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楊嗣昌來到湖北沙市已經三天了。


    他將督師行轅設在沙市的徐園,也就是徐家花園。關於襄陽失陷的報告是在出了三峽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黃陵城的慘敗,已經使他在精神上大受挫折;接到襄陽失守的報告,他對“剿賊”軍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絕望。在接到襄陽的消息之前,左右親信就常常看見他兀坐艙中,或在靜夜獨立船頭,有時垂頭望著江流歎氣。想當初入川時,他在處理軍務之暇,常同幕僚們站在船頭,指點江山,評論形勝;有時還飲酒賦詩。而如今,他幾乎完全變了。同樣的江山,同樣的三峽奇景,好像跟他毫無關係。得到襄陽消息,他幾乎不能自持。船抵沙市時,他的臉色十分憔悴,親信們都以為他已經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歲生日。行轅將吏照例替他準備了宴席祝壽,但隻算是應個景兒。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吃飯,勉強受將吏們拜賀,坐了一陣。宴席在陰鬱的氣氛中草草結束。臨退出拜壽的節堂時,他強打精神,用沉重的聲音說:


    “自本督師受任以來,各位辛苦備嚐,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賊軍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陽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僨事,實非始料所及。兩載慘淡經營,一旦付之東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們當謀再舉,以期後效。諸君切不可灰心絕望,坐失亡羊補牢之機。本督師願與諸君共勉!”


    他退回花廳中,屏退左右,獨坐案邊休息,對自己剛才所講的話並不相信,隻是心上還存著一線非常渺茫的希望。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靜,隻有一隻小鳥偶爾落到樹枝上啁啾幾聲。他想仔細考慮下一步怎麽辦,但是思緒紛亂。一會兒,他想著皇上很可能馬上就對他嚴加治罪,說不定來逮捕他的緹騎[1]已經出京。一會兒,他幻想著皇上必將來旨切責,給他嚴厲處分,但仍使他戴罪圖功,挽救局勢。一會兒,他想著左良玉和賀人龍等大將的驕橫跋扈,不聽調遣,而四川官紳如何百般抵製和破壞他的用兵方略,對他造謠攻擊。一會兒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議論嘩然,紛紛地劾奏他靡費百萬金錢,剿賊潰敗,失陷藩王。他深知幾十年來朝野士大夫門戶鬥爭的激烈情況,他的父親就是在門戶鬥爭中坐了多年牢,死後至今仍在挨罵,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風浪之中。“那些人,”他心裏說,“抓住這個機會,絕不會放我過山!”他想到皇上對他的“聖眷”,覺得並無把握,不覺歎口氣,衝口說出:


    “自來聖眷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今上的秉性脾氣!”


    幾天來缺乏睡眠和兩天來少進飲食,坐久了越發感到頭腦眩暈,精神萎憊,便走進裏間,和衣躺下,不覺蒙矓入睡。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已經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獄中,幾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將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關係較好的同僚都不敢作聲,有些人甚至也上疏訐奏,有影沒影地栽了他許多罪款。他又夢見熊文燦和薛國觀一起到獄中看他,熊低頭歎氣,沒有說話,而薛卻對他悄聲囑咐一句:“文弱,上心已變,天威莫測啊!”他一驚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夢了兩個死人,一個被皇上斬首,一個賜死。他將這個凶夢想了一下,心中歎息:


    “唉,我明白了!”


    前天來沙市時,船過荊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見惠王[2],一則請惠王放心,荊州決可無虞,二則想探一探惠王對襄陽失陷一事的口氣。當時因忽然身上發冷發熱,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楊忠拿著他的拜帖騎馬去荊州見惠王府掌事承奉劉古芳,說他明日在沙市行過賀朔禮[3]之後就去朝見惠王。現在他仍打算親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氣,以便推測皇上的態度。他叫仆人將楊忠叫到床前,問道:


    “你見到劉承奉沒有?”


    楊忠恭敬地回答:“已經見到了劉承奉,將老爺要朝見惠王殿下的意思對他說了。”


    楊嗣昌下了床,又問:“將朝見的時間約定了麽?”


    楊忠說:“劉承奉當即去啟奏惠王殿下,去了許久,可是,請老爺不要生氣,惠王說……請老爺不要生氣,不去朝見就算啦吧。”


    嗣昌心中一寒,生氣地說:“莫囉唆!惠王有何口諭?”


    楊忠說:“劉承奉傳下惠王殿下口諭:‘楊先生願見寡人,還是請先見襄王吧。’”


    聽了這話,楊嗣昌渾身一震,眼前發黑,頹然坐到床上,但是刹那間又恢複了鎮靜,不曾在仆人們麵前失去常態。他徐徐地輕聲說:


    “拿洗臉水來!”


    仆人侍候他將臉洗好。他感到渾身發冷,又在圓領官便服裏邊加一件紫羅灰鼠長袍,然後強掙精神,踱出裏間,又步出花廳,在簷下站定。一片浮雲在天空飄向遠方,隨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臨出京時皇帝賜宴和百官餞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陽時的抱負和威風,不禁在心中歎道:“人生如夢!”於是低著頭退入花廳,打算批閱一部分緊急文書。


    他在案前坐下以後,仆人送來一杯燙熱的藥酒。這是用禦賜的玉露春泡的上等高麗參,他近來每天清早和午睡起來都喝一杯。喝過之後,他感到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便翻開案上標注著“急密”二字的卷宗,開始批閱,而仆人為他端來了一碗燕窩湯。他首先看見的是左良玉的一封文書,心中一煩,不想打開。另外批閱了幾封軍情文書之後,頭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窩湯,又向左良玉的文書看了一眼,仍不想打開,繼續批閱別的文書。又過片刻,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陽一帶去“追剿”獻忠的,目前情況如何,他需要知道,於是拆開左良玉的緊急機密文書。左良玉除向他簡單地報告“追剿”情況之外,著重用挖苦的語氣指出他一年多來指揮失當,鑄成大錯。他勉強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聲將剛才吃的燕窩湯吐了出來。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斷定他難免皇帝治罪,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責他,將軍事失利的責任都推到他身上。他歎口氣,恨恨地罵道:“可惡!”無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進來兩個仆人,一個清掃地上髒東西,一個端來溫開水請他漱口,又問他是否請醫生進來。他搖搖頭,問道:


    “剛才是誰在院中說話?”


    仆人回答:“剛才萬老爺正要進來,因老爺恰好嘔吐,他停在外邊等候。”


    楊嗣昌無力地說:“快請進來!”


    萬元吉進來了。他是楊嗣昌最得力的幕僚。楊嗣昌點首讓坐,故意露出來一絲平靜的微笑。萬元吉也是臉色蒼白,坐下以後,望望督師的神色,欠身問:


    “大人身體不適,可否命醫生進來瞧瞧?”


    嗣昌微笑搖頭,說:“偶感風寒,並無他病,晚上吃幾粒丸藥就好了。”他看見元吉手裏拿有一封文書,便問:“你拿的是什麽文書?”


    萬元吉神色緊張地回答:“是河南巡撫李仙風的緊急文書,稟報洛陽失守和福王遇害經過。剛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職先看了。”


    楊嗣昌手指戰抖,一邊接過文書一邊問:“洛陽果然……”


    萬元吉說:“是。李仙風的文書稟報甚詳。”


    楊嗣昌渾身打顫,將文書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顧不得督師輔臣的尊嚴體統,放聲大哭。過了一陣,楊嗣昌叫仆人扶他到裏間床上休息。萬元吉退了出去,隻有楊山鬆留在外間侍候。


    晚飯時,楊嗣昌沒有起床,不吃東西,但也不肯叫行轅中的醫生診病。晚飯過後,他將萬元吉叫到床前,說: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敗壞如此,使我無麵目再見皇上!”


    萬元吉安慰說:“請使相寬心養病。軍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轉敗為勝。”


    嗣昌從床上坐起來,擁著厚被,身披重裘,渾身戰抖不止,喘著氣說:“我今日患病沉重,頗難再起,行轅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萬元吉趕快說:“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過是旅途勞累,偶感風寒,並非難治重病。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藥就好了。”


    楊山鬆也勸他說:“大人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及時服藥。”


    嗣昌搖搖頭,不讓他再談治病的話,歎口氣說:“闖賊自何處奔入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屢經敗亡之餘燼,竟能死灰複燃,突然壯大聲勢,蹂躪中原,此人必有過人的地方,萬萬不可輕視。今後國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獻賊,而是闖賊。請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賊將軍發一緊急檄文,要他以全力對付闖賊。”


    萬元吉問道:“要不要馬上給皇上寫一奏疏,一則為襄陽失陷事向皇上請罪,二則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楊嗣昌在枕上搖搖頭,一言不答,隻是滾出了兩行眼淚。過了片刻,他擺擺手,使萬元吉退出,同時歎口氣說:


    “明日說吧!”


    萬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悶。他是督師輔臣的監軍,楊嗣昌在病中,行轅中一切重大事項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亂,沒有情緒去管。他認為目前最緊迫的事是楊嗣昌上疏請罪,可是他剛才請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點頭,也不願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麽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與楊嗣昌既無通家之誼,也無師生之緣,隻因楊嗣昌知道他是個人才,於去年四月間向朝廷保薦他以大理寺評事銜作督師輔臣的監軍。他不是汲汲於利祿的人,隻因平日對楊嗣昌相當敬佩,也想在“剿賊”上為朝廷效力,所以樂於擔任監軍要職。如今盡管軍事失利,但是他回顧楊嗣昌所提出的各種方略都沒有錯,毛病就出在國家好像一個人沉屙已久,任何名醫都難措手!


    他在燈下為大局思前想後,愈想愈沒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師輔臣到夔州的情形又浮現在他心頭。


    去年夏天,楊嗣昌駐節夷陵,命萬元吉代表他駐夔州就近指揮川東戰事。當張獻忠和羅汝才攻破土地嶺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敗張令和秦良玉,長驅奔往四川腹地時,楊嗣昌離開夷陵,溯江入川,希望在四川將張獻忠包圍殲滅。十月一日上午,楊嗣昌乘坐的艨艟大船在夔州江邊下錨。萬元吉和四川監軍道廖大亨率領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紳,早已在江邊沙灘肅立恭候。


    楊嗣昌到了萬元吉替他準備的臨時行轅以後,因軍務繁忙,傳免了地方文武官員的參見。稍作休息之後,他就在簽押房中同萬元吉密商軍情。參加密商的還有一位名叫楊卓然的親信幕僚。楊山鬆也坐在一邊。楊嗣昌聽了萬元吉陳述的近日軍情以後,輕輕地歎口氣,語氣沉重地說:


    “我本來想在夔、巫之間將獻賊包圍,一舉殲滅,以釋皇上西顧之憂。隻要獻賊一滅,曹賊必會跟著就撫,十三年剿賊軍事就算完成大半。不料近數月來,將愈驕,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於地域之見,不顧朝廷剿賊大計,不顧本督師通盤籌劃,處處阻撓,事事掣肘,致使剿賊方略功虧一簣。如今獻、曹二賊逃脫包圍,向川北狼奔豕突,如入無人之境,言之令人憤慨!我已將近日戰事情況,據實拜疏上奏。今日我們在一起商議二事:一是議剿,二是議罰。剿,今後如何用兵,必須立即妥善籌劃,以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罰,幾個違背節製的僨事將吏,當如何斟酌劾奏,以肅國法而勵將來,也要立即議定。”


    萬元吉欠身說:“使相大人所諭議戰議罰兩端,確是急不容緩。三個月來,卑職奉大人之命,駐在虁州,監軍剿賊,深知此次官軍受挫,致獻、曹二賊長驅西奔,蜀撫邵肇複[4]與幾位統兵大將實不能辭其咎。首先以邵撫而論,應請朝廷予以重處,以為封疆大吏阻撓督師用兵方略因致敗事者戒。”


    楊卓然附和說:“邵撫不知兵,又受四川士紳慫恿,隻想著畫地而守,使流賊不入川境,因而分兵扼口,犯了兵法上所謂‘兵分則力弱’的大忌,致有今日的川東潰決。大人據實奏劾,實為必要。”


    楊嗣昌撚須沉默片刻,又說:“學生深受皇上知遇之恩,初到襄陽數月,鑒於以前剿撫兼失,不得不慘淡經營,鞏固剿賊重地,站穩自家腳跟。到今年開春以後,一方麵將羅汝才與過天星諸股逼入夔東;另一方麵將獻賊逼入川、陝交界地方,阻斷其入川之路,而責成平賊將軍在興安、平利一帶將其包圍,克日進剿,遂有瑪瑙山之捷。”他喝了一口茶,接著說,“十餘年來,流賊之所以不可製者以其長於流,乘虛搗隙,倏忽千裏,使官軍追則疲於奔命,防則兵分而勢弱,容易受製於敵。到今年春天,幸能按照預定方略,步步收效,官軍在川、楚一帶能夠製賊而不再為賊所製。可恨的是,自瑪瑙山大捷之後,左昆山不聽檄調,坐視張獻忠到興、歸山中安然喘息,然後來夔東與曹操合股。倘若左昆山在瑪瑙山戰後乘勝進兵,使獻賊不能與曹賊合股,則曹操必隨惠登相等股投降。如曹賊就撫,則獻賊勢孤,剿滅自然容易。今日追究貽誤戎機之罪,左昆山應為國法所必究。其次,我曾一再檄谘蜀撫邵肇複駐重兵於夔門一帶,扼守險要,使流賊不得西逃,以便聚殲於夔、巫之間。不料邵肇複這個人心目中隻有四川封疆,使川軍分守川、鄂交界的三十二隘口,公然抵製本督師用兵方略。當各股流賊突破隘口,流竄於夔、巫與開縣之間時,邵肇複不思如何全力進剿,卻將秦良玉與張令調駐重慶附近,借以自保。等大昌失守,張令與秦良玉倉卒趕到,遂致措手不及,兩軍相繼覆沒,獻、曹二賊即長驅入川矣。至於秦軍開縣噪歸,定當從嚴處分,秦督鄭大章[5]實不能辭其咎。學生已經馳奏皇上,想聖旨不日可到。今日隻議左帥與邵撫之罪,以便學生即日拜表上奏。”


    萬元吉和楊卓然都很理解楊嗣昌近來的困難處境和鬱悶心情。他們心中明白,督師雖然暗恨左良玉不聽調遣,但苦於“投鼠忌器”,在目前隻能暫時隱忍,等待事平之後再算總賬。萬元吉向楊嗣昌欠身說:


    “誠如使相大人所言,如行間將帥與封疆大吏都遵照大人進兵方略去辦,何能大昌失陷,川軍覆沒,獻、曹西竄!然今日夔東決裂,首要責任是在邵撫身上。左帥雖常常不奉檄調,擁兵觀望,貽誤戎機,然不如邵撫之罪責更重。竊以為對左帥議罪奏劾可以稍緩,今日隻奏邵肇複一人可矣。”


    楊卓然說:“萬評事所見甚是。自從在川、楚交界用兵以來,四川巡撫與川中士紳鼠目寸光,全不以大局為念,散布流言蜚語,對督師大人用兵方略大肆攻擊,實在可笑可恨……”


    楊嗣昌冷然微笑,插話說:“他們說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賊留在楚境,所以盡力將流賊趕入四川。他們獨不想我是朝廷輔臣,奉旨督師,統籌全局,貴在滅賊,並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專負責湖廣一地治安,可以以鄰為壑,將流賊趕出湖廣境外即算大功告成。似此信口雌黃,實在無知可笑之至。”


    楊山鬆憤憤地咕噥說:“他們還造謠說大人故意將四川精兵都調到湖廣,將老弱留在四川。說這種無中生有的混話,真是豈有此理!”


    楊卓然接著他剛才的話頭說:“其餘失職川將,亦應擇其罪重者明正典刑,以肅軍律。”


    楊嗣昌向萬元吉問:“那個失守大昌的邵仲光逮捕了麽?”


    萬元吉回答:“已經逮捕,看押在此,聽候大人法辦。”


    楊嗣昌又問:“二位對目前用兵,有何善策?”


    萬元吉說:“數月前曾建立一支人馬,直屬督師行轅,分為大剿營與上將營。後因各處告警,分散調遣,目前所剩者不足一半。除留下一部分拱衛行轅,另一部分可以專力追剿。猛如虎有大將之才,忠勇可恃。他的長子猛先捷也是弓馬嫻熟,頗有膽勇。請大人畀以‘剿賊總統’名號,專任追剿之責。如大人不以卑職為駑鈍,卑職擬請親自率領猛如虎、猛先捷及楚將張應元等,隨賊所向進兵,或追或堵,相機而定。左、賀兩鎮之兵,也可調來部分,隨卑職追剿,以觀後效。”


    楊嗣昌點頭說:“很好,很好。既然吉仁兄不辭辛苦,情願擔此重任,我就放心了。”


    當天下午,楊嗣昌即將失陷大昌的川將邵仲光用尚方劍在行轅前邊斬首,跟著將彈劾邵捷春的題本拜發。第三天,楊嗣昌率領大批幕僚和護衛將士乘船向重慶出發,而督師行轅的數千標營人馬則從長江北岸的旱路開赴重慶……


    已經三更以後了。楊山鬆突然來到,打斷了萬元吉的回憶。讓楊山鬆坐下之後,他輕輕問道:


    “使相大人服藥以後情況如何?睡著了麽?”


    “我剛才去看了看,情況不好,我很擔憂。”


    “怎麽,病勢不輕?”


    “不是。服過藥以後,病有點輕了,不再作冷作熱了,可是,萬大人!……”


    萬元吉一驚,忙問:“如何?使相有何言語?”


    “他沒有什麽言語。聽仆人說,他有時坐在案前沉思,有時在屋中走來走去。仆人進去勸他上床休息,他不言語。仆人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搖搖頭。萬大人,家嚴一生經過許多大事,從沒有像這個樣子。我剛才親自去勸他,走到窗外,聽見他忽然小聲叫道:‘皇上!皇上!’我進去以後,他仿佛沒有看見我,又深深地歎口氣。我勸他上床休息,苦勸一陣,他才和衣上床。他心上的話沒對我講出一句,隻是揮手使我退出。萬大人,愚侄真是為家大人……擔心。怎麽好呢?”


    萬元吉心中一驚。他曾風聞前年楊嗣昌出京時,皇帝在平台賜宴,後來皇上屏退內臣,君臣單獨密談一陣,聲音很低,太監們但聽見楊嗣昌說出來“繼之以死”數字。他今天常常想到這個問題,此時聽了楊山鬆說的情形,更不能放心。他問道:


    “我現在去勸一勸使相如何?”


    山鬆說:“他剛剛和衣躺下,正在倦極欲睡,萬大人不必去了。明天早晨,務請婉言勸解家嚴,速速打起精神,議定下一步剿賊方略,為亡羊補牢之計……”


    萬元吉不等山鬆說完,趕快說道:“眼下最迫之事不是別的,是請使相向皇上上疏請罪,一則是本該如此,二則也為著對付滿朝中囂囂之口,先占一個地步。”


    楊山鬆猛然醒悟:“是,是。我竟然一時心亂,忘了這樣大事!”


    “我們應該今夜將使相請罪的疏稿準備好,明早等他醒來,請他過目,立即繕清拜發,萬萬不可耽誤。”


    “是,是。請誰起草?”


    萬元吉默思片刻,命仆人去將胡元謀從床上叫起來。這位胡元謀是楊嗣昌的心腹幕僚之一,下筆敏捷,深受嗣昌敬重。過了不久,胡元謀來到了。萬元吉將意思對他一說,他說道:


    “今晚我的心上也一直放著此事,隻因使相有病,未曾說出。既然監軍大人吩咐,我馬上就去起草。”


    胡元謀走了以後,楊山鬆命人將服侍他父親的家奴喚來,詢問他父親是否已經睡熟,病情是否見輕。那家奴說:


    “回大爺,你離開不久,老爺將奴才喚去,命奴才倒一杯溫開水放在床頭茶幾上。老爺說他病已輕了,很覺瞌睡,命奴才也去睡覺,到天明後叫醒他行賀朔禮。天明以前,不許驚醒他。”


    楊山鬆頓覺欣慰,命家奴仍去小心侍候,不許驚醒老爺。家奴走後,他對萬元吉說:


    “家嚴苦衷,唯有皇上尚能體諒,所以他暗中呼喊‘皇上!皇上!’”


    萬元吉說:“在當朝大臣中能為朝廷做事的,也隻有我們使相大人與洪亨九兩位而已。三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位永平舉人,談起使相當年任山、永巡撫時的政績,仍然十分稱頌。人們稱頌使相在巡撫任上整軍經武,治事幹練勤謹,增修山海關南北翼城,大大鞏固了關門防守。人們說可惜他在巡撫任上隻有兩年就升任山西、宣、大總督,又一年升任本兵,然後入閣。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難得人才,斷不會如此接連提升,如此倚信。你我身在行間,看得很清。今日從關內到關外,大局糜爛,處處潰決,豈一二任事者之過耶?拿四川剿局說,獻、曹進入四川腹地之後,逼入川西,本來圍堵不難。可是,左良玉的人馬最多,九檄而九不至,陝西也不至,可用以追賊之兵唯猛如虎數千人而已。猛帥名為‘剿賊總統’,其實,各省將領都不歸他指揮。最後在黃陵城堵禦獻曹之戰,他手下隻有一二千人,安能不敗!”


    萬元吉說到這裏,十分憤激。當時他奉命督率猛如虎等追趕張獻忠和羅汝才,剛到雲陽境內就得到黃陵城的敗報,一麵飛報從重慶乘船東下的楊嗣昌,一麵派人去黃陵城收拾潰散,尋找幸未陣亡的猛如虎,一麵又乘船急下夔州,企圖在夔州境內堵住張獻忠出川之路。他雖然先一日到了夔州,可是手中無兵可用,徒然站在夔州背後的山頭上望著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幾千人馬,向東而去。他親自寫了一篇祭文,祭奠在黃陵城陣亡將士,放聲痛哭。如今他同楊山鬆談起此事,兩個人不勝感慨,為楊嗣昌落到此日失敗的下場不平。


    已經打過四更了。開始聽見報曉的一聲兩聲雞叫,隨即遠近的雞叫聲多了起來。胡元謀匆匆進來。他代楊嗣昌向皇上請罪的疏稿已經寫成了。


    萬元吉將疏稿接到手中,一邊看一邊斟酌,頻頻點頭。疏稿看到一半,忽聽小院中有慌亂的腳步聲跑來,邊跑邊叫,聲音異乎尋常:


    “大公子!大公子!……”


    楊山鬆和萬元吉同時向院中驚問:“何事?何事驚慌?”


    侍候楊嗣昌的家奴跑進來,跪到地上,稟報楊嗣昌已經死了。萬元吉和楊山鬆不暇細問,一起奔往楊嗣昌住的地方。胡元謀趕快去叫醒使相的幾位親信幕僚,跟著前去。


    楊山鬆跪在父親的床前放聲痛哭。萬元吉心中雖然十分悲痛,流著眼淚,卻沒有慌亂失措。他看見楊嗣昌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跡,指甲發青,被、褥零亂,頭發和枕頭也略有些亂,斷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他命奴仆趕快將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跡揩淨,被、褥和枕頭整好,向周圍人們囑咐:“隻雲使相大人積勞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說是自盡。”又對服侍楊嗣昌的奴仆嚴厲吩咐,不許亂說。然後,他對楊山鬆說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時候,趕快商量大事!”


    他請胡元謀留下來尋找楊嗣昌的遺表和遺言,自己帶著楊山鬆和楊嗣昌的幾位親信幕僚,到另一處房間中坐下。他命人將服侍楊嗣昌的家奴和在花廳小院值夜的軍校叫來,先向家奴問道:


    “老爺死之前,你一點兒也沒有覺察?”


    家奴跪在地上哭著回話:“奴才遵照老爺吩咐,離開老爺身邊。以為老爺剛剛睡下,不會有事,便回到下房,在燈下蒙矓片刻,實不敢睡著。不想四更三點,小人去看老爺,老爺已經……”


    萬元吉轉問軍校:“你在院中值夜,難道沒有聽見動靜?”


    軍校跪在地上回答:“回大人,四更時候,小人偶然聽見閣老大人的屋中有一聲呻吟,床上似有響動,可是隨即就聽不見了,所以隻以為他在床上翻身,並不在意,不想……”


    萬元吉心中明白,楊嗣昌早已懷著不成功則自盡的定念,所以在出川時就準備了砒霜,而且臨死時不管如何痛苦,不肯大聲呻喚。楊嗣昌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深知楊嗣昌的處境,所以忽然禁不住滿眶熱淚。但是他忍了悲痛,對地上的軍校和奴仆嚴厲地說:


    “閣老大人一夕暴亡,關係非輕。你們二人不曾小心侍候,罪不容誅。本監軍姑念爾等平日尚無大過,暫免深究。隻是,你們對別人隻能說使相是夜間病故,不許說是自盡。倘若錯說一字,小心你們的狗命。下去!”


    軍校和家奴磕頭退出。


    楊山鬆哭著向大家問:“家嚴盡瘁國事,落得如此結果,事出非常,應該如何料理善後?”


    幕僚們都說出一些想法,但萬元吉卻不作聲,分明是在等待。過了一陣,胡元謀來了。萬元吉趕忙問道:“胡老爺,可曾找到?”


    胡元謀說:“各處找遍,未見使相留有遺表遺言。”


    “使相大人臨死之前的心情,我完全明白。”萬元吉深深地歎口氣,流下熱淚,接著說,“如今有三件事必須急辦:第一,請元謀兄代我擬一奏本,向皇上奏明督師輔臣在軍中盡瘁國事,積勞成疾,不幸於昨夜病故。所留‘督師輔臣’銀印、敕書[6]一道、尚方劍一口,業已點清包封,恭送荊州府庫中暫存。行轅中文武人員如何安置,及其他善後事宜,另行奏陳。第二,‘督師輔臣’銀印、敕書、尚方劍均要包好、封好,外備公文一件,明日派官員恭送荊州府衙門存庫,候旨處理。第三,在沙市買一上好棺木,將督師輔臣裝殮,但是暫不發喪,等候朝命。目前如此處理,各位以為然否?”


    大家紛紛表示同意。萬元吉將各事匆匆作了囑咐,然後回到自己住處,吩咐在大廳前擊鼓鳴鍾,準備賀朔。他在仆人服侍下匆匆梳洗,換上七品文官[7]朝服,走往前院大廳。


    在督師輔臣的行轅中,五品六品的幕僚都有。萬元吉雖隻是七品文官,卻位居監軍,位高權重,所以每當楊嗣昌因故不能主持賀朔禮時,都由監軍代行,習以為常。在樂聲中行禮之後,萬元吉以沉痛的聲音向眾文武官員宣布夜間使相大人突然病故的消息。由於大部分官員都不住在徐家花園,所以這消息對大家竟如晴天霹靂。有的同楊嗣昌有鄉親故舊情誼,有的是跟隨楊嗣昌多年,有的確實同情楊嗣昌,覺得他兩年辛勞,盡忠國事,不應該落此下場,一時紛紛落淚,甚至有不少人哭了起來。  <hr/>


    [1]緹騎——原是漢朝管巡邏京城和逮捕人的官吏,明朝借指錦衣衛旗校。明朝皇帝逮捕文武臣僚由錦衣衛去辦。


    [2]惠王——萬曆皇帝第六子,名朱常潤。後逃到廣州,被清朝捕殺。


    [3]賀朔禮——每月朔日(初一)官吏向皇帝的牌位行禮,稱作賀朔禮。


    [4]邵肇複——邵捷春字肇複。


    [5]鄭大章——鄭崇儉字大章。


    [6]敕書——即皇帝命楊嗣昌為“督師輔臣”的任命書,用的皇帝敕書形式。


    [7]七品文官——萬元吉原為永州府推官,為七品文官,後被推薦為大理寺評事,獲得中央文臣職銜,但官階仍是七品。按官場習俗,七品官隻能稱老爺,但因他職任督師輔臣的監軍,故在小說中寫人們稱他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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