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來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麵是東戰場的一翼。如今既然已經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商州向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大家的關心就轉向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篼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午飯後他並不坐鎮清風埡,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餘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向智亭山方向進發。進到離智亭山十裏地方,遇到一個荒涼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麵布置防禦,一麵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大家都認為此地過於逼近敵人,不宜宿營。但李過不作解釋,躺在門板上呼呼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呐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李過略微睜開眼皮,含著睡意回答:“讓他們隨便呐喊胡鬧,不要管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呼呼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李過從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沉住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餘的全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左右頭領們頻顧李過,但李過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隻剩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向將士們做個手勢,同時說道:“沉住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到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布置的障礙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向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令:


    “射!”


    刹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製止,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後奔跑。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奪路逃命;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誰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裏,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緩緩退回。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隻留下三名俘虜帶回。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裏左右。官軍向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製敵人,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同他是不謀而合。他又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裏處點幾堆火,使敵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泄露虛實,他吩咐將他們殺死。吃過晚飯,他把大小頭領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咱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隻派五十名長槍手殺出寨去?”


    有人回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咱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裏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隻能並騎行走,步兵並排兒隻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隻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咱們交上手的隻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十個人。隻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咱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咱們的人數。等他們來到二十步內,替咱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奔潰。”


    大家聽了,恍然明白。李過於是又將三百名將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襲擾敵人並互相接應。他說:


    “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敵人越是摸不透咱們虛實,不敢前來劫營。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咱們同夫人通了聲氣,兩麵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得到消息,說張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穀回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老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劉宗敏已趕往野人峪去了。他聽罷忽地坐起,對左右說:


    “咱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裏以內的地方紮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麵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炮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向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夫人趕快派兵增援。親兵還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壞消息一時間紛至遝來,高桂英禁不住臉色一變,感到這局麵難以應付,特別是智亭山和石門穀的消息太可怕了。遲疑片刻,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向闖王稟報軍情,隨即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是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設伏迎擊官軍時,被敵人的火銃擊中而身受重傷的。義軍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裏的一個險要地方,嚴陣以待。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裏築有寨柵。來到這裏以後,劉芳亮從昏迷中醒來。炮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親兵們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九,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稱他丁先兒。大家要趕快把劉芳亮抬回白羊店醫治,但他斷斷續續地說:


    “不要抬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裏。”閉起眼睛停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又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準備迎敵!”說畢,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下去,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布重新緊緊包紮。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麽?”


    “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回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占去,我師傅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抬回白羊店,一麵設法醫治,一麵替他準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麽時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傷口不化膿,頂多可以支持三天。不然的話,連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兒,三天以內他死了我唯你是問,三天以後他死了與你無幹。”


    高夫人立刻命人將芳亮送走,隨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餘的大隊人馬全回白羊店。她對留下的小將李彌昌說:


    “據我看,倘若今晚官軍不來,明早必然大股來犯,說不定鄭崇儉會親自督戰。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趕快退到第二個關口。那裏地勢險要,另有人馬接應,千萬不能再退。”


    “請夫人放心,就是這頭道關口我也不想扔給官軍。”


    “好,你斟酌辦。倘能以少勝眾,在這裏能堅守兩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沒有多停,率領五百騎兵奔往智亭山南邊的蓮花峰下,到了馬世耀扼守的險要地方。她向馬世耀問明了郝搖旗和官軍情況,就派出幾股義軍向官軍和鄉勇襲擊,但並不與敵人硬拚。經過幾次襲擊,她看出了敵人的破綻是官兵與鄉勇各不相顧,不同團練的鄉勇緊急時也不能同心協力,所以雖有數千之眾,並不可怕。


    已經黃昏了。她獲悉從清風埡有一支義軍出來,在北邊什麽地方同智亭山的官軍交仗,得了小勝,這使她心中一喜。盡管她明白來的人馬絕不會多,但這股人馬卻給她很大幫助。


    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寫了幾封簡單的書信,射入鄉勇駐紮的幾個營盤。信中說明義軍的宗旨是剿兵安民,隻剿官軍,不願與鄉勇為敵,勸鄉勇安心睡覺,明日回家,兩不相犯。二更以後,她派出幾小股人馬輪番向官軍襲擾,鬧得官軍徹夜戒備,不得休息。有兩次,部隊從鄉勇的營盤附近通過,鄉勇佯裝毫無覺察。一直到天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擔任夜襲的義軍回營休息。


    夜間,官軍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龍駒寨的大道,所以從天亮起就有軍糧源源不斷地從龍駒寨向西運送,並有幾百名從河南調來的客軍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龍駒寨大道上最後一座關口的失陷,給官軍增加了許多便利,但是她的決心不變。這時她手下有兩次從白羊店抽調來的精銳義軍共七百人。另外就是馬世耀和牛萬才率領的義勇百姓,經過昨天一場廝殺,如今剩下的不足八百人。孫老幺已經陣亡,牛萬才負了輕傷。剛才得到稟報,鄭崇儉已經在拂曉時親自督率大隊人馬向白羊店的第一道門戶猛攻,戰況十分激烈。是否可以為爭奪智亭山過多地調動白羊店守軍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錯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失算。她在一棵大鬆樹下躊躇難決,把細草和落地的幹鬆針踏得沙沙響。在焦灼中她仰視藍天,萬裏無雲,唯見一隻老鷹在高空盤旋。


    “張材,什麽時候了?”她向親兵頭目問。


    “如今天明得早,大約剛交辰時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邊隻有你是得力戰將。這裏的全部人馬和義勇百姓交你指揮。立刻讓大家飽餐一頓,悄悄站隊,準備廝殺。我現在親去白羊店看一看,馬上返回。等我回來,立即出戰。”說畢,她走近玉花驄,騰身躍上。


    從紮營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幾裏山路,高夫人隻恨不能一步趕到,連連加鞭。玉花驄仿佛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騰空飛馳。這時紅日漸高,從山腰中蒸騰起團團白雲,有的冉冉上升,有的被晨風吹送著緩緩流動。玉花驄和後邊緊緊相隨的五匹親兵的駿馬有時衝入白雲,完全消失蹤影,但聞空山中蹄聲很急,有時馬還在雲霧中,但馬頭和馬上的人影已經不很分明地出現,突然鞭梢一揮,隻見一點紅纓在陽光下一閃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問明戰況,知道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殺退,在第一道關口前遺棄了許多屍首。此刻雙方都在吃早飯,大概不久就會重新廝殺。她根據今晨的戰況,把最壞的變化都想了想,然後把辛思忠叫到麵前,命令他代替劉芳亮指揮白羊店的全部人馬。她說:“賢弟,我把這副重擔暫且交給你,不許有一點差池!看來李彌昌還能夠堅守一陣。萬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關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讓他的人馬休息。現在快挑選五百精兵給我。傳知全體將士,不用擔心,我現在去奪回智亭山,下午就率領人馬趕回。”辛思忠立刻點齊五百精銳騎兵,交給高夫人。當送高夫人上馬時,他悄悄說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虛,你下午務必回來!”


    “我下午一定趕回!”


    回到蓮花峰下的紮營地方,已交巳時。高夫人讓新來的人馬稍作休息,將一部分騎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開柵門,步騎同時殺出,而以長槍步兵為主,騎兵分在兩翼,留下一部分騎兵暫時不動。這裏有大片淺山丘陵,騎兵也能夠發揮威力。他們撇開鄉勇營盤,向官軍的營盤呐喊前進。官軍也早有準備,由主將親自督戰,列陣相迎,在一座小山腳下展開激戰。官軍依仗人多,開始時向義軍反撲,非常凶猛。後來因李過和郝搖旗也向官軍進攻,使官軍不得不分兵應付,對高夫人這方麵改取守勢,卻督促鄉勇抄襲義軍營柵。不防義軍預伏的一支騎兵衝出,鄉勇烏合之眾被殺得大敗逃回。


    高夫人騎在馬上督戰,在殺聲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將士們一同前進。由窮苦百姓組成的義勇隊,一為保家,二為平日恨透官府、官軍、土豪大戶和鄉勇,一天來殺得十分賣力。現在見高夫人親自督戰,越發奮勇向前。他們中間有不少是好的獵手,慣會使叉射箭,又慣於走山路,在戰場上大逞威風。義軍借著百姓的支援,首先從左右衝破敵陣。經過短促混戰,敵人逃進營盤,憑著寨柵對抗。官軍在寨柵內有不少火器,連放銃炮,火光閃閃,使攻寨的義軍和百姓被迫後退。官軍趁機殺出,同時兩路增援的官軍趕到,雙方重新展開混戰。高夫人看見百姓們雖然十分勇敢,但是沒有經驗,所以她不顧危險,衝到前邊督戰。一個敵將率領二十幾個人突然衝到她麵前,舉刀就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來,一劍將敵將刺倒。幾乎同時,三支長槍從不同方麵向她刺來。她用劍格開了迎麵刺來的長槍,同時,在馬上將身子一閃,從右邊來的一支槍刺了個空,從左邊來的一支槍刺傷了她的左臂。她轉身一劍將左邊這個拿長槍的官兵殺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殺死了一個撲近高夫人身邊的敵兵。馬世耀知道敵人已經認出高夫人,策馬奔來,對她說:


    “這裏太危險,你趕快後退!”


    高夫人回答:“今天隻有前進,沒有後退,後退一步就完了。世耀,這兒地勢較平,你趕快率領騎兵向敵人猛衝!”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對慧梅說:“慧梅,你掛彩了,下去!”


    慧梅策馬奔出戰場。片刻之後,她已經撕破衣服將左臂纏好,重新揮劍躍馬而來,保護高夫人前進。敵人看見高夫人親自督戰,派幾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幾棵大樹後。當高夫人隨著人馬前進,離那幾棵大樹隻有六七十步時,幾個敵人同時舉弓瞄準,突然向她射箭。慧梅聽見弓弦響,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麵前,她用劍一格,那箭鏗然落在馬旁。就在這刹那間,她發現幾個敵人的射手正向桂英發箭,大叫一聲:“夫人躲箭!”同時她將戰馬一橫,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同左右親兵聽見她的叫聲都將身子向馬上一伏,躲過了一陣飛箭。慧梅的右邊大腿中箭,翻身落馬,身子衝著高夫人的玉花驄,使玉花驄猛然向後一跳。又一支箭恰在這時從高夫人的臉前飛過。馬世耀率領一隊騎兵站在附近,也發現了這些射手。他大喝一聲,躍馬衝到,連砍死三個人,還有兩個人拋下弓箭向荒草中沒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趕快把慧梅抬回營盤,敷藥包紮;一麵策馬奔到馬世耀立馬督戰的地方,匆匆問道:


    “騎兵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


    “現在可以衝進敵陣麽?”


    “我本來想直向敵人的主將衝去,可是你看,不知為什麽敵人的主將已經退回寨內,這裏隻是一部分官軍在拚死抵抗,大部分官軍都在寨中站隊,收拾東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樣。他們還沒有真正戰敗,為什麽要急急撤退?”


    高夫人向各處一望,見各營盤的敵人果然在準備撤退,而鄉勇的隊伍已經倉皇地撤出柵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聽一陣喇叭聲從官軍的大營傳出,於是大營的人馬整隊而出,各營隨著出動,另有一隊官軍用弓、弩、火器掩護著隊伍脫離戰場。馬世耀向高夫人問道:


    “狗日的確實逃了,趕快追吧?”


    高夫人回答:“別急。官軍的隊伍馬上就亂,等他們的隊伍一亂,咱們再追殺過去。”


    果然,各股官軍一離營盤,都怕義軍追趕,互相爭奪道路,鄉勇也同官軍爭路,秩序大亂。高夫人回顧馬世耀,輕聲說道:“追吧。”馬世耀把寶劍一舉,大聲說:


    “傳令!馬步軍一齊追殺,不要讓一個敵人逃脫!”


    高夫人正勒馬高坡,看著義軍追殺敵人,忽見遠遠的有一小隊義軍,隻有幾十個人,騎著馬,突入敵人中間,一路砍殺,從混亂的敵人中間衝開一條血路,直向龍駒寨方麵而去。高夫人認出來那為首的大漢是郝搖旗,趕快派人去追他回來,卻沒追上。“難道搖旗要逃往河南麽?”她心中正在疑問,一個人騎著淌汗的戰馬奔到麵前,說道:


    “稟夫人,李彌昌將爺掛了重彩,我軍撤退到第二道關口。辛思忠將爺在第二道關口督戰,也受重傷。如今官軍正對第二道關口猛攻,我軍死亡慘重,堅守待援,請夫人快發救兵!”


    高夫人心中一驚,立即鎮靜地回答說:“知道了。你立刻回去,說我軍在智亭山大獲全勝,救兵馬上趕到。”


    來人答一聲“是”!撥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著天空,才知道太陽已經偏西了。她望見馬世耀正在追殺潰散的敵人,趕快派親兵把他叫來,命他立刻集合八百騎兵同她回救白羊店,其餘的義軍和百姓義勇一部分繼續追殺敵人,一部分清掃戰場。她剛吩咐畢,又一個弟兄騎馬奔來,向她稟報說慧梅傷勢很重,恐怕性命難保。她臉色一寒,問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麽會馬上就死?”


    “回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極烈。我們這裏無藥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夜間。”


    她不禁脫口而出:“我的天呐!”隨即轉向馬世耀,說:“什麽人追敵,什麽人搜山,什麽人收撿軍需,你快去安排,然後率領八百名騎兵出發,越快越好。我要耽擱一下,隨後趕去。”


    她本來想囑咐馬世耀到了白羊店問問丁先兒,倘有解毒辦法,請他自己飛馬前來,或派人把藥送來。但是她又怕戰事緊急之際,馬世耀會一時忽忘,就把這件事交代較大的女兵慧瓊,命她立刻到白羊店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割,吩咐一畢,策馬向義軍營盤奔去。離開柵寨還有半裏遠,忽聽北邊一陣歡呼夾雜著呼哨之聲。一個親兵馳上高處一望,對她大聲稟報說:


    “稟夫人,有一支人馬從北邊山口殺出,同咱們會師了。”


    高夫人這時還不曉得闖王已去石門穀,心中說道:“難道是他親自來了麽?”於是她對張材說:“你快去看看,告訴來的將領,我在這裏等他。”


    她到了柵寨外邊下馬,負責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柵門外邊迎她,哽咽說:


    “夫人,請你快去,我慧梅姐剛才醒來,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說是想見你一麵,不住地問你來了沒有。”


    “她在哪裏?”


    “在那棵大鬆樹下邊躺著。”


    高夫人一邊向鬆樹走去,一邊忍著淚說:“慧梅,我來了。”


    這兒,既沒有帳篷,也沒有床。人們在鬆樹下鋪了厚厚的荒草,把慧梅放在上邊。高夫人讓女親兵把慧梅圍起來,然後親手輕輕地解開慧梅的褲帶,看見右邊整條大腿,向上將至小腹,已經變得烏紫,並且發腫。凡是毒氣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膚嫩白,而毒氣與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則呈現淡紫或淡紅色。高夫人知道這毒氣還在迅速擴大,不禁心頭發涼。她按著烏紫地方,問慧梅有什麽感覺。慧梅說隻是麻木,內裏有點像火燒一般。她身上帶有最好的金創藥,盡管這種藥不能治毒箭,但她還是親自照料她用溫開水服下一包,又親自替她把全部烏紫的地方塗抹一遍。然後,她一麵替她結好褲帶,一麵對她說: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營這條路已經暢通,我馬上派人去請老神仙。等他一到,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望著高夫人,一句話說不出來,淚珠在眼中滾動。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蓋好,轉過身來呼喚一個男親兵,吩咐說:


    “你立刻騎一匹快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隨著前來會師的將爺來到,倘若他沒來,你就盡快奔往老營,把慧梅和劉明遠的受傷情形對老神仙說明,務請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趕到,千萬不可遲誤!”


    望著這個親兵換乘一匹備用的駿馬,揚鞭飛馳而去,高夫人離開慧梅,朝著柵門走去。她急於想知道前來會師的是闖王不是。按照平日經驗想,老神仙也許又隨著自成親臨戰場。要是他這時趕到,該有多好!


    忽然,張材騎馬從半裏外的小山包下轉出,背後跟隨著一副篼子,篼子後隻跟著幾名親兵。高夫人看出來是侄兒李過,不由得喃喃自語:“尚神仙並沒有來!”李過來到近處,相離還有五六丈遠,笑著說:


    “二嬸,你這兩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麵向前迎去,一麵說:“補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麽叫你帶兵上陣?”


    “不是誰叫我上陣,是我自己要來。”李過下了篼子,拄著寶劍站起來接著說,“老營中隻剩下總哨劉爺一個人,我不來怎麽行?”


    “你二爹到哪裏去了?”


    “石門穀杆子嘩變,正在圍攻李友,扣留吳汝義。我二爹看沒有別的辦法,前日夜間親自往石門穀了。”


    高夫人猛一驚,趕快問:“叛亂可平息了麽?”


    “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隻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從石門穀率領數百騎兵趕回,天明以後從清風埡往東去,奔襲商洛鎮和龍駒寨,擾亂官軍之後。想來石門穀的亂子大概不要緊了。”


    “啊,怪道這裏的官軍尚未戰敗就倉皇潰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問,“老神仙現在何處?”


    “他跟著闖王去石門穀了。”


    “怎麽,他也去石門穀了?”


    李過見高夫人的臉色沉重,忙問:“二嬸,聽說明遠受了重傷,很危險麽?”


    高夫人沒有馬上回答,轉向她的親兵頭目說:“張材,我剛才已經派人去請老神仙,你現在跟著去,不必進老營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門穀,見了老神仙,請他立刻趕來。唉,快去吧,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咱們隻好盡人事以聽天命!”她對張材一揮手,回頭來對侄兒說,“據大夫說,明遠隻能支持到明天,再遲一步,縱然老神仙趕到,怕也救不活了。這裏,慧梅為救護我先中一槍,後中毒箭。這是少見的烈性毒箭,看樣兒這姑娘熬不過今天夜間。怎麽好呢?唉,我的心難過死了。這裏離石門穀有一百四五十裏山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請二嬸不要太難過了……”


    “補之,你的身子能支撐得了?”


    “我能支撐,隻是兩腿無力,不能騎馬。有什麽事,請二嬸趕快吩咐。”


    “這樣吧,補之,你趕快坐篼子往白羊店去。那裏沒有大將,辛思忠和李彌昌都掛了彩,官軍攻得很猛,第一道關已經失去,第二道關的情況也很緊急。本來我要親自回白羊店坐鎮,如今既然你來了,就請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亂,這裏敵人才退,往龍駒寨的幾道關口沒有派人把守,樣樣事毫無頭緒,我今天就留在這裏主持。你帶來多少人?”


    “我帶了三百人來,隻傷亡了二十幾人。”


    “快點帶著他們去白羊店。剛才我已命馬世耀率領八百人去了。這裏離龍駒寨不很遠,我馬上再派人去調張鼐回來,也交你指揮,大約他在黃昏後也可以趕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過上了篼子,忽然問道,“怎麽不見搖旗?”


    “他……當敵人潰逃時候,我看見他率領幾十個人在亂軍中闖開一條血路往東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趕,沒有追上。”


    “這就越發該死!他準是害怕闖王治罪,趁著混亂之際,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歎氣說:“但願他還不致混賬到這種地步。”


    打發李過走後,高桂英又派人往龍駒寨附近去尋找張鼐,然後走進柵寨。她從昨夜到現在尚未吃東西。親兵們拿來雜麵窩窩和一碗開水,她剛吃了幾口,聽女兵們說慧梅身上的毒氣往上去已到了肚臍下邊,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時不再吃了。後來她猛然想起來還有許多要緊的事等她處理,便跳上玉花驄,奔出柵寨。離營盤沒多遠,聽見背後有馬蹄聲飛奔而來,回頭一看,來的是一員小將,離幾丈遠就孩子氣地叫道:“夫人,我回來了。人馬紮在那邊山腳下,共割了二百首級。”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小鼐子,你補之大哥已經去了白羊店,那裏情況很緊急,我們的戰將隻世耀還管用,你不要停,快率領你的人馬去吧。割的首級,扔到山溝裏。快去吧。”


    “是,遵命!”


    張鼐剛撥轉馬頭,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張鼐見她臉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問道:“夫人,什麽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兒活不到今夜三更。你們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情如兄妹。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見你心中難過。還有……”高夫人再也說不下去,對張鼐一揮手,跟著用袖子擦著眼淚。


    張鼐乍聽說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隻覺脊背一涼,鼻子猛一酸,喉嚨壅塞得不能透氣。他隨即跳下馬,將絲韁繩扔給背後的一個親兵,匆匆地跑進柵寨。慧梅的戰馬同許多馬都拴在路旁。別的馬都在吃草,隻有慧梅的戰馬一動不動地立著。它望見張鼐走近,向他迎來,蕭蕭地叫了幾聲。張鼐望望它,隨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著它的身子走了過去。


    由於男女有別,張鼐沒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傷。慧珠告訴他,毒氣已經離肚臍不遠了。他不敢叫她,隻是俯下身子端詳慧梅的緊閉的眼睛。慧梅恰在這時醒來,慢慢睜開雙眼,向他看了一陣,輕輕說:“寶劍!”慧珠趕快取下來掛在她頭邊鬆樹上的青龍劍,跪下去,放在她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動作遲鈍地抓住寶劍,恨恨地歎息一聲,遞給張鼐,聲音微弱地說:“你留下…殺敵!”張鼐明白了什麽意思,接住寶劍放在她的頭邊,忍著眼淚說:


    “慧梅,這口寶劍我不要。你的傷會治好的。這是夫人心愛的一口寶劍,她特意賞給你的。你還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頸僵硬,勉強搖搖頭。她這時不僅渾身疼痛,四肢麻木癱軟,而且頭暈眼花,視力模糊,連張鼐的臉孔也看不分明。她沒有叫苦,從嘴角露出來一絲微笑,閉上眼睛,昏迷過去。張鼐以為她就要斷氣,哽咽叫道:


    “慧梅!慧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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