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左良玉繼續視察各處,晚飯時回到行轅,吩咐將左夢庚叫來。他對兒子說:


    “時間緊迫,我們邊吃邊談吧。”


    仆人端上菜肴後,他揮手讓他們退出房外,然後以深沉的眼神望著左夢庚,問道:


    “你看襄陽守得住麽?”


    左夢庚同多數將領一樣,經過朱仙鎮之戰,對闖曹聯軍懷有畏懼心理,何況目前雙方兵力懸殊,對固守襄陽更覺毫無把握,但想到左良玉清晨時分的訓話,特別是關於“我輩死罪難逃”的幾句重話,他不敢直接說出不能固守的看法,稍停片刻,才繞著彎子說:


    “樊城難守;襄陽城有襄江阻隔,應該可以守得住。”


    因為自己說了“樊城難守”的話,左夢庚擔心遭到父親責罵,正在搛菜的筷子都縮了回來,等著父親的反應。左良玉看看兒子,心裏罵了一句“庸陋之才”,又喝了一口酒,搛了一塊臘肉送進口裏後,才緩緩說道:


    “你錯了,襄陽城也守不住!”


    “可是……”左夢庚完全沒想到左良玉會自己說出“守不住”的話,“可是父帥今晨說‘必須固守’……”


    “當然‘必須固守’,”左良玉打斷兒子,“不‘固守’,流賊一來,就棄城而走,如何對得起皇上隆恩?再說,我輕易地棄守襄陽,宋一鳥那班人豈不會馬上參我一本?”


    湖廣巡撫宋一鶴當年為避楊嗣昌父親楊鶴的名諱,在遞給楊嗣昌的名刺中自書“宋一鳥”。這一馬屁行徑隨即在官場中傳為笑話。此時左夢庚聽了“宋一鳥”三字,想笑,但忍住了,恭敬地等著父親再說下去。


    “但‘固守’不等於守得住。‘固守’是我作為大將的決心,能否守得住則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尤其要看雙方的兵力。現在談天時,彼此一樣;論地利,我們有一條襄江,但也不足恃。說人和,這些年,我們號稱二十萬人馬,而朝廷一直按兩萬五千人的兵額發餉,難道要十幾萬人都喝西北風?所以必須自籌軍餉,自籌軍餉就必然擾及百姓,百姓自然對我們不滿,人和也就談不上。至於兵力,你也知道,敵眾我寡,新湊的烏合之眾,斷難與流賊相抗衡。”


    看見兒子一臉疑惑,左良玉接著說:“既然守不住,放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三條路。一是固守待援,可是援軍在哪裏?孫白穀新敗;宋一鳥那點兵別說不會來,就算來了也是肉包子打狗,白送給闖賊一頓美餐;所以此路絕對走不通。二是像楊大人、虎大威那樣,死守到底,城存與存,城亡與亡。這樣我們自己的名節是保了,而朝廷將從此失去一支最能剿賊的大軍,所以此路也不可行。剩下第三條路,就是先固守,到實在守不住時要全師而退,為皇上、為朝廷保存一支實力雄厚的大軍!”


    左夢庚臉上露出欣慰而敬佩的笑容。原來父親早就有了全師而退的計劃,可是卻說得這麽頭頭是道,冠冕堂皇!


    “父帥所見極是!我們下一步……?”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下一步該如何走。”左良玉不無得意地端起杯來又抿了一口酒,“我們在襄江打造了幾十條戰船,你想為的是什麽?”


    左夢庚又一愣,遲疑地答道:“父帥要同流賊打水仗?”


    “蠢材!”左良玉又在心裏罵了一聲,說道:“流賊從陸路來,並無水軍,有何水仗可打!我準備這些戰船,是為了全師而退!”


    於是他對兒子談了自己的詳細計劃。他說,“流賊”前鋒明天下午就會抵達樊城。左軍在樊城也要進行抵抗,但不能死拚,少數戰船要負責分批將樊城守軍接回南岸。主力部隊將在南岸憑江守禦,而能守多久,現在尚難預料。不論守多久,撤退時必須既神速又部伍不亂,這樣,輜重、糧食和隨軍眷屬必須先行,免得到時拖泥帶水,一旦“流賊”騎兵追擊,後果不堪設想。


    “父帥要用戰船將輜重、糧食和將士眷屬先行運走?”左夢庚猛然心中一亮。


    左良玉點點頭:“事不宜遲。我把你叫來,就是要把這件大事交給你。你今晚就去準備。大部分戰船明日上午就要啟程。少數戰船將北岸官兵陸續接回南岸後,要就地停泊,以備不時之需。”


    晚飯後,左良玉擔心左夢庚一人擔不起這一重任,忽然想到今晨為他建言的劉讚畫,立刻吩咐將他請來。左良玉把整個計劃對他談了一遍,讚揚他早上說的話頗能未雨綢繆,囑咐他協助左夢庚從水路將輜重、糧食和將士眷屬先行運走。劉讚畫問道:


    “鈞座思致周密,水路先行的謀劃甚為穩妥;但不知戰船啟程後,與陸上主力當於何時何地會合?”


    “這正是我要同先生商量之事。”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船隊沿漢水南下後,在承天府等候主力部隊。至於會合的時間,則暫不確定,因主力部隊何時撤離襄陽取決於雙方攻防的態勢,現在還難以預測。之後,他們又就戰船的分工作了安排,對沿路可能遭遇的襲擊作了分析,設想對策。直到亥時過後,商議方告結束。左夢庚和劉讚畫站起來,正待出去連夜準備,忽然左營中軍匆匆來到大堂,一麵向左良玉行禮,一麵驚惶地說道:


    “稟報大帥,出事了!”


    “什麽事?不要慌,慢慢說!”左良玉猛吃一驚,但多年的戎馬生涯養成了他遇事沉穩的習慣。轉瞬間他想到難道“賊兵”提前來到樊城?隨即予以否定,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一夥百姓趁天黑放火燒了我們的戰船!”中軍稟報。


    左良玉大怒,片刻之間沒有說話。站在身邊的左夢庚清晰地看見父親鬢邊的青筋在微微跳動,而燭光下父親的臉色也陡然轉紅。左夢庚和劉讚畫都不敢吱一聲。又過了片刻,隻聽左良玉冷冷地吩咐:


    “把看守戰船的雜種給我叫來!”


    “他已經被綁來了。”中軍說罷,向門外大喝一聲,“把罪人帶上來!”


    負責統兵看守戰船的裨將其實是隨同惠登相等投降過來的一個農民軍小頭目。今天晚上百姓放火燒船時,他正喝得酩酊大醉,在同幾個部下擲色子賭博。等他聞訊從艙內奔出,火勢已經蔓延。後來大批左軍提著水桶趕到,終於用江水將火澆滅,但十之八九的船隻已被燒壞。


    “還能修複麽?”左良玉問道。


    “小人不……不知道,”裨將的酒早已嚇醒,囁嚅著答道,“也……也許可以,但短……短期內恐……恐難……”


    左良玉漲紅的臉色慢慢轉為鐵青,逼視的目光也從裨將身上收回。他側過臉,什麽人也不看,從齒縫裏吐出幾個字:


    “推出去斬了!”


    裨將被押出去後,左良玉半晌沒有說話。突發事件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在最初的震怒之後,他開始急速地思考彌補的辦法。他又召來幾員親信大將,簡捷地談了自己的撤退計劃和今晚發生的突變,要大家一起拿主意。有大將提出,襄江兩岸泊有不少民船,其中有漁船,也有商船,可以“借用”。左良玉知道所謂“借用”就是搶奪。他稍作考慮就下了決心,說道:


    “這批戰船是我們自己打造的,本來沒有借用民船的打算;但刁民焚毀了我們的船隻。你不仁,我也不義,我們隻好借用民船了。今天連夜就要把船隻備齊,明天上午準時啟程!”


    當天夜晚,襄江兩岸一片恐怖。持刀攜仗的左軍跳進一隻隻民船,將船民和商人驅趕上岸。船上的貨物有的被扔上岸,有的被扣下作為軍需物資,也有的被順手拋進河裏。奪船過程中,許多人遭到毆打,還發生了殺戮和強奸的事。襄樊百姓在江邊傳來的不斷的哭喊聲、乞求聲、咒罵聲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十二月初二未時剛過,劉宗敏統率的八萬聯軍抵達樊城。他們進城時幾乎沒有遇到抵抗,隻是在前往江邊時遭到了地雷和零股隊伍的襲擊。觸發式地雷在明朝中葉就已發明,它是將火藥包埋在地下,上覆碎石,然後再鋪沙土,使之與地麵齊平。有一個發機露於地麵,但常用樹葉和茅草遮蓋。人不小心踩上去,馬上會引爆。其有效期可達一月之久。左軍在淺灘和義軍可能經過的路上埋了不少地雷。義軍開始行進很快,對此毫無防備,死傷了一些人。而埋伏在樹林和蘆葦叢中的敵人則用火銃、機弩和弓箭向義軍射擊。這些人的行動頗為靈活。當義軍向著埋伏的地方衝去時,他們往往已逃得無影無蹤。


    劉宗敏依照他向來的習慣,親自來到襄江邊向對岸瞭望。對於那些躲在暗處的伏擊手,他好像根本不屑一顧。突然,離他不遠處一個經過偽裝的地雷被引爆,隨著一聲巨響,幾名義軍戰士應聲倒地,劉宗敏騎的棗騮馬也驚得豎起前蹄,發出蕭蕭嘶鳴。幾個親兵趕緊圍上來保護。劉宗敏輕輕地拍拍馬頭,又伸開五指梳理一下馬鬃,棗騮馬很快安靜下來。立馬十丈開外的李過聽到爆炸聲,朝這邊望了一眼,立刻命令親將:“傳下去:注意腳下!”隨即策馬來到劉宗敏身邊,問道:


    “怎麽回事,捷軒叔?沒事吧?”


    “沒事。”劉宗敏輕蔑地一笑,“左良玉想跟老子玩這一手,還嫌嫩點兒!你派一隊盾牌兵去把躲在樹林裏邊、蘆葦叢中的敵軍解決了吧!”


    “已經派了,不過這些家夥逃得很快,我們的戰士又要追擊,又要隨時提防暗銃暗箭,不容易追上他們。”


    “補之,你說這是左良玉的老人馬麽?”


    “不像。”李過搖搖頭,“這種打了就跑的戰法,完全是杆子的做派。我猜這些伏軍,八成是惠登相一夥的杆子兵。”


    “我猜也是。他媽的,老子們先前慣用的戰法,現在竟被這些軟骨頭帶到官軍那邊去用。以後這些混蛋不落在老子手裏算他運氣,要落在俺劉鐵匠手裏,看我不扒了他們的皮!”


    說到這裏,劉宗敏火氣上來,對傳令兵惡狠狠地說:


    “去給張鼐下令:要火器營馬上向對岸開炮!”


    劉宗敏和李過並轡站著觀察對岸,但見一片水寨,寨牆上站著成排的弓弩手及火銃手。許多旌旗在寒風中招展。稍高處每隔一段距離就架有一門火炮。岸邊和江心不見一艘船隻。劉宗敏和李過沒有說話,心裏都在想著一個問題:大軍怎麽渡江呢?忽然,義軍的火炮發威了。伴隨著巨響,炮彈一發接一發呼嘯著向對岸射去。水寨上的敵人慌亂起來,隊伍很快就不成形。又過了一會兒,敵方的火炮開始還擊。有的炮彈落在江中,大部分炮彈都射過江,在北岸的江灘上爆炸。義軍人馬也後撤到大炮射程之外。由於隔著一條襄江,雙方的炮仗雖打得熱鬧,但傷亡都不嚴重。


    晚飯後,在作為臨時行轅的一處豪宅中,劉宗敏召集李過和楊承祖來一起商議渡江的事。李過先到,聊起閑話,不由問道:


    “捷軒叔,近來我們對曹營特別好,每次分撥糧餉,給曹營的都超過四成,聽說闖王還送了不少珍奇古玩和駿馬給曹帥。塚頭之戰我沒有參加,聽說曹營是立了功;可汝寧攻城,我看得清楚,曹營將士可不像闖營將士那麽勇猛、不怕死。但後來分成,說好了四六開,闖王還是額外多發給他們三萬兩銀子,說是獎勵曹營在軍紀上大有改善。要總這麽下去,咱們的將士會心中不服!”


    劉宗敏笑道:“這次攻下襄陽後,還會對曹營大加賞賜,不管他們賣不賣力。”


    “這是為什麽?”


    “你想闖王這樣做,曹營將士高不高興?”


    “當然高興,可是……”


    “這就成了。闖王要的就是曹營將士高興。”


    李過聽了,更加莫名其妙。他在汝寧參加議事時就發覺,對於給曹營額外獎賞的事,李自成與宋獻策一唱一和,劉宗敏和牛金星也隨聲附和,其他人包括李岩等都沒有吱聲。他直覺地意識到可能有個重大的計謀正在施行。他正想趁現在無人時向劉宗敏問個究竟,劉宗敏先說起來:


    “補之,你是闖營大將,又是闖王的侄兒,按說此事應該同你一起商量;但那時你帶兵到圉鎮打袁時中去了,所以闖王隻找了我和牛、宋二位。本來事關機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對林泉和宗第等都未透露。不過我想,高夫人和一功想必是知情的。一功負責分發軍餉等事,闖王一定會告知他原委。”


    “究竟是怎麽回事兒?玉峰知道麽?”


    “玉峰是大將,按理應同他一起商量。但他是菩薩心腸,闖王擔心他該狠的時候狠不起來,心一軟誤了大事,所以暫時沒有告訴他。”


    接著劉宗敏便把他們密商的棋分兩步、在走第二步棋時解決曹操問題以及為什麽要竭力拉攏曹營將士等計謀說了一遍。李過聽罷問道:


    “要對曹操動手麽?”


    “要到時候再看;不過闖王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這個瘤子遲早得割掉’。”


    剛說到這裏,門外親兵一聲“楊將軍駕到”,楊承祖已大步跨進門來,口裏連說:“來晚了,來晚了,勞二位久等!”本來劉宗敏的行轅戒備很森嚴,閑人絕對混不進去,但楊承祖是聯軍主將之一,今晚又是受邀前來議事,所以一路進來,不但毫無阻攔,闖營將士還向他行禮致敬。落座後,楊承祖笑問道:


    “剛剛聽劉爺說什麽‘瘤子’,誰長了‘瘤子’?”


    劉宗敏和李過同時一愣,刹那間表情都有點不自然。很快劉宗敏恢複常態,大笑起來:


    “哈哈,沒有誰長‘瘤子’,我們是說,左良玉這顆‘瘤子’得割掉啦。”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又在說尚神仙的故事呢!”楊承祖也笑了,“這顆‘瘤子’是得割掉,可是現在隔著襄江,又沒有船……”


    “這正是我們今晚要商量的事情。明天下午大隊人馬就到了。如果我們能設法先渡過江去占領南岸,大元帥和大將軍抵達後就可以安心休息,不必再為攻城的事操心了。補之,你想過什麽辦法沒有?”


    李過說:“襄江說寬不寬,說窄也不窄,想人馬涉水過去是不成的,何況敵人在對岸還有火炮,還有弓弩手、火銃手。現在我想可以先做兩件事:一是派人趕快去上遊察看,看能不能避開左軍,找個水淺而窄的地方強渡過去;二是派人走訪老百姓,看能不能從老百姓那裏得到幫助。”


    三個人商量了一會兒,覺得目前也隻能按李過說的先做這兩件事,於是決定由李過負責派人去江邊察看,由楊承祖負責派人去走訪老百姓。李過想到曹軍的紀律,有點擔心,特別關照:


    “承祖,我們從打傅宗龍開始,多次在一起作戰,我知道你很勇猛,是條好漢。但今天不是去打仗,是去向老百姓問計,你要同部下說清楚,可得對人家客客氣氣,萬不能擾害百姓!”


    “那當然,哪有拿著刀槍逼人獻計的道理!放心吧,補之哥,我楊承祖就是個呆瓜,也不會做這種傻事!”


    李過和楊承祖離開後,劉宗敏又獨自思索了許久,正準備就寢,一個親將進來稟報:


    “報告劉爺,有幾個船民前來求見。”


    “船民?哪裏來的船民?”劉宗敏心中一喜,“快請他們進來!”


    進來五個人,三個穿長衣的是船商,兩個穿短褂的是漁民,一進來就向劉宗敏跪下磕頭,齊聲說道:


    “小民叩拜劉將軍!求劉將軍為小民報仇!”


    “起來吧,你們要報什麽仇?”劉宗敏溫和地問道。


    五個人站起來後,先由一個船商講述昨晚江邊發生的事,隨即另外四人插進來,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左兵持刀登船一節,五個人都禁不住失聲痛哭。劉宗敏白天在江邊沒有看到船隻,從探子口中已約略聽說昨晚的事,現在才獲知詳情。他問道:


    “你們知道是誰縱火燒了左良玉的戰船?”


    “不知道,”一個船商說,“左良玉人馬在襄陽半年,到處搶劫、奸淫、殘害百姓,早已天怒人怨,人人都恨不得扒了他們的皮。但燒戰船這件事太危險,一旦泄露,就有滅門之禍,所以做這件事的人一定會非常機密,不讓外人知曉。”


    另一個船商說:“現在他們更不敢說了,因為知道左良玉又奪了幾十艘民船,他們怕我們這些受害人知道後會遷怒於他們,找他們算賬。”


    劉宗敏點點頭:“今晚你們來見我,就是為談這件事?”


    船商說:“我們來見將軍,一是控訴左軍的罪惡,求將軍為我們報仇;二是我們知道大軍渡江有困難,想來幫忙出個主意。”


    “好!你們有什麽好主意?”


    船商指著漁民說:“這事要問他兩個。”


    一個漁民說:“從這兒沿江往西去,走七十裏,就到了白馬灘。那裏江麵窄,水也淺。隻要弄個十幾艘無篷船,架上門板,就是一座浮橋。”


    “到哪裏去弄無篷船呢?船都被左良玉奪走了!”


    “左良玉奪的是泊在樊城的船,上遊的船知道這裏出事後都躲起來了。隻要我們去打個招呼,知道是闖王的人馬要用船,用船是為了打左良玉,大家立刻會把船獻出來。”


    劉宗敏說:“不要說‘獻’,闖王的人馬隻取官府劣紳的不義之財,不拿百姓一針一線。我們向百姓借船借門板,大軍過江後原物歸還,如有損壞,一律賠償。”


    另一個漁民說:“還有,我們知道左良玉一路埋了不少地雷,過江時,我們可以帶大軍繞過雷區,走一條安全的路去白馬灘。”


    “太好了!來人!”劉宗敏一拳打在桌子上,打得桌子咯吱一響。


    一名親將應聲而至。劉宗敏吩咐,馬上派人去請李過和楊承祖,就說渡江的難題已經解決,要他們速來商議明天渡江的細節。又吩咐獎給五個船民每人十兩銀子,並帶他們去吃夜宵,要好酒好菜款待。


    房中剩下劉宗敏一人。他興奮地在屋中走了幾圈,坐下來歪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他想起有一次牛金星給李自成講《孟子》,他恰好在場。那天講的內容,什麽“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啦,又是什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啦,他都能聽懂。今晚這幾位船民的來訪不知怎麽竟勾起了他的回憶。


    “果然是‘得道者多助’!”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十二月初三清晨,左良玉一覺醒來,沒有聽到炮聲,也沒有聽到呐喊聲。自昨日起為了就近指揮,他已住到水寨中。這時他披衣走出帳外,來到水寨牆上觀望,驚訝地發現北岸的大隊義軍不見了,隻有少數巡邏步兵在灘邊走來走去。他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義軍可能已經想出渡江的辦法。他向一名貼身親兵說道:


    “去看看,有沒有新的探報?”


    親兵去了不久,就帶著一個探子匆匆趕回來。那探子顯然是剛剛騎馬疾馳的緣故,兩邊臉頰被冬日的寒風吹得通紅,鼻梁下滴著清鼻涕。


    “報告大帥,一批刁民在上遊白馬灘為流賊搭浮橋。”


    左良玉曾想到義軍會從上遊淺灘處渡江,並派已升為副將的惠登相和遊擊於躍鱗分頭去羊皮灘、鍾家灘阻截,卻沒有顧及七十裏外的白馬灘。


    “已經搭成多少?什麽時候會搭完?”他問道。


    “已經搭了將近一半,搭完估計還得一個時辰。”


    左良玉思索了一會兒。他最初考慮的是立刻派兵去拆毀浮橋,隨後想到那裏一定已經有義軍在保護百姓施工,弄不好官軍反而會吃虧;於是決定趁義軍渡江之前從容撤退。他很快把幕僚和大將們召集到大帳中,下達了全軍撤往承天的命令。將領們本無鬥誌,兩天來又都明白了左良玉的真實意圖,實際上已經作好了隨時撤退的準備。他們聽了左良玉的命令,回去稍作部署,人馬便開始陸續離開襄陽。後走的士兵又抓緊時間在城內各處破門入戶,劫掠了一番。


    因為輜重和家眷已經乘船先行,所以左軍一路輕裝行進,兩天後就在承天城外與左夢庚、劉讚畫率領的船隊相會合。沒有料到的是,承天竟然四門緊閉,拒絕左軍入城。左良玉明白這是官紳士民害怕左軍進城肆虐。去年他在鄖陽由於同樣原因吃過高鬥樞的閉門羹,如今是第二回。他想巡撫宋一鶴既在城內,此事即使並非出於他的主張,也必然得到他的首肯。又想宋一鶴當年受楊嗣昌提攜,而劉讚畫係楊嗣昌同鄉,或許可憑故人交情予以通融,就找劉讚畫來商量此事。劉讚畫近日忽然受到左良玉的器重,甚至倚為心腹,也很樂於進城去當一回說客,於是他來到城下。說明身份後,城上似乎派人去請示了一下,之後便縋下一個籃子,將他吊上城去,隨即有人帶他來到巡撫衙門。


    宋一鶴在二門內迎接,一路將他讓進後院書房。剩下兩個人時,劉讚畫要行跪拜大禮,宋一鶴一把拉住,說:


    “故人重逢,無須多禮。你看,我沒有請足下進前廳,也沒有邀約他人,就是想在這清靜之處單獨向足下多多請益。”


    “中丞大人如此細心,在下感愧莫名!”劉讚畫的確感激宋一鶴的安排。如果是在前廳,又有別的官員在場,談話就很難深入。他們先回憶了楊嗣昌任督師時的往事,又談及近兩年來的時局變化,不免長籲短歎一番。劉讚畫正想著如何切入正題,宋一鶴先問起來:


    “足下此來,不知是否受平賊將軍之托?”


    “大人明鑒,不佞既蒙故督師輔臣謬薦,在平賊將軍處忝為讚畫,屍位之餘,自當為朝廷剿賊事竭盡綿力。目前左軍為保衛顯陵,不辭路途勞苦,毅然全師南下,不意到此城門四閉,不唯無簞食壺漿之舉,甚且連守土官員亦不打照麵。遭此冷遇,情何以堪?”


    宋一鶴歎道:“平賊將軍為剿賊事南征北討,憂心勞瘁,朝野共睹。旌旆南來,共護陵寢,其誌尤可嘉勉。然襄陽為承天之屏障,左軍若能固守襄陽,則賊軍必不能南下,陵寢自然安穩如山。今賊軍甫至,未曾接仗,就輕易將襄陽拱手讓出,卻言來此護衛陵寢。學生雖深知平賊耿耿忠心,而承天之官紳士民豈肯輕信?何況左軍這幾年軍紀廢弛,所經之地,大肆淫掠,以致群情激憤,民怨沸騰。承天不敢開門迎賓,實亦無奈之舉!”


    劉讚畫知道宋一鶴所說皆為實情,他自己其實也不敢保證左軍入城後能對士民秋毫無犯,他甚至認為左良玉本人都已無法約束部下嚴守軍紀。現在他隻能換個角度來談此事:


    “闖賊野心勃勃,奪取襄陽後,豈肯就此罷手?其下一步勢將南犯承天、荊州而窺伺武昌。倘留平賊在此,與大人共抗頑梟,則顯陵可保無虞,即承天官紳士民亦可免遭蹂躪。倘左軍被迫他往,不日數十萬賊軍驟臨城下,大人可有禦敵良方?”


    宋一鶴慘然一笑,說:“足下所言,學生思之久矣。我奉聖旨,護衛陵寢,斷無棄守之理。而目前承天除錢中選的數千人馬外,別無他援;守城護陵,談何容易!若平賊果能駐軍城外,與我同禦闖曹,以靖寇氛,學生自然求之不得。所慮者平賊誌不在此耳!至於學生個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城破陵毀,赴死而已,豈有他哉!”


    劉讚畫聽了宋一鶴最後兩句話,不覺為之動容;同時也明白此行目的不可能達到,於是起身告辭。宋一鶴送到二門口,忽然說道:


    “足下由武陵薦至昆山處,福莫大焉!”


    “在下福薄,大人何出此言?”


    “我輩文臣,除非慷慨自裁,否則縱不死於賊手,亦必死於西市。唯左昆山輩擁兵自重,雖屢敗屢逃而朝廷莫可奈何。足下在昆山幕中任事,非福而何?我說此話無他意,盼故人善自珍重而已。”


    劉讚畫聽了,簡直不知如何回答,隻能連聲說道:“慚愧,慚愧。”隨即拜辭出衙,回到城上,仍坐進籃中,慢慢縋下城去。


    左良玉知道不能進入承天,當即決定,大軍分水陸兩路,經漢川直下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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