卯,仍舊要回去當你的山大王!他斷然說道:


    “老馬的人馬不能動!”


    看見大家都用吃驚的眼神望著自己,李自成放緩了口氣:“老馬,我知道你這一支隊伍素來驍勇強悍。你別急,等攻下襄陽後,我對你還有重要派遣,有大功等著你去立,不會讓你閑著!”他又看了賀一龍一眼,用更加和緩並含鼓舞意味的口氣說,“老革也是一樣,我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交給你。英霍一帶是不能丟,但我們的目標遠不止英霍。剛才軍師已經說了,拿下襄陽後,我們要繼續出擊,把整個湖廣都攥在手裏。單說向東的一路,就要先攻承天,活捉湖廣巡撫宋一鶴,還要去嘉靖老子的墳上放把火!”


    他這番話使在座的多數人包括賀錦、劉希堯、藺養成等聽了都很振奮。而牛、宋等還知道,自從李家祖墳被米脂縣知縣邊大綬派人挖掘後,李自成就一直想著要設法祓除這一不祥之兆,而搗毀顯陵[1]正是一個現成的辦法。賀一龍和馬守應對李自成的決定仍然深感不滿。他們又用眼光向羅汝才求援,羅汝才卻露出無奈的微笑,不再說話。


    散會以後,羅汝才和吉珪並馬回營。羅汝才對自己今天的表現非常得意,因為回革二人是否去英霍,與他毫不相幹;現在經李自成一反對,回革必然心生不滿,也必然會更加倒向自己一邊。他對吉珪說:


    “自成的戰果越來越大,心胸越來越小了!如果我是他,肯定會放老革、老馬去他們的老地盤。防人防得那麽緊,防不住他的心!”


    “知道他心胸狹窄,你今後就要格外注意,小心他對你翻臉不認人!”  <hr/>


    [1]顯陵——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父朱佑杬的陵墓,位於承天府(今湖北省鍾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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