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召對群臣的第五天,崇禎忽然接到從開封來的一封沒有貼黃的十萬火急軍情密奏。他登時麵色如土,不願拆封。一些可怕的猜想湧現心頭,自言自語地說:


    “天呀!天呀!叫我如何受得了啊!”


    過了片刻,他慢慢地恢複了鎮靜,先拆開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密奏,匆匆看了“事由”二句,不敢相信,重看一遍,嘴角閃出笑意,將全文看完,臉上恢複了血色。由於突然的激動,手指顫抖得更凶。一個宮女低頭前來往宣德爐中添香,看見他的手指顫抖得可怕,生怕皇上拿她發泄心中暴怒,嚇得臉色煞白。崇禎沒有看她,又拆開周王的奏本看了一遍,臉上顯出了笑容。他這才注意到十四歲的宮女費珍娥已添畢香,正從香爐上縮回又白又嫩的小手。他正在為開封的事兒高興,便突然將體態苗條的費珍娥摟到懷裏放在腿上,在她的粉頸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頰上吻了一下,大聲說:


    “好啊!開封無恙!”


    忽然想起來周王奏疏中有幾句還沒看清,他將費珍娥猛地推開,重看奏疏,然後提起朱筆寫了上諭:“著將河南巡撫李仙風立即逮京問罪,巡按禦史高名衡守城有功,擢升巡撫,副將陳永福升為總兵,其子守備陳德升為遊擊,祥符知縣王燮升為禦史,其餘立功人員分別查明,敘功升賞。”他又俯下頭去,用朱筆圈著高名衡奏疏中的重要字句,特別在有關李自成如何猛攻開封七日夜,人馬損失慘重,又如何被射瞎左眼等等字句旁邊,密密畫圈,還加眉批:“開封文武群臣及軍民士庶,忠勇可嘉。”那個剛被他一時高興而摟入懷中連吻兩下的稚年宮女仍立在身邊,但分明已被他忘到九霄雲外。


    費珍娥入宮隻有兩年,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毫無思想準備。她被皇上摟到懷中時,十分驚慌,害羞,不敢掙紮,緊張得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當她被皇上推開以後,踉蹌兩步才站穩身子,一時茫然失措,不知道是否應該走開。過了片刻,她明白皇上專心處理軍國大事,不再要她,才想著應該離開。但她剛走兩三步,忽然轉回身來,撲通跪下,向沒有注意她的皇上叩了個頭,然後站起,膽怯地揭起簾子,匆匆走掉。


    費珍娥低著頭回到乾清宮背後的小房中,仍然腿軟,心跳,臉頰通紅,眼睛浸滿淚水,倒在榻上,側身麵向牆壁,不好意思見人說話。窗外傳過來三四個宮女的笑語聲。她害怕她們進來,趕快將發燒的臉孔埋在枕上。笑語漸漸遠了,卻有人掀簾進來,到榻邊坐下,用手輕輕扳她的肩膀。她隻好轉過來身子,但不肯睜開眼睛。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湊近她耳邊說:


    “珍娥,我都知道了。”


    費珍娥的臉又紅了,一直紅到耳後。因為知道是魏清慧坐在身邊,便睜開淚眼,小聲問:


    “大姐,您看見了?”


    魏宮人點頭說:“珍娥,說不定你快有出頭之日了。”


    費珍娥顫聲說:“大姐,我害怕。我怎麽辦?”


    “你等著。皇爺既然看上了你,你就有出頭之日了。不像我,做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老都人,老死宮中。”


    “可是大姐,您才二十一歲呀。皇爺平日也很看重您,他發脾氣的時候隻有您敢去勸他。”


    “唉,二十一歲,在皇爺眼中就算老了。我生得不算醜,可是在都人中並不十分出色。皇爺看重我,隻是因為我能為他管好乾清宮這個家。你生成一副好人品,年紀又嫩。但願你的八字好,有個好命。”


    “我怕,大姐。宮中的事兒很可怕,禍福全沒準兒。”


    “今天的事,你千萬莫讓別的都人知道。萬一招人嫉妒,或者都人們將風兒吹進皇後、皇貴妃的耳朵裏……”


    話未說完,後角門外有太監高聲傳呼:“皇後娘娘駕到!”魏清慧立刻跳起,率領乾清宮正殿背後的全體宮女前去跪迎。


    皇後聽太監說開封已經解圍,特來向皇帝賀喜。坐下以後,崇禎很高興地將開封的戰事經過說了一遍。周後聽得十分激動,眼睛閃著淚花說:


    “皇上,開封獲此大捷,看來天心已回,國運要轉好了。”


    “我正要往奉先殿告慰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你來得好,陪我一起去吧。”


    他們乘龍、鳳輦到奉先殿上了香,叩了頭,告慰了祖宗,然後到交泰殿盤桓片刻。閑談中崇禎問到長平公主近日讀書情形,皇後回答說有長進,隻是幾個陪讀的小都人不夠聰明,想挑一個肯讀書、聰明伶俐的都人,尚未挑選到。


    晚膳時崇禎覺得胃口稍好。他要了宮中釀的陳年長春露酒,用白瑪瑙杯連飲幾杯。


    晚膳後,崇禎靠在東暖閣的禦榻上,剛吃一口茶,太監捧著一個放有各宮妃嬪牙牌的黃錦長方盒跪到他麵前,意思是請他選定一位娘娘,好趕快傳知她沐浴梳妝,等候宣召前來養德齋或皇上“臨幸”她的宮中。崇禎望一眼那兩行牙牌,竟沒有一個稱心的。忽然想到費珍娥,他心中一動,眼前浮出一個快要長成的苗條身影,細嫩的頸後皮膚,白裏透紅的臉頰,還有那明亮的眸子,朱唇微啟時露出的整齊潔白的牙齒……他還沒有完全決定。這時文書房太監送來一封十萬火急的機密文書。他一看又是高名衡的密奏,心想:莫非李自成已經傷重斃命?又想,如是“闖賊”傷重斃命,正可露布以聞[1],用不著機密文書。莫非李自成被官軍追擊,有意投降?他心中充滿希望,一邊拆文書一邊對手捧牙牌錦盒的太監說:


    “你等一等,莫急。”


    崇禎拆開高名衡的急奏一看,突然像當頭頂打個炸雷,渾身一震,麵色如土,大聲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隨即放聲大哭,聲達殿外。乾清宮中所有較有頭臉的太監和宮女都奔了來,在他麵前跪了一片。崇禎痛哭不止,連晚膳時所吃的佳肴美酒都嘔吐出來。魏清慧看皇上今晚哭得特別,便偷偷離開眾人,往坤寧宮啟奏皇後。當走出暖閣時,她聽見皇帝忽然哭著說:


    “我做夢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接著又連聲問道:“楊嗣昌,楊嗣昌,你在哪裏?”


    一連幾天,崇禎總在流淚,歎氣,上朝時顯得精神恍惚,心情急躁。他一直感到奇怪:張獻忠怎麽會神出鬼沒地回到湖廣,襲破襄陽,殺了襄王?更奇怪的是:這一重大消息首先是由高名衡送來密奏,隨後是襄王的次子福清王送來奏報,竟然沒有楊嗣昌的奏報!楊嗣昌現在哪兒?


    到了三月上旬,他仍得不到楊嗣昌的奏報,而關外錦州被圍,情勢緊迫。偏偏在這內外交困的日子裏,他又病了,一直病了十天左右。在害病的日子裏,有一次長平公主前來問安,他問了她的讀書情況,隨即用下巴向一個在旁服侍的宮女一指,對公主說:


    “這個小都人名叫費珍娥,認識字,也還聰明。我將她賜給你,服侍你讀書。她近來服侍我吃藥也很細心。等過幾天我不再吃藥,就命她去你身邊。”


    長平公主回頭看費珍娥一眼,趕快在父親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謝父皇恩賞!”


    費珍娥一時感到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魏清慧輕輕地推她一下,使眼色叫她趕快謝恩。她像個木頭人兒似的跪下向皇上叩頭,又向公主叩頭,卻說不出感恩的話。長平公主臨走時,望著她說:


    “過幾天後,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到我宮裏去吧。”


    三月二十日,崇禎的病已經痊愈幾天了。他後悔說出將費珍娥賜給長平公主的話,所以暫時裝作忘了此事。他正在焦急地盼望楊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萬元吉的飛奏,說楊嗣昌於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第二天,又接到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的飛奏,說楊嗣昌在沙市“服毒自盡,或雲自縊”。崇禎對楊嗣昌又恨又可憐,對於以後的“剿賊”軍事,更覺束手無策。同陳新甲商量之後,他下旨命丁啟睿接任督師。他心中明白,丁啟睿是個庸才,但是遍觀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師的人。


    在楊嗣昌的死訊到達北京之前,已經有一些朝臣上本彈劾他的罪款,多不實事求是,崇禎都不理會。楊嗣昌死的消息傳到北京後,朝臣中攻擊他的人更多了,彈劾的奏本不斷地遞進宮中。


    崇禎想著楊嗣昌糜餉數百萬,剿“賊”無功,失守襄陽,確實可恨。他一時感情衝動,下了一道上諭:“輔臣楊嗣昌二載瘁勞,一朝畢命。然功不掩過,其議罪以聞!”許多朝臣一見這道上諭,越發對楊嗣昌猛烈攻擊,說話更不實事求是,甚至有人請求將楊嗣昌剖棺戮屍。崇禎看了這些奏疏,反而同情楊嗣昌。他想起前年九月在平台為督師賜宴餞行,楊嗣昌曾說如剿賊不成,必將“繼之以死”,餘音猶在耳邊。他最恨朝廷上門戶之爭,黨同伐異,沒有是非,這種情況如今在彈劾楊嗣昌的一陣風中又有了充分表現。他很生氣,命太監傳諭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來乾清宮中。當他懷著怒氣等候群臣時,看見費珍娥又來添香。他似乎對曾經摟抱過她吻過她的事兒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隨便問道:


    “你還不去長平公主那裏麽?”


    費珍娥一驚,躬身問道:“皇爺叫奴婢哪一天去?”


    崇禎再沒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說:“現在就去好啦。”


    費珍娥回到乾清宮背後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東西,含著汪汪眼淚,連自己也說不清心中的悵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身邊,輕聲說:


    “別難過,以後我們會常見麵的。這裏的姐妹對你都很好,你得空兒可以來我們這兒玩。”


    珍娥隻覺傷心,思路很亂,不能說話。從皇上那次偶然對她表示了特殊感情後,她的比較單純而平靜的少女心靈忽然起了變化,好像忽然混沌開了竅,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將綻未綻時忽然滴進一珠兒朝露,被催得提前綻開。總之,她突然增長了人生知識,有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心事,交織著夢想、期待、害怕、失望與輕愁。為著改變命運,她多麽希望獲得皇上的“垂愛”!她想如果真被皇上喜歡,不僅自己會有出頭之日,連半輩子過著貧寒憂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親人,都會交了好運,好似俗話所說的“一步登天”。自從懷著這樣的心事,每次輪到她去皇帝身邊服侍,她總要選最美的一兩朵花兒插在雲髻或鬢上。她還不忘記將衣裙放在熏籠上熏過。如果是為皇上獻茶,穿衣,她還要臨時將一雙潔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後賞賜的龍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禎再沒有對她像那次一樣特別“垂愛”。有一次崇禎午睡醒來,她在養德齋中服侍。當崇禎看她一眼時,她的臉唰地紅了,不敢抬頭。當挨近皇帝胸前為龍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鏤花赤金扣時,她以為皇上會伸手將她摟住,心情十分緊張,呼吸困難,但是皇上又一次沒有理她。當皇上走出養德齋時,回頭望她一眼,露出笑容。她以為皇上要同她說話,趕快走上一步,大膽地望著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禎自己伸手將忘在幾上的十來封文書拿起來,走了出去,並且深深地歎口氣說:


    “真是國事如焚!”


    她獨自在養德齋整理禦榻上的淩亂被褥,心緒很亂,起初懵懂,後來漸漸明白:皇帝剛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著,皇上喜歡她的姿色,隻是日夜為國事操勞發愁,沒有閑心對她“垂愛”。她恨“流賊”,尤其恨李自成。她認為是他們這班擾亂大明江山的“流賊”使皇上每日寢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這樣容貌出眾的女子在宮中沒有出頭日子。她恨自己沒有生成男子,不能夠從軍打仗,替皇上剿滅“流賊”。


    當崇禎在病中對長平公主說要將她賜給公主時,她雖然暗中失望,但仍希望皇上會再一次對她“垂愛”,改變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會有出頭之日了。但是這種傷感,她隻能鎖在心裏,連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沒人,小聲說道:


    “我們不幸生成女兒身,又不幸選進宮中。我是兩年前就把諸事看透了。珍妹,你傷心,是因為你不清楚深宮中的事,做一些鏡花水月的夢!你到公主身邊,三四年內她下嫁出宮,你到駙馬府中,倒是真會有出頭之日。”


    魏清慧說了這一番話,就催促費珍娥快去叩辭皇上。她帶著珍娥繞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看見崇禎已經坐在寶座上,殿裏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分明要召見群臣。珍娥不敢貿然進去。在門檻外向裏跪下,叩了三個頭,顫聲說:


    “奴婢費珍娥叩辭皇爺。願陛下國事順心,聖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禎正在看文書,向外瞟一眼,沒有作聲,又繼續看文書。這時一大群朝臣已經進了乾清門,躬身往裏走來。費珍娥趕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隨魏宮人轉往乾清宮正殿背後,向眾姐妹辭行。


    崇禎從文書上抬起頭來,冷眼看著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寶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禮,分班站定以後,才慢慢地說:


    “朕今日召你們來,是要說一說故輔臣楊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許多朝臣攻擊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更無人能代朕出京督師。楊嗣昌死後,攻擊更烈,都不能設身處地為楊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聲,接著說,“楊嗣昌係朕特簡,用兵不效,朕自鑒裁。何況楊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們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大肆排擊,紛紜不已,殊少平心之論。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諭爾等知之!下去吧!”


    眾官見皇帝震怒,個個股栗,沒人敢說二話,隻好叩頭辭出。他們剛剛走下丹墀,崇禎又命太監將幾位閣臣叫回。閣臣們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禮,俯伏地上,等候斥責。崇禎說道:“先生們起來!”


    閣臣們叩頭起身,偷看崇禎,但見他神情愁慘,目有淚光。默然片刻,崇禎歎口氣說:“朕昨夜夢見了故輔臣楊嗣昌在這裏向朕跪下叩頭,說了許多話,朕醒後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中諸臣不公不平,連章見詆,故臣今日歸訴皇上。’朕問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麽?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搖頭說:‘亦未然。諸臣住在京城,全憑意氣,徒逞筆舌,捕風捉影,議論戎機。他們並未親曆其境,親曆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朕問他:‘眼下不唯中原堪憂,遼東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搖頭不答。朕又問話,忽來一陣狂風,窗欞震動,將朕驚醒。”說畢,連聲歎氣。


    眾閣臣說一些勸慰的話,因皇上並無別事,也就退出。


    轉眼到了四月上旬。崇禎需要趕快簡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陝西、三邊總督,填補丁啟睿升任督師後的遺缺。考慮了幾天,他實在找不到一個可用的統兵人才,隻好於無可奈何中決定將傅宗龍從獄中放出,給以總督重任,使他專力“剿闖”。主意拿定之後,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見兵部尚書。


    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之後,陳新甲盡量在同僚和部屬麵前保持大臣的鎮靜態度,照樣批答全國有關兵事的各種重要文書,但心中不免懷著疑慮和恐懼,覺得日子很不好過,好像有一把尚方劍懸在脖頸上,隨時都可能砍掉他的腦袋。此時他從右掖門走進紫禁城,穿過歸極門,剛過了武英門前邊的金水橋,恰好遇見相識的劉太監從裏邊出來,對他拱手讓路。他趕快還禮,拉住劉太監小聲問道:


    “劉公公,聖駕還沒來到?”


    劉太監向裏邊一努嘴,說:“皇上處分事兒性急,已經在裏邊等候多時了。”


    “你可知陛下為著何事召見?”


    “尚不得知。我想橫豎不過是為著剿賊禦虜的事。”


    “皇上心情如何?”


    “他總是臉色憂愁,不過還好,並無怒容。”


    陳新甲頓覺放心,向劉太監略一拱手,繼續向北走去。劉太監向陳新甲的長班高福使個眼色。高福暫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劉太監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劉太監小聲說:


    “你回去後告你們老爺說,裏邊的事兒不必擔憂。如有什麽動靜,我會隨時派人告你們老爺知道。還有,去年中秋節借你們老爺的兩千銀子,總說歸還,一直銀子不湊手。昨日舍侄傳進話來,說替我在西城又買了一處宅子,已經寫下文約,尚缺少八百兩銀子。你回去向陳老爺說一聲,再借給我八百兩,以後打總歸還。是急事兒,可莫忘了。”


    高福連說:“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劉太監又說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罵了一句,趕快追上主人。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


    “丁啟睿升任督師,遺缺尚無人補。朕想了數日,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龍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陳新甲正想救傅宗龍出獄,趁機說道:“宗龍有帶兵閱曆,前蒙陛下識拔,授任本兵。偶因小過,蒙譴下獄,頗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際,宗龍倘荷聖眷,重被簡用,必能竭力盡心,上報皇恩。宗龍為人樸實忠誠,素為同僚所知,亦為陛下所洞鑒。”


    崇禎點頭說:“朕就是要用他的樸忠。”


    陳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見皇帝沒有別事“垂問”,便叩頭辭去。崇禎就在武英殿暖閣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諭,釋放傅宗龍即日出獄,等候召見,隨即又下旨為楊嗣昌死後所受的攻擊昭雪,稱讚他“臨戎二載,屢著捷功;盡瘁殞身,勤勞難泯”。在手諭中命湖廣巡撫宋一鶴派員護送楊嗣昌的靈柩回籍,賜祭一壇。他又命禮部代他擬祭文一道,明日呈閱。


    第二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陳新甲和傅宗龍。當他們奉召來到時,崇禎正在用朱筆修改禮部代擬的祭文。將祭文改完放下,他對身邊的太監說:


    “叫他們進來吧。”


    等陳新甲和傅宗龍叩頭起身以後,崇禎仔細向傅宗龍打量一眼,說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將你下獄,以示薄懲。目今國家多故,將你放出,要你任陝西、三邊總督。這是朕的特恩,你應該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賊,以補前愆。成功之後,朕當不吝重賞。”


    傅宗龍重新跪下叩頭,含著熱淚說:“嚴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軍中,誓必鼓勵將士,剿滅闖賊,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願粉身碎骨,不負皇上知遇!”


    崇禎點頭說:“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後,估量何時可以帶兵入豫,剿滅闖賊?”


    “俟臣到西安以後,斟酌實情,條奏方略。”


    崇禎心中急躁,下意識地將兩手搓了搓,說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趕快馳赴西安,稍事料理,限於兩個月之內率兵入豫,與保督楊文嶽合力剿闖。切勿在關中逗留過久,貽誤戎機。”


    傅宗龍怕皇帝突然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但又切知兩月內決難出兵,隻得仗著膽子說:


    “恐怕士卒也得操練後方好作戰。”


    崇禎嚴厲地看他一眼,說:“陝西有現成的兵馬。各鎮兵馬,難道平時就不操練麽?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跟,方才出兵!”


    傅宗龍明知各鎮練兵多是有名無實,數額也都不足,但看見皇上大有不耐煩神色,隻好跪地上低著頭不再說話。崇禎也沉默片刻,想著傅宗龍已被他說服,轉用溫和的口氣說:


    “汝係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東虜圍困錦州很久,朕不得不將重兵派出關外。能否早日解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廣、山東等省局勢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廣為甚,連失名城,親藩殉國。卿有何善策,為朕紓憂?”


    傅宗龍叩頭說:“微臣在獄中時也常常為國家深憂。雖有一得愚見,但不敢說出。”


    崇禎的眼珠轉動一下,說:“苟利於國,不妨對朕直說。”


    傅宗龍說:“目前內剿流賊,外禦強虜,兩麵用兵,實非國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論,不務實效。如此下去,再過數年,國家局勢將不堪設想。今日不是無策,唯無人敢對陛下言之耳。”


    崇禎心動,已經猜中,趕快說:“卿隻管說出,毋庸避諱。”


    傅宗龍又叩了頭,低聲說:“以臣愚見,對東虜倘能暫時議撫,撫為上策。隻有東事稍緩,方可集國家之兵力財力痛剿流賊。”


    崇禎輕輕地啊了一聲,仿佛這意見並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陳新甲向傅宗龍泄露了消息或暗囑他作此建議,不由得向站在旁邊的陳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禎問道:


    “你怎麽說對東虜撫為上策?不妨詳陳所見,由朕斟酌。”


    傅宗龍說:“目今欲同時安內攘外,縱然有諸葛孔明之智,怕也無從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見,不如趕快從關外抽出手來,全力剿賊。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東虜大張撻伐不遲。”


    崇禎說:“朕已命洪承疇率大軍出關,馳援錦州。目前對東虜行款,示弱於敵,殊非朕衷。你出去後,這‘議撫’二字休對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龍叩頭退出以後,崇禎向陳新甲問道:“傅宗龍也建議對東虜以暫撫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過麽?”


    陳新甲跪下說:“傅宗龍今日才從獄中蒙恩釋放,臣並未同他談及關外之事。”


    崇禎點點頭,說:“可見凡略明軍事的人均知兩麵作戰,內外交困,非國家長久之計。目前應催促洪承疇火速出關,馳救錦州。不挫東虜銳氣,如何可以言撫?必須催承疇速解錦州之圍!”


    陳新甲說:“陛下所見極是。臣所慮者,遷延日久,勞師糜餉,錦州不能解圍,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況國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後朝廷再想向關外調集那麽多人馬,那麽多糧餉,不可得矣。”


    陳新甲退出後,崇禎覺得對關內外軍事前途,兩無把握,不禁長歎一聲。他隨即將禮部代擬而經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來,小聲讀道:


    維大明崇禎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賜祭故督師輔臣楊嗣昌而告以文曰:


    嗚呼!唯卿誌切匡時,心存報國;入參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凱還朝,圖麟銘鼎[2]。詎料謝世,齎誌淵深。功未遂而勞可嘉,人雲亡而瘁堪憫。爰頒諭祭,特沛彝章[3]。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崇禎放下祭文,滿懷淒愴。想著國家艱難,幾乎落淚。他走出文華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卻無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邊一個太監問道:


    “皇爺,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現在又去麽?”


    崇禎心中恍惚,知道走錯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決定不去承乾宮,轉向坤寧宮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寧宮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陣,在心中歎息說:


    “楊嗣昌死去,有用的大臣隻剩下洪承疇了。關外事有可為麽?……唉!”


    第二天早朝以後,崇禎心中煩亂,便將王德化叫來,問他內操的事兒是否認真在辦。所謂內操,就是抽調太監操練武藝和陣法。崇禎一心想整軍經武,兩三年前就曾挑選很多太監進行操練。朝臣們鑒於唐朝宦官掌握兵權之禍,激烈反對,迫使崇禎不得不將內操取消。近來因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他急想親手訓練出一批家奴,以便向各處多派內臣監軍。另外在他思想深處常常泛起來亡國的預感,更思有一群會武藝的家奴,緩急時也許有用。半個月前,他密諭王德化恢複內操,而使杜勳等幾個做過監軍的太監主持其事。為著避免朝臣們反對,暫時隻挑選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練。現在王德化經皇帝一問,不覺一怔。他知道杜勳等主持的內操有名無實,隻圖領點賞賜,但是他絕不敢露出實話,趕快躬身回奏:


    “杜勳等這次遵旨重辦內操,雖然日子不久,但因他們認真替皇爺出力辦事,操練頗為認真,內臣們的武藝都有顯著長進。”


    崇禎欣然微笑,說:“杜勳們蒙朕養育之恩,能夠為朕認真辦事就好。明日朕親自去看看操練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驚,但是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躬身笑著說:


    “皇爺有親臨觀操之意,這真是莫大恩幸。傳旨下去,必會使眾奴婢歡呼鼓舞。但是聖駕臨幸,須在三天之後,方能準備妥當。”


    “朕去煤山觀操,出玄武門不遠便是,何用特作準備!”


    “雖說煤山離玄武門不遠,但聖駕前去觀操,有幾件事也需要做好準備。第一,聖駕整年宵衣旰食,不曾出去,這次觀操,不妨登萬歲山一覽景物。那條山路得仔細打掃;路邊雜草也需要清除幹淨。第二,壽皇殿和看射箭的觀德殿,因皇爺數載不曾前去,藻井和畫梁上難免會有灰塵、雀糞等不潔之物,亦須處處打掃幹淨。第三,皇爺今年第一次親臨觀操,不能沒有賞賜。該如何分別賞賜,也得容奴婢與杜勳等商議一下,繕具節略,恭請皇爺親自裁定。還有,第四,聖駕去萬歲山觀操,在宮中是件大事,必須擇個吉日良辰,還要擇定何方吉利。請皇爺不用過急,俟奴婢傳諭準備,擇定三四天後一個吉日良辰,由內臣扈駕前去,方為妥帖。”


    崇禎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心中稱讚王德化不愧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辦事小心周密。他沒有再說二話,隻是眼神中含著溫和微笑,輕輕點頭。


    王德化退出乾清宮以後,趕快出玄武門,一麵騎馬回厚載門內的司禮監衙門,一麵派人進萬歲山院中叫杜勳速去見他。


    不過一頓飯時候,一個三十多歲、高條身材、精神飽滿、沒有胡須的男子在司禮監大門外下馬,穿過三進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時起坐的廳堂。一個長隨太監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讓他止步,轉身掀簾入內。片刻之後,這個太監出來,說道:


    “請快進去,宗主爺有話麵諭。”


    高挑身材的太監感到氣氛有點嚴重,趕快躬身入內,跪到地上叩頭,說道:


    “門下杜勳向宗主爺叩頭請安!”


    王德化坐在有錦緞圍幛的紫檀木八仙桌邊,低著頭欣賞一位進京述職的封疆大吏贈送的北宋院畫真跡的集錦冊頁,慢慢地抬起頭,向杜勳臉上冷淡地看一眼,低聲說:


    “站起來吧。”


    杜勳又叩了一次頭,然後站起,垂手恭立,對王德化臉上的冷淡和嚴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著頭腦。


    王德化重新向畫上看一眼,合起裝潢精美的冊頁,望著杜勳說:“我一手保你掌管內操的事兒,已經半個月啦。你小子不曾認真做事,辜負我的抬舉,以為我不知道麽?”


    杜勳大驚,趕快重新跪下,叩頭說:“回宗主爺,不是門下不認真做事,是因為人都是新挑選來的,馬匹也未領到,教師人少,操練還一時沒有上道兒。”


    “閑話休說。我沒有工夫同你算賬。今日若不是我替你在皇爺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爺麵前準會吃不消兜著走!你以為皇爺不會震怒?”


    杜勳麵如土色,叩頭說:“門下永遠感激宗主爺維護之恩!皇上知道操練得不好麽?”


    “還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駕臨觀德殿前觀操。到那時,內操不像話,騙不過他,你做的事兒不是露了餡麽?你心裏清楚,當今可不像天啟皇爺那樣容易蒙混!”


    杜勳心中怦怦亂跳,問道:“聖駕是不是明日一定親臨觀操?”


    “我已經替你支吾過去啦。可是,再過三天,聖駕必將親臨觀操。隻有三天,你好好準備吧。可不要使皇爺怪罪了你,連我這副老臉也沒地方擱!”


    杜勳放下心來,說道:“請宗主爺放心。三天以後皇上觀操,門下一定會使聖心喜悅。”


    “別浪費工夫,快準備去吧。”


    杜勳從懷中掏出一個紅錦長盒,打開蓋子,裏邊是一個半尺多長的翡翠如意,弓著身子,雙手捧到王德化麵前,賠笑說:“這是門下從一個古玩商人手中買來的玩意兒,特意孝敬宗主爺,願宗主爺事事如意。以後遇見名貴的字畫、古玩、玉器,再買幾樣孝敬。”


    王德化隨便看一眼,說:“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館裏已經不少了。”


    杜勳嘻嘻笑著說:“宗主爺千萬賞臉留下,不然就太虧門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說話,重新打開桌上的冊頁。杜勳將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個頭,然後退出。王德化沒有繼續看北宋名畫,卻將翡翠如意拿起來仔細觀看,十分高興。想到皇帝觀操的事,他在心裏說:


    “再過三天,杜勳這小子大概能使皇上滿意的。”


    三天過去了。在觀操的早晨,崇禎剛交辰牌時候就把杜勳召進宮來,親自詢問準備情況。杜勳跪下去分條回奏,崇禎深感滿意,在心中說:


    “杜勳如此盡忠做事,日後緩急時必堪重用!”


    辰時三刻,崇禎從乾清宮出發。特意乘馬,佩劍,以示尚武之意。騎的是那匹黃色禦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監手執黃傘和十幾種儀仗走在前邊,馬的前後左右緊隨著二十個年輕太監,戎裝佩劍。依照靈台占卜,“聖駕”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禎不能徑直穿過禦花園,出玄武門前去觀操,而隻能繞道出東華門,沿玉河東岸往北,然後轉向西行。夾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樹,綠葉尚嫩,迎風婆娑,使崇禎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時在心中歎息:


    “年年春光,我都沒福享受!”


    崇禎到了觀德殿,坐在設好的禦座上,背後張著傘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監侍立兩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勳來到他麵前跪下,叩了一個頭,問道:


    “啟奏皇爺,現在就觀看操練麽?”


    崇禎輕輕點頭,隨即向萬歲山的東北腳下望去,看見在廣場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齊,列隊等候。杜勳跑到陣前,將小旗一揮,鼓聲大作,同時步兵向皇帝遠遠地跪下,齊聲山呼:“皇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這突然的鼓聲和山呼聲使萬歲山樹林中的梅花鹿有的驚竄,有的側首下望,而一群白鶴款款起飛,從晴空落下嘹亮叫聲,向瓊華島方向飛去。山呼之後,杜勳又揮動小旗,步兵在鼓聲中向前,幾次依照小旗指揮變化隊形,雖不十分整齊,但也看得過去。一會兒,響了鑼聲,步兵退回原處,重新列隊如前。杜勳又將小旗一揮,二十五名步兵從隊中走出,到離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練單刀。隨後又換了二十五人,操練劍法。又換了二十個人在皇帝麵前表演射藝,大體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畢,杜勳又來到崇禎麵前跪下,說道:


    “啟奏皇爺,奴婢奉旨掌管內操,未曾將事做好,實在有罪。倘若天恩寬宥,奴婢一定用心盡力,在百日之內為皇帝將這五百人練成一支精兵。”


    崇禎說:“你隻要為朕好生做事,朕日後定會重用。”


    “奴婢謝恩!”杜勳邊說邊趕快伏地叩頭。


    杜勳剛從地上起來,王德化躬身向崇禎輕聲說:“皇爺,可以頒賞了。”崇禎點點頭。王德化向身後的一個太監使個眼色,隨即發出一聲傳呼:


    “奏樂!……頒賞!”


    在樂聲中,太監們代皇上頒發了三百兩銀子、二十匹綢緞,另外給杜勳賞賜了內臣三品冠服和玉帶,其餘幾個管內操的太監頭兒也都有額外賞賜。杜勳等在樂聲中向皇帝叩頭謝恩。全體參加內操的太監一齊跪下叩頭謝恩。又是一陣山呼萬歲。


    王德化向崇禎躬身問道:“皇爺,永壽殿[4]牡丹、芍藥正開,恭請禦駕賞玩。”


    崇禎看過操以後起初還覺滿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虛,看花的興趣索然。他抬頭望一眼林木茂密的萬歲山,說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個禦前太監回頭向背後呼喚:“備輦伺候!”


    崇禎上了步輦,由四個太監抬著,往西山腳下走。曹化淳因東廠有事,在崇禎上輦後對王德化說明,請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裏門,扳鞍上馬。忽然杜勳追了出來,傍著馬頭,滿臉賠笑,小聲說:


    “東主爺要回廠去?幸虧東主爺借給我十來個會射箭的,獲得聖心歡喜。今晚我到東主爺公館裏專誠叩謝。”


    曹化淳笑著說:“你出自宗主王老爺門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關照,自然不會使你小子倒黴。這叫作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使皇上聖心喜歡,大家都有好處。可是你以後也得小心,要提防他萬一心思一動,突然駕臨。你不認真操練幾套應景本領,到那時就不好辦啦,小子!”


    “是,是。”杜勳躬身插手齊額,送曹化淳策馬而去。


    萬歲山在明代遍植鬆、柏,也有雜樹,十分蔥蘢可愛。山下邊周圍栽了各種果樹,所以又叫作百果園。崇禎坐在輦上,沿著新鋪了薄薄黃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賞山景,直到中間的最高處下輦。最高處有石刻禦座,座上鋪有黃緞繡龍褥子。但是他沒有坐下,立在石座前邊,縱目四望。他想看出來這一帶的“王氣”[5]是否仍旺,但是拿不準。他忽然想到這萬歲山本是重陽節登高的地方,可是因為國事太不順心,往往重陽節並不前來,隻偕皇後和田、袁二妃在堆繡山[6]上禦景亭中吃蟹小酌,觀看菊花,作個點綴。去年因為楊嗣昌將張獻忠逼入四川,軍事有勝利之望,而李自成銷聲匿跡,滿朝都認為不足為患,他才帶著後、妃、太子、皇子和公主們來萬歲山快樂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勢大變,秋後更是難料,加之田妃患病,今年的重陽分明不會再有興致來登高了。明年,後年,很難逆料!想到這裏,幾乎要愴然淚下。


    他無心繼續在山頂盤桓,步行沿著山的東麓下山,隨時北顧,見杜勳仍在用心指揮操練。他在心裏說:“如果將領們都能像杜勳這樣操練人馬,流賊何患不能剿滅!”下到山腳,那裏有一棵槐樹[7],枝葉扶疏,充滿生意。他停下來,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橫枝,隻比他的頭頂略高。北邊還有一棵較小的槐樹,綠蔭相接。他想,如果一兩年後國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來這兩棵樹下品茗下棋,該多快活!但是他又在心中說:


    “這怕是個空想!”他心中越發愴然,對身邊的太監吩咐:


    “輦來!”


    午睡醒來,崇禎感到十分無聊,漱洗以後,便出後角門往坤寧宮去。


    周後每見他麵帶憂容,自己就心頭沉重,總想設法兒使他高興。等崇禎坐下以後,她笑著問:


    “皇上,聽奴婢們說,聖駕上午去萬歲山院中觀看內操,心中可高興麽?”


    崇禎心不在焉地微微點頭。


    周後又笑著說:“妾每天在佛前祈禱,但願今年夏天剿賊勝利,局勢大大變好,早紓宸憂。皇上,我想古人說‘否極泰來’,確有至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就是‘否極’,過此就不會再有凶險,該是‘泰來’啦。”


    崇禎苦笑不語,那眼色分明是說:“唉,誰曉得啊!”


    周後故意撇開國事,說:“皇上可知道承華宮陳妃的一個笑話?”


    崇禎搖頭。


    周後接著說:“承華宮新近添了一個小答應,名叫錢守俊,隻有十七歲。他看見陳妃對著一盆牡丹花發愁,問:‘娘娘為何不快活了?’陳妃說:‘人生連天也不見,有甚快活?’守俊說:‘娘娘一抬頭不就看見天了?’陳妃撲哧笑出來,說:‘傻子!’”


    崇禎聽了,忍不住笑起來,但隨即斂了笑容,淒然說道:


    “這些年,我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不敢懈怠,為的是想做一個中興之主,重振國運,所以像陳妃那裏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兩位親王被害。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誰知道,幾年之後,國家會變成什麽局麵?”他不再說下去,忽然喉頭壅塞,滾出熱淚。


    周後的眼圈兒紅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禎快活,卻不管怎樣都隻能引起皇上的傷感。她再也找不到什麽話可說了。


    一個禦前太監來向崇禎啟奏:兵部尚書陳新甲在文華殿等候召見。崇禎沉默片刻,吩咐太監去傳諭陳新甲到乾清宮召對。等到他的心中略覺平靜,眼淚已幹,才回乾清宮去。


    陳新甲進宮來是為了援救錦州的事。他說援錦大軍如今大部分到了寧遠一帶,一部分尚在途中,連同原在寧遠的吳三桂等,共有八個總兵官所率領的十三萬人馬,刷去老弱,出關的實有十萬之眾。他認為洪承疇應該趕快出關,馳往寧遠,督兵前進,一舉解錦州之圍。崇禎問道:


    “洪承疇為何仍在關門[8]逗留?”


    “洪承疇仍以持重為借口,說要部署好關門防禦,然後步步向圍困錦州之敵進逼。”


    “唉,持重,持重!……那樣,何時方能夠解錦州之圍?勞師糜餉為兵家之大忌,難道洪承疇竟不明白?”


    陳新甲說:“陛下所慮甚是。倘若將士銳氣消磨,出師無功,殊非國家之利。”


    崇禎說:“那個祖大壽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圍稍遲,他獻出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憂者也正是祖大壽會獻城投敵。”


    崇禎接著說:“何況這糧餉籌來不易,萬一耗盡,再籌更難。更何況朝廷急待關外迅速一戰,解了錦州之圍,好將幾支精兵調回關內,剿滅闖獻。卿可將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疇知道,催他趕快向錦州進兵。”


    “是,微臣遵旨。”


    “誰去洪承疇那裏監軍?”


    “臣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尚稱知兵,幹練有為,可以前去總監洪承疇之軍。”


    “張若麒如真能勝任,朕即欽派他前去監軍。這一兩日內,朕將頒給敕書,特恩召對,聽他麵奏援救錦州方略。召對之後,他便可離京前去。”


    陳新甲又麵奏了傅宗龍已經星夜馳赴西安的話,然後叩頭辭出。他剛走出乾清門,曹化淳就進來了。


    曹化淳向崇禎跪下密奏:“奴婢東廠偵事人探得確鑿,大學士謝升昨日在朝房中對幾個同僚言說皇爺欲同東虜講和。當時有人聽信,有人不信。謝升又說,這是‘出自上意’,又說是‘時勢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議論,反對同韃子言和的事。”


    崇禎臉色大變,怒氣填胸,問道:“陳新甲可知道謝升在朝房信口胡說?”


    “看來陳尚書不知道。奴婢探得陳尚書今日上朝時並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後,差不多整個上午都在兵部衙門與眾官會商軍事,午飯後繼續會議。”


    “朝臣中議論的人多不多?”


    “因為謝升是跟幾個同僚悄聲私語,這事兒又十分關係重大,所以朝臣中議論此事的人還不多,但怕很快就會滿朝皆知,議論開來。”


    崇禎的臉色更加鐵青,點頭說:“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後,崇禎就在暖閣中走來走去,心情很亂,又很惱恨。他並不懷疑謝升是故意泄露機密,破壞他的對“虜”方略,但是如此過早泄露,必將引起朝議紛紜,即使他落一個向敵求和之名,也使日後時機來到,和議難以進行。他想明日上朝時將謝升逮入詔獄,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終於拿定主意,坐在禦案前寫了一道嚴厲的手諭,說:


    大學士謝升年老昏聵,不堪任使,著即削籍。謝升應即日回山東原籍居住,不許在京逗留。此諭!


    每於情緒激動時候,他處理事情的章法就亂。他沒有考慮謝升才五十幾歲,算不得“年老昏聵”,就命太監將他的上諭立即送往內閣了。接著,他傳諭今晚在文華殿召見張若麒,又傳諭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蹤,布置圍剿。命太監傳諭之後,他頹然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長歎,隨即喃喃地自言自語:


    “難!難!這大局……唉!洪承疇,洪承疇,為什麽不迅速出關?真是可惱!……”  <hr/>


    [1]露布以聞——意思是公開告捷。古時有一種向朝廷告捷的辦法是將捷書寫在帛上或木板上,用竿子挑著,故意使沿路的人們都能看見,叫作“露布”。“布”是布告的意思。


    [2]圖麟銘鼎——意思是永記功勳。銘鼎是指上古時將功勞銘刻(鑄)在鼎和其他銅器上。圖麟是指像漢宣帝時將功臣像畫在麒麟閣上。


    [3]特沛彝章——楊嗣昌督師無功,因而自盡,本來不當“諭祭”,但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後的常規(彝章)辦理。


    [4]永壽殿——在觀德殿東南,相距很近。


    [5]王氣——古代有一種望氣的迷信,認為帝王興起、國運盛衰,都有相應的雲氣表現。


    [6]堆繡山——即坤寧宮後禦花園中的假山。


    [7]槐樹——相傳崇禎吊死在這棵樹的橫枝上。“文化大革命”中,這棵槐樹被紅衛兵鋸掉。


    [8]關門——指山海關,當時的習慣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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