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駐洛陽未動。洛陽的各色人等,無不在打聽和猜測李闖王本人和他的大軍動靜。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飯後,洛陽居民紛紛傳言,說闖王的人馬從初三日起就包圍了汝州城,四麵猛攻。人們到這時恍然明白,闖王要攻破汝州,打通從洛陽往許昌、南陽和汝南的“綰轂”要道,以便離開洛陽往東南去。到了中午,洛陽軍民得到了最新消息:汝州城已經在初四日攻破。


    午後不久,張鼐遵照闖王指示,傳諭洛陽的窮苦百姓,可以隨便到福王宮中和各處王店中拿取東西。這些地方,雖然金銀財寶和糧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細家具和各種有用的、值錢的東西還是很多。敲鑼傳諭之後,人們蜂擁而去,像趕廟會一般。因為宮中東西太多,一個下午搬運不完;第二天天明以後,又叫百姓繼續搬運。到了中午,張鼐下令將王府宮城四門把守,不許百姓再進,然後派兵在宮中幾處放火。霎時烈焰騰騰,大火燃燒起來。


    李自成看見福王宮中濃煙衝天,同牛金星和宋獻策站在周公廟院中看了一陣,點頭笑著說:“好,好。”然後他們出了廟門,一邊談著話一邊往李岩的公館走去。親兵們都牽著戰馬,跟在後邊。


    這時候,李岩正在公館中同李侔小聲談話。李侔是奉緊急命令率領豫東起義將士於昨天深夜趕到的,人馬暫住望城崗,今天上午來周公廟謁見闖王,被留下吃午飯,一吃過午飯就來看他的哥哥,馬上還要回望城崗,準備黃昏後將人馬開赴白馬寺,同劉芳亮的人馬駐紮一起。他們談話的地方是李岩的臨時書房,陳設淡雅。牆上掛著李岩自己寫的一副正紅蠟箋灑金對聯:


    永憶江湖歸白發;


    欲回天地入扁舟。


    對聯紙是從福王府抄來的,而李岩的書法是既端莊又瀟灑,雄健中帶有流利。紅娘子被高夫人請去說話,尚未回來。當李岩簡單地談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會議的內容以及後來闖王決定舍洛陽去奔襲開封的計策以後,李侔望著牆上的對聯沉默片刻,然後回過頭來,帶著惘然的神氣說:


    “這,這據宛、洛以控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是一個根本大計。不然,萬一將來受挫,便要退無所據。哥為何不在闖王麵前力爭?”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說:“闖王目前無意經營一個立足地,尤不願在宛、洛費力經營,而多數將領又念念不忘他們的陝西故鄉。我們是河南人,話就不好多說了。”


    李侔問:“你沒有跟軍師談談,請他勸說闖王?”


    “談啦。可惜獻策也心中猶豫,不肯認真勸說。”


    李侔沉吟說:“既然獻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說:“獻策看出來跟隨闖王多年的老將士鄉土之念甚重,所以他起初還認為我的建議可行,隨後就猶豫不言了。另外,闖王認為,宛、洛農村殘破特甚,倘若據守此地,在兩三年內不唯大軍糧秣無法供應,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沒有餘力去安輯流亡,恢複農桑。加上戰事頻繁,敵爭我奪,屢進屢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況……”


    李侔不覺插言:“水、旱等天災也要估計在內。”


    “是。遇上天災,百姓又得死亡流離。闖王認為,在目前據守宛、洛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輕輕點頭說:“有道理。”


    李岩接著說:“闖王認為不如東出豫東、豫中,準備打幾次大戰,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個稍稍安定的局麵,然後著手重整地方,設官理民,獎勵墾種,恢複農桑。闖王多從當前軍事局麵著眼,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圖深根固本之策,日後倘若受挫,退無可據,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陣,忽然露出笑容,說:“在你入獄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無事,你忽然將我叫到書房,問我是不是細讀了《後漢書·荀彧傳》。我說我隻讀了一遍,尚未讀熟。你問我荀彧對曹操最重要的獻策是什麽?我一時無從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閑時細讀,等我背熟了再同你討論。此刻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啦。”


    李岩說:“當日兄弟在一起讀書討論之樂,不可再得!德齊,我自從入獄以後,心中事多,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還要同你討論?”


    “荀彧諫曹操說:‘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製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


    李岩笑著說:“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對呀,這段書,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麽?”


    李侔說:“我正是要談你的用心。世上事,往往有經有權,不能死看一麵。在如何既守經,又從權,也就是通權達變方麵,我們不如獻策,哥不如我與新嫂子。你讀書多,學問大,有時反而被書本框住了。你力勸闖王建立個立足之地,也就是荀彧所說的深根固本。這是根本大計,不可忽視的道理,所以謂之經。至於在何時何地建立一個立足地,則是可以變的,所以謂之權。倘若長此下去,闖王不圖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許會悔之莫及。但闖王此時無意經營宛、洛,倒是從實際著眼,有利於大軍縱橫中原,進退自由。我們論事,難免不有書生之見,把局勢的風雲變化看得太簡單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興地說:“德齊,你說得很是!自從起義以來,你的思路開闊,大不同於往日,真當刮目相看!”


    李侔笑著說:“我細心思忖,闖王頗多過人之處,到洛陽的一些行事,也是證明。過此一時,他必會選定一個地方建為根本。”


    李岩點頭說:“是的,是的。闖王確實有許多非凡之處,為當今群雄所望塵莫及。如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隊正要攻進洛陽時,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後,對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除繼續率眾頑抗者外,一律不加殺害。此舉頗為出人意表。”


    李侔說:“是的。我們在得勝寨老營的將領們聽到此事,也都覺得意外,認為闖王未免過於寬大。”


    李岩笑了起來,說:“那天剛吃畢晚飯,闖王忽然想起來如何處置洛陽城內現任文武官吏的事,來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飛馬到城下傳令。傳令親兵出發以後,闖王才向我們講明道理。他說:第一,十多年來,朝廷、官府、鄉紳大戶,無不辱罵他是流寇,是殺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為真的。破洛陽,舉國矚目,偏偏對現任大小文武官吏一個不殺,使人們知道他到底是怎樣行事。第二,進了洛陽盡可能不殺明朝的現任官吏,對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頗有好處。目前要想辦法使明朝文武官吏無守土之心,至於以後是否仍舊這樣辦,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殺明朝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隻殺福王和呂維祺,更證明這二人罪大惡極。尤其是呂維祺這個人,平素披著一張理學名儒的假皮,在全國讀書人眼裏很有聲望。現在隻殺他,不殺別的官吏,好叫人們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著說:“妙!妙!我竟沒有想到闖王的思慮是如此周密,用意如此之深!”


    李岩點點頭,又心思沉重地說:“今後,我們必須處處小心謹慎,萬萬不可因為闖王推誠相待,十分禮遇,就忘記了我們是被逼造反,無處存身,才來投闖王帳下。”


    李侔對哥哥的嚴重表情和口氣很為詫異,忙問:“最近出了什麽事兒?難道有人說我們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闖王打江山麽?”


    “沒有人這麽說,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闖王豁達大度,可能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業告就時候,隻此一事,說不定就會惹出一場大禍。我已經狠狠責備了子英等幾個辦理賑濟事項的人,也責備了我自己。幸而獻策是我們的好朋友,及時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繼續下去,實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兒,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搖搖頭,後悔地歎了一聲,說:“闖王命我照料洛陽賑濟饑民的事,後來又將新安和偃師兩個縣城放賑的事也交給我管。我本來應該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頌闖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疏忽大意!如今雖然闖王禮遇如常,但是否心中全無芥蒂,不得而知。我們追隨闖王日淺,過蒙倚信,未嚐有涓埃之報。第一次畀我以賑濟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從事,鑄成大錯。盡管是事出無心,但自古為人臣者倘不善於自處,斷沒有好的下場!”


    李侔越發吃驚,問:“哥,到底是什麽事兒?這事我新嫂子知道麽?”


    “暫時沒有告她知道。事情是這樣,如今不論是洛陽、新安、偃師,到處百姓因為見我放賑,都說李公子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說李公子就是李闖王,李闖王就是李公子。聽獻策告我說,這說法傳得很遠,已經不限於河洛一帶。”


    “闖王聽到了麽?”


    “獻策說,有人告訴闖王,闖王哈哈大笑,毫無慍色。但是雖然闖王十分豁達大度……”


    李侔截著說:“這情形確實可怕。盡管闖王不去計較,別人也會……”


    忽然一個親兵跑進來,稟報說闖王駕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趕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將闖王和牛、宋迎進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紅娘子居住的正廳。獻茶一畢,闖王對李岩說:


    “今天聽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陽吃緊,托故到豫北‘剿賊’,不敢來救洛陽。現在洛陽已破,他們不得已率領幾千人馬於兩天前到了溫縣[1],按兵不動。倘若他們再往西來,到了孟縣[2],我們就立刻起程。如若他們停在溫縣不動,我們也要動身,不失時機。按軍師的意見,初九日是出征的黃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們同騎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們奇襲成功,這一拳就會打得崇禎再也直不起腰來。”


    李岩說:“此係闖王妙計,出敵意料之外。看來李仙風尚在夢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闖王笑著說:“多虧獻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敵人更加以為我們必是去許昌、汝南一帶,或由汝州而去葉縣、南陽。李仙風如今不僅如在夢中,也確實進退兩難。他既要做一個前來洛陽的樣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過河前來;他既擔心省城空虛,卻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腦袋咱們不用去砍,不久就會給崇禎砍掉。”


    牛金星接著說:“還有王紹禹這個身負警備洛陽之責的總兵官,我們雖不殺他,隻向他追贓出錢,可是崇禎就不會饒他,按律非殺他不可。”


    闖王的心情愉快,帶著牛、宋和李岩上馬往白馬寺去。那裏集結了兩萬多騎兵和步兵,準備好後天一早出發,奔襲開封。但是關於闖王的這一決定,如今還嚴守機密,隻有牛、宋、李岩和闖王左右的親信將領知道。李侔在闖王等往白馬寺去後,也懷著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崗去了。


    到初八日上午,在洛陽招收的二十萬新兵,由袁宗第和李過率領,已經陸續開往伏牛山中訓練。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趕回得勝寨了。


    原來闖王決定將洛陽完全放棄,但是由於一方麵城中的饑民和曾替義軍做事的人們不讚成,害怕官軍來到會橫遭屠戮,另一方麵部分義軍將士也不讚成平白無故地放棄洛陽,所以闖王就委派邵時昌為總理洛陽留守事務官,簡稱總理,留給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糧餉,允許他自己在洛陽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陽知縣和其他文武官員。這個辦法是昨天商議好的,但夜間得到李仙風和陳永福率領四千官軍到了孟縣的消息,邵時昌害怕起來,懇求闖王給他留兩千精兵下來,並把李雙喜留在洛陽。宋獻策剛才就是去知府衙門(現在是邵時昌的總理衙門)解決這個問題。他自己心中也不完全讚成李自成這一決定,但是他明白闖王既然沒有據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陽勢在必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隻順著闖王的意思說話,並不替邵時昌方麵著想。他回到行轅後,闖王忙問:


    “你同邵時昌談的結果如何?”


    獻策笑一笑,說:“妥了。他同意不再要兵要將,替闖王守住洛陽。”


    自成問:“他怎麽會如此容易就同意了?”


    獻策說:“我對他說,李仙風和陳永福一聽說闖王大軍撤離洛陽,必然要星夜奔救開封,絕不會從孟津渡河來洛陽。即令萬一他來到洛陽城下,隻要城中能堅守一二日,他也得趕快離開,斷不會不救開封,滯留在洛陽城下。我這麽一說,他就安心了。”


    闖王點頭,會心地笑了一下。


    因為高夫人午飯後要回得勝寨,闖王抽空來到內宅。高夫人不等他坐下,笑著問:


    “我剛才聽說,滿城謠傳,上月殺了福王之後,你下令將福王的肉同花園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將士們一起吃酒,名叫福祿酒筵。你聽說了麽?”


    闖王也笑起來,坐下去說:“前幾天就有這種謠言,如今哄傳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說:“殺福王的時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觀看麽?”


    闖王說:“俗話說,十裏沒真信。那些住在鄉下的,住在附近州、縣的,聽到這樣謠言覺得大快人心,所以越傳越凶。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恨我們,他們也樂於傳播這個謠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個青臉紅發一身毛的吃人魔王,隻有吃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謠言還說,咱們殺了福王以後,秤一稱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過兩百斤重。咱們的將士誰也沒有稱過。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還沒有見過哩。你見過麽?”


    高夫人又笑著說:“我身邊這幾個俊姑娘,要是真跟著你們男人家吃福祿酒宴,可不盡變成青麵獠牙的母夜叉了?”


    中午,李自成同宋獻策和行轅將領們一起吃飯。他剛坐下,李岩進來,向他簡單地稟報了白馬寺大軍諸事齊備隻等出發的情況。闖王聽畢,笑著說:


    “你快回公館去吃午飯吧,同紅娘子話個別,讓她安心回得勝寨等你。”


    紅娘子看見李岩回到家來,立刻吩咐擺飯,並叫燙壺酒來。她為丈夫斟一杯熱酒,祝他此次隨闖王前去開封,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入唇,此時也陪著飲了半杯。自從四十天前她來到闖王軍中,心情舒暢,又不奔波和打仗,臉孔比平日更加豐滿,肌膚也顯得特別細嫩紅潤,現在半杯酒下肚,更添一陣紅潮上頰。但李岩已經看出,在她含笑的大眼中含著一絲難過,在光彩中藏有淚痕。


    吃畢午飯,李岩向妻子小聲問:


    “為什麽傷心?”


    紅娘子不覺眼圈兒一紅,含笑問:“誰告你說的?”


    “都在臉上掛著呢。”


    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紅娘子的睫毛上閃動一下,沿著臉頰咕嚕嚕滾落下來。她深深歎口氣,說:


    “在我起義之後,有一次謠傳說我要攻開封,其實我哪有去攻開封的兵力?如今闖王率領三萬人馬去攻開封,我的弟兄們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岩解勸說:“夫人很喜歡你,要留下你統帶健婦營,也在老營中幫她做事。闖王也說訓練新兵是當務之急,想叫你留在得勝寨協助練兵的事。這次去攻開封,是采用奇襲辦法,用不著多的戰將。大將中隻有劉明遠、穀子傑和總哨劉爺前去。既然許多重要將領都不用去,所以闖王同夫人都主張把你也留在伏牛山中。我雖知道豫東將士們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經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闖王麵前替你說話。”


    紅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說:“開封防守較嚴,不似洛陽。周王這個人也絕不像福王昏庸。倘若奇襲不成,必然要冒著炮火矢石去進攻堅城。即令奇襲進去,開封城內有百萬人口,原是有準備的,又有各大衙門在內,加上周王號召,難免不在城內拚死抵抗。你和二公子雖都文武雙全,但說到究底,是書生出身,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仗。我不跟在你的身邊,叫我如何能夠放心?”說到這裏,她故意用勉強一笑衝淡了自己的憂慮心情。


    李岩笑著說:“你隻管放心。我同老二雖是書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門縫看扁了人。”紅娘子又低聲說:“我真不明白,邵時昌是府衙門的書吏出身,闖王將留守洛陽的重任交給他,不留下一員武將,隻給邵時昌五百新兵,一旦官軍到來,這洛陽如何能守住?闖王平日十分英明,為什麽對這件事沒有遠見,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闖王既是依靠你們幾個有學問的人在身邊出謀劃策,為什麽你就不敢向闖王一言相諫?”


    李岩苦笑一下,悄聲說:“有些軍國大事,我不能對你講,你也最好不要多問。關於洛陽的事,闖王自有主張,我不好多說話。今日在白馬寺,我忍不住向牛啟東問了一句:‘洛陽不留精兵,不留戰將,要邵時昌留守何用?’他回答說:‘李仙風與陳永福昨日已到孟縣,洛陽不留兵將防守,正可以引誘他們前來洛陽,誤他們回救開封。’既然啟東說出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說別的話了。”


    紅娘子又說:“唉,要是闖王將守洛陽的擔子給我挑,我隻要從豫東帶來的三千人,準可以萬無一失。我以一千人駐紮洛陽城內,將城內的明朝文武官吏、鄉宦、土豪全部殺掉,有的人可以不殺,但要趕出城去。一麵肅清了城內隱患,一麵召集窮百姓協助守城。一千人攻占孟津,遮斷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駐紮城外,作為策應。十日之內,還可以召集饑民一兩萬人。別說李仙風和陳永福隻有四千人,不在話下,即令陝西官軍從西邊同時出來幾千人,洛陽也萬無一失。闖王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為固守洛陽將自己的兵馬牽製過多,其實不會。倘若給我三千人守洛陽,有眾多饑民一心,官軍沒有三四萬人別想來攻。以三千義軍吸引住三四萬官軍不能往別處使用,豈不是十分合算?再說,倘若官軍群集洛陽城外,闖王援軍一來,內外夾擊,正好是痛剿官軍的大好機會。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兵馬有限,陝西官軍多在川、陝交界一帶,一時無力東來,我們不經過血戰,不見敵兵影子,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地將洛陽送給官軍!我不懂,實在不懂!宋軍師為什麽不……”


    李岩聽見院中有匆促的腳步聲,忙使眼色,使紅娘子不要再說下去。隨即一個親兵跑來稟報:高夫人已經出來了。李岩立即站起,先騎馬往周公廟門前奔去。紅娘子同時站起來,心中說:“好吧,我現在趁動身前同夫人說一說,也許還能挽回。”她迅速地係好寶劍,披上鬥篷,吩咐一個健婦將鏡奩等零星什物收拾一下,然後動身。片刻過後,整座兩進院落帶著一個偏院的大宅子都空了。健婦頭目範紅霞怕有應該隨紅娘子走的人尚未離開,跑進來站在二門口高聲喊叫:


    “嗨!沒有走的快走吧,高夫人和紅帥已經上馬了!”


    晚飯以後,李闖王將牛金星、宋獻策請到一起,在奇襲開封的問題上再一次秘密計議。這一重大的軍事行動是由闖王想出來和決定的,而牛、宋二人也十分讚成。他們認為,開封是河南省會,戶口百萬,商業繁華,其富裕超過洛陽十倍以上,倘若能攻下開封,那好處可想而知。然而開封城並沒有內線,沒有約好的饑民內應,隻能采用突然奇襲。關於從北門奇襲或從西門奇襲,原來並沒有商定。在幾天前的一次秘密會議中,李過主張撇開中牟大道,沿著黃河大堤東進,奇襲開封北門。李過的理由是開封人因洛陽失陷,必然對西門防守較嚴,所以不要去奇襲西門。但宋獻策認為西門沒有月城,比其他各門易攻,主張直趨西門。當時闖王因兩個意見都有道理,所以暫不決定,隻說在動身時或在進軍路上決定不遲。現在闖王本人傾向於直趨西門,免得在未接近北門之前就被城內發覺。他為著做出最後決斷,仔細地向宋獻策和李岩詢問開封的城池和城門情形。獻策說:


    “我同林泉,在開封住的日子都不少,但也隻能知其大概。開封城外有一道土城,又叫外城,離內城二三裏遠。據說這土城周圍共四十八裏二百二十三步,僅剩城基,沒有城門,車馬行人都是越城而過……”


    自成問:“為什麽不要城門?”


    李岩說:“為防備河患,土城各門都用土填死了。”


    獻策接著說:“這土城好像是開封城外的一道防水堤,自來不設防守,可以不攻而入。但內城卻十分堅固。這內城是金朝遷都開封以後重修的,外邊是磚,內麵是土。相傳重修開封時,是從虎牢關運去的土,所以土質甚堅。雖然這傳說未必可信,但我曾親眼看過開封城牆,不但土質極好,而且土中摻有石灰。這內城高有五丈,上建敵樓五座,俱有箭炮眼。大城樓五座、角樓四座、星樓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環城海壕一道,壕口寬五丈,底寬三丈,深二丈。五門外跨壕俱有板橋,俗名活吊橋。開封城如此堅固,隻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須多備攻城大炮。”


    闖王又問:“城壕中四季都有水麽?”


    “東南兩麵海壕,整年有水很深。西北兩麵地勢較高,冬季或旱天往往幹涸。”


    闖王望著李岩問:“軍師建議從西門進城,你看如何?”


    李岩回答說:“開封五門,隻有西門沒有月城,門是直的,隻一道門。其餘四門都有月城,有門三重或四重,曲折旋繞。相傳四門如此建造,怕的是走泄旺氣,而開封的地脈是從西北來,所以獨西門不修月城,隻一道直門。軍師選定從西門奇襲入城,比較妥當。”


    牛金星說:“況且我們是從洛陽直奔開封,隻有西門最近。倘若繞過西門去進攻別的城門,就容易被城上發覺。”


    闖王問:“聽說開封城五門不正,難道這西門也不在西城的正中間麽?”


    獻策笑著說:“是五門不對,不是五門不正。建城時為怕泄露旺氣,所以使東門[3]偏北,宋門偏南,南門偏西,北門偏東,隻有西門正直,位居西城正中,以便進來旺氣。開封人有句俗話:三山不顯,五門不對。”


    闖王忙問:“開封哪兒有山?”


    李岩笑著回答:“開封原是無山,不過按勘輿家言,西門內爪兒隅頭為一山,土街為一山,鐵塔寺為一山,稱為夷山。因為實際上沒有山,僅是地勢略高,所以叫作三山不顯。”


    闖王點頭微笑,說:“就這麽決定,咱們順著旺氣從西門進入開封!軍師,卜個卦問問吉凶如何?”


    獻策回答:“無須卜卦。古人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闖王又問:“倘若順利,大軍襲破西門,應當首先占據哪些地方?”


    宋獻策胸有成竹地說:“河南巡撫、布政使司和臬司各大衙門都在西半城,距離西門較近,必須有一支人馬分頭攻占,使開封文武官員如同群龍無首。要有一支精兵去攻打宮城,活捉周王。倘若周王的衛士們死守宮城,那就得爬雲梯登城了。”


    “宮城很堅固麽?”


    “宮城有兩重。在外邊的叫作蕭牆,兩丈多高,攻破甚易。內麵靠北為紫禁城,城高五丈,上有花垛口,下有攔馬牆。我軍隻要進入蕭牆,周王在紫禁城就成了甕中之鱉,無路可逃。他大概會不惜重賞,使八百衛士替他賣命守城,等待救兵。紫禁城中有水井數口,平時積存糧食煤炭甚多。倘若周王府的八百衛士拚死頑抗,我軍除用雲梯爬城之外,也可以利用在開封城中奪得的大炮攻城。”


    闖王點點頭,笑著說:“隻要襲破開封,周王如想憑著宮城頑抗,咱們就來個‘甕中捉鱉’。”


    因為大軍就要出發,會議沒有開得過長。牛金星仍趕回白馬寺去,以便同劉宗敏一起出發。金星走後,闖王帶著宋獻策、李岩和雙喜從洛陽西門進城去了。


    洛陽,依然城牆高厚,箭樓巍峨,十分堅固,但是今天夜間就要被闖王放棄了。百姓都不明白李闖王為什麽平白無故地扔掉洛陽,有的在暗中議論,有的準備明天趕快出逃,免得官軍進城來會遭到奸淫和屠戮。把守四門的士兵已經換成了留給邵時昌的新兵。街道上有新兵巡邏,秩序如常。從表麵看來,市麵平靜,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居民並沒有睡,在度著一個憂心忡忡的長夜。


    福王宮的火光未熄,許多地方仍然從地上冒出殘紅的火苗,劈啪作聲。


    張鼐聽說闖王進城,趕快跑到福王府前,向他稟報說,中軍營的將士們知道去攻開封,士氣振奮,都請求提前在三更出發,問闖王是否同意。闖王說:


    “三更出發,那就得二更做飯,吃飯,然後備馬、集合、整隊,將士們今夜就沒有時間睡覺了。”


    張鼐說:“各哨將士們一聽說要去攻打開封,高興得跳了起來,誰還想睡覺?大家巴不得馬背上長著翅膀,撲嚕一陣飛到了開封城上!”


    闖王聽了,心中十分高興,微笑著轉看獻策和李岩,用眼神征詢意見。獻策說:


    “中軍營將士們如此振奮,白馬寺一定也是如此。兵貴神速,提前在三更出發也好。”闖王遲疑片刻,見李岩不說話,忽然望著張鼐說:“不,還是按照原定時間起程。除非遇到萬不得已的情形,我們應當盡可能愛惜將士的體力。你立刻回到營中,傳令各哨將士:除有職事者外,一律睡覺,聽到喇叭聲立即起床!”


    張鼐走後,李自成等又在洛陽城內緩轡而行,巡視了幾個地方,才轉回周公廟去。當走出洛陽南門時,李岩在馬上回頭望一眼月光下高聳的城牆,巍峨的城樓,心頭突然充滿悵惘之感。但是並轡走在前邊的闖王和軍師卻在低聲談論著今後將憑借數十萬大軍與官軍周旋,在河南戰場上狠狠消滅官軍。


    三更以後,行轅中和城內都吹響了喇叭。李自成同宋獻策、李岩、尚炯等一起吃了飯,正要動身,邵時昌和幾個留守洛陽的執事官員前來送行。闖王勉勵了他們幾句,就同宋獻策等上馬出發。


    天色還沒有大明。東方剛剛閃亮,隨後露出來一縷淡淡的紅霞。闖王正策馬趕路,忽然從背後趕來了兩匹飛騎,呈給他一封粘有三片雞毛的十萬火急塘報。他駐馬拆開一看,陡然一驚,不覺脫口而出:


    “啊?張敬軒竟然有這麽一著妙棋!好,好哇!”


    立馬旁邊的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都立刻問是什麽事。他笑著將塘報交給他們看去,把吳汝義叫到麵前,吩咐如何立即向全軍將士傳令。隨即人們看見有兩個騎馬的小校,一個飛馳向前,一個向後。不過一刻工夫,全軍各營、各哨、各隊的將士們都知道張獻忠已經在初四夜間襲破了襄陽,殺了襄王,抄了楊嗣昌的老窩。大家同時聽到了闖王傳令,要將士們不怕辛苦,不顧疲勞,日夜趕路,限三天到達開封,破了開封休息。


    天色大亮,萬道鮮豔彩霞從東方山頭上噴薄而出,照紅了半個天空。  <hr/>


    [1]溫縣——在黃河北邊,懷慶(今沁陽)南五十裏處。


    [2]孟縣——在黃河北邊。明朝屬懷慶府(今沁陽地區),距洛陽八十裏。


    [3]東門——俗稱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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