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浩瀚的夜空熠熠生輝,月華一瀉千裏,令遠處的山峰、竹林、田塍,近處的屋宇、籬笆和草垛全都覆在一望無際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裏,顯得縹緲、神秘而綺麗。


    火樹銀花不夜天。


    能看見這是一家裝飾較好的客棧,占地開闊,總分三層,丹楹刻桷,雕簷映日,畫棟飛雲,雄偉壯闊。數個大紅燈籠懸在門樓之間,將靜謐古香的街道照得通亮。


    鏤空雕花窗桕輕輕敞開一角,有月色灑進,落在紅氍毹(指地毯,讀qushu二一聲)上,流光溢彩。


    楊靖宇獨坐房中,側身對窗,左手手肘搭在桐油漆花的圓桌上,右手則握扇頭,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見他俊眉生愁,鎖成一團,心緒不寧,似有罣礙。


    如今李忘塵跳崖而亡,李家餘孽已經被鏟除,隻剩下一個身中青陀羅花劇毒的花解語。這次造訪劍靈宗,主要目的就是想讓劍靈宗交出此人,但宗主白念飛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一口咬定花解語不在劍靈宗,讓楊靖宇感到十分為難。


    一旦讓風如煙知道此事,整個劍靈宗絕對會遭受滅頂之災。當初他對風如煙隱瞞已經得知花解語下落的消息,就是不想多生殺戮,十八年前那場政變,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他想先於月華宮之前尋到花解語,以免劍靈宗遭受覆滅的危機。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是行不通了。


    半個月後,如若白念飛還不肯交出花解語,他也不得不帶兵馬血洗整個劍靈宗了。


    他無法違抗風如煙的命令,但眼前,他還不想將此事告訴風如煙,能拖一天算一天。希望白念飛能夠明白他的心意,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盡可能的將宗上弟子遣散離開。


    最好,能夠全都逃走,永遠消失。


    花解語身中青陀羅花劇毒,如果沒有玉蟾株解毒的話,對新羅帝國已經產生不了任何威脅。況且她身中劇毒已達十八年之久,能夠活下來,已算是奇跡了。風如煙的做法,定是要將所有膽敢違逆她的人趕盡殺絕,以達到她心中極度扭曲的控製欲。


    這是一個多麽歹毒殘忍又怙惡不悛的女人,如何配得上九洲正道大宗人物之名。


    但偏偏,她擁有一身高深莫測的道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敢玩弄天下人於股掌之間。


    如果可以,楊靖宇真的不想再提起十八年的新羅帝國發生的那場政變。


    那場政變,並非仁義的誅討。


    當年,忘塵劍尊死後,萬魔教從九洲大陸上消失,五大宗門隻手遮天,妄圖將整個九洲控製在手中,建立起新的秩序。於是,他們向九洲紅塵中各大勢力伸出了手。作為九洲大陸最強王朝勢力的新羅帝國,有著閭閻撲地,堆金積玉的說法,當時新羅帝國在天子李玉楓的治理之下,歌舞升平,盛況空前。五大宗門其二的月華宮和九重門兩大宗門一齊插手,給李玉楓扣上了勾結魔頭的罪名,逼其交出掌位玉璽,自戕金鑾殿之上,又扶持傀儡皇帝李沫登基。


    李沫就是當今新羅帝國天子,也是楊靖宇的親生父親,原叫楊沫,乃是當年李玉楓的國戚之一,冊封恭親王。政變結束後,楊沫順應天道登基,改李氏為宗,時年楊靖宇四歲,冊立新羅國太子,改名李靖安,以靖安天下之意。


    說起這花解語,原是月華宮三仙子之一。大師姐乃是當今月華宮宮主風如煙,若蓮花之聖潔,高貴冷豔;二師姐殷楚瑤,生前乃李玉楓之妻,如初生之朝霞,溫婉嬌媚;小師妹便是這花解語,似流風舞白雪,姣花照水。三人皆是羽化之境的強者,又有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姿,被世人尊稱為月華宮三仙子。


    相傳,當年三仙子一同來塵世間曆練,曾引起天下無數俊男才子為之瘋狂。但三仙子中的風如煙和殷楚瑤,終心歸一人,其人當時被稱九洲第一美男子,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性格則溫厚善良,仁愛果敢。世上沒有任何少女能拒絕他微笑時瞧著他的眼睛,俊朗迷人的風度讓閱人無數的女人看了也覺得心神皆醉。一雙多情的眼睛,微微迷人醉的笑容,俘虜了無數少女的心。


    他就是當年的新羅帝國太子——李玉楓。


    後來,李玉楓登基,並與心儀已久的溫婉仙子殷楚瑤結為連理。不逢剛誕下一子,甚至還未給這個孩子取名,新羅帝國就發生政變。李玉楓自戕金鑾殿上,隻為保住殷楚瑤母子。豈料,作為大師姐的風如煙懷恨在心,勢必要鏟除殷楚瑤母子,以報當初的奪愛之仇,導致三仙子自相殘殺,殷楚瑤死前,將還在繈褓中的李忘塵交給花解語。花解語身負重傷逃離,帶著李忘塵藏匿各地,四處奔波,後因為身體裏的青陀羅花劇毒無法壓製,又將李忘塵托付在劍靈宗撫養成人。


    冤冤相報何時了,哪怕是李玉楓的遺孤李忘塵,楊靖宇心中也是經曆了百般折磨,方才下了狠心將之逼下山崖。


    至於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姑花解語,十八年前的政變已經帶給了她莫大的傷害了,楊靖宇又怎願將她再找出來交給風如煙處置?


    一切都是無奈之舉,他不得不這樣做。


    誰叫所謂正義,都在五大宗嘴上呢。


    遙想當年新羅兩大天驕忘塵劍尊和李玉楓,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二人因誌趣相投,結為異性兄弟,成為當世的一段佳話。李玉楓是當時的新羅太子,自是因為非凡的相貌和溫文爾雅的風度聞名天下。而忘塵,則因偶得至寶天樞,境界飛升,成為萬年以來最有可能證道的天才而轟動九洲,也因此受到了花解語的青睞。


    古典記載,天樞之匙不僅含有至純仙氣,還能開啟禁忌之門,釋放出浩瀚的天地靈氣,恢複萬年前的仙魔盛世。為了爭奪天樞之匙,五大宗聯合各宗勢力,假以正道滄桑,給殺伐果斷、亦正亦邪的忘塵戴上了一頂魔頭的帽子,誓要將之誅殺,以儆效尤。


    為免給剛登基的李玉楓帶來麻煩,忘塵獨自離開新羅帝國,以一人之力大殺四方,許多自詡名門正派之士,都死在了他的手中。隨著忘塵的名氣越來越大,想殺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忘塵被尊稱劍尊的名號不脛而走,成為百姓心中最傳奇的人物。


    一年後的某一天,九洲萬宗齊聚,謀劃誅殺忘塵劍尊的大計。


    當時,李玉楓從一些宗門內部打探到這個消息,知這一切都是五大宗籌劃已久的陰謀詭計。他心裏焦急不已,為救忘塵,他不惜舉全國之力,集百萬雄兵,站在了萬宗對立麵。那駭人的一戰雖然沒有發生,但還是有大約一百五十位強大的宗門宗主趕去了隕魔崖,他始終沒能阻止忘塵憤死九洲正道手中的結局。


    隕魔崖一戰,隕落了上百位強大的宗門宗主,五大宗將這筆仇算在了李玉楓的頭上,於是就有了後來李玉楓和其妻殷楚瑤雙雙慘死的下場。


    到底,誰才是九洲大陸上的真正劊子手,楊靖宇心裏自然清楚得很。


    隻是,他不能像忘塵劍尊一樣,拋下世俗間的一切,信仰真正的正義,敢於挑戰這些九洲正道的尊嚴,他的肩上,擔著的是整個新羅帝國的未來。


    他如何敢賭,他不敢賭。


    他,充其量不過是風如煙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眼下,隻能服從風如煙的命令,找到花解語的容身之地,將之交給風如煙,抑或,親手將花解語殺死。隻有這樣,才能徹底結束十八年前新羅帝國這場不光彩的政變。


    桌上放著紅色錦盒,盒中自是那一片散發著瑩瑩光芒的玉蟾株葉子。楊靖宇盯著它看,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李兄,你如何看待此事?”


    “我認為煙塵姑娘所言極是,徒有一身肝膽俠氣,平不了這紅塵萬般瑣事。”


    “那若是這天下之主呢?”


    “舍身天下者,從不缺英雄豪傑。不過世代帝王,誰能管住自己的欲望,不如放手紅塵,逍遙自在的好。”


    ……


    楊靖宇突然將桃木扇放置在桌上,心裏遽然一震,自他認識李忘塵以來,一直都覺得此人像極了忘塵劍尊,敢愛敢恨,態度剛硬。不循規蹈矩,又膽敢挑戰權威,實在真性情之人。


    當初的忘塵劍尊和天子李玉楓結為異性兄弟,同生共死。


    而今,他楊靖宇和李忘塵莫逆之交,他卻親手將李忘塵逼下了山崖。


    “我楊靖宇何敢稱正人君子也!”


    一股孤寂悲涼之氣在房中升起,掌心壓下,強大的道力傾瀉而出,那桐油漆花的圓桌即刻化作一堆齏粉。


    痛在楊靖宇的內心中無聲無息的煎熬著,折磨著。


    也許崩潰就在那麽一瞬間,兩滴苦澀的淚,從他的剛毅俊秀的臉龐滑下,月色溶溶。


    ……


    翌日,天空慘淡,雲霞蔽空,好似正在醞釀一場滂沱大雨。


    劍靈宗。


    宗下所屬百餘人一臉茫然的集合在演武場上,不知宗裏發生了什麽大事。


    白念飛、白雪及五位長老站在眾人之前,皆是麵色凝重,心生悲痛。


    宗門麵臨滅宗之危機,縱是之前與白念飛不合的大長老,此刻也不禁低下了頭,心裏萬般不是滋味。原想太子李靖安登門拜訪,是宗門複興的契機,不虞卻是一個天大的噩耗。


    曾經的劍靈宗,也一度傲立於一流宗門之上,成為新羅帝國境內最為強大的門派,與世無爭,大義凜然。初創宗之規矩,便是除魔衛道,維護九洲正義,受到當時新羅帝國的大力扶持。當年,作為親亡帝李玉楓一派,劍靈宗不僅沒有參與萬宗誅殺魔頭忘塵劍尊的計劃中去,反正成為支持忘塵劍尊的絕少數門派之一。忘塵劍尊死後,新羅帝國發生政變,李玉楓夫婦慘死,劍靈宗也因此而受到聲討,上任宗主被逼無奈以死謝命,方才保住了劍靈宗的根基。但劍靈宗自此淪落,不複往昔。


    “我劍靈宗成立至今共四百八十二載,由秉正道宗旨而興,也因持大義之心而衰。今我宗之局麵,皆因五大宗所害。天地不仁,正道滄桑,讓一群道貌岸然,卑鄙無恥之徒隻手遮天,蠶食眾生。鬼蜮伎倆,愈出愈奇,無所不用其極,令九洲之土烏煙瘴氣,狗惡酒酸。我劍靈宗——不日也將亡於他手。今日召集所有宗門子弟,隻為宗門存亡一事,本宗主連夜和五位長老商議,為了留住劍靈宗的傳承,遂做下這個決定——遣散宗下所有門徒。各位,收拾好行禮,趕緊離開劍靈宗吧。”


    白念飛萬般不舍,雙目通紅,當眾失聲宣布解散劍靈宗。


    “從今往後,世間便沒了劍靈宗。各人離去,萬不得再跟人提起你們曾是劍靈宗的弟子,以免招來殺身之禍,謹記。”


    白念飛慎重告誡眾人,淩亂的發絲間夾雜根根銀發,猶如雪花一般蓋在頭頂,頹然之色布滿了麵龐,仿若一個垂暮的老人。幾度於心不忍下,拖著沉重的步伐,將身子背了過去,顯出幾分佝僂的模樣。


    他也不過四十多歲的年齡,此番看去,形同垂暮之年。


    “宗主,我們不願離去。”


    百餘宗門弟子,含淚跪在地上。他們在劍靈宗少則生活了幾年,多則數十年,對劍靈宗早已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又怎願就此離去。


    白念飛在白雪的攙扶下,緩緩離開演武場,蒼老又悲涼的聲音傳遞在每個人的心頭:“白某人無用,守不住劍靈宗,保護不了你們。劍式七絕乃老祖宗自創的獨門絕學,威力驚人,練至精湛,也能獨步天下,成為一方強者。你們,就不要留下來做無所謂的犧牲了,都走吧,我劍靈宗的衣缽是否能繼續流傳於世,就交給你們了。”


    眾弟子黯然神傷,偷偷垂淚,大部分人無比沮喪的站起了身子,提起沉重的步子,收拾好行禮,遠遠看了一眼破敗的劍靈宗山門,心中何曾淒苦,灑著淚依依不舍的走下了雲霧山。


    少部分就留了下來,跪在演武場上不肯起身。他們都是從小到大生活在劍靈宗的門徒,心中自是難以割舍。宗門遭難,他們義無反顧,就算拚了性命,也要與宗門共患難。


    “滾,都給我滾,遠遠的滾出這裏!”五位長老執行宗法,狠厲著臉,將還留在演武場的弟子攆出了山門,深陷而渾濁的眼睛裏噙滿了淚花,他們,何嚐舍得這些忠誠的劍靈宗弟子。


    但仍有十幾位弟子不肯離開,徑直跪在山門前,任憑五位長老如何指責打罵,不為所動。


    “我們生是劍靈宗的人,死也是劍靈宗的鬼。”


    “如今宗門遭難,身為宗門弟子,勢必與宗門共存亡!”


    “為宗門而死,也好比賴活世間強。”


    他們跪在地麵痛苦哭嚎,一席話牽動著五位長老的心,不禁都軟了下來,相互搖頭又示意,偷偷擦去噙滿眼角的淚花。


    不是誰都那麽無情,這幾個活了一百多歲的老頭,內心的柔軟早已化作臉上的一片慈祥。


    隻是,此事事關重大,他們還得跟白念飛重新商議一下,再決定這些弟子的去留。


    劍靈宗祠堂。


    實則是一間昏暗的房子,正中放著一張陳舊的供桌,案上置著一個三足樽鼎香爐,牆上掛著劍靈宗開宗老祖宗手持斷劍踏雲而上的畫像,和掛在主堂上的那副一模一樣。燭台上的白蠟正一驚一跳的發著光芒,照射著畫上老道的雙目,熠熠生輝,似要活過來一般。


    地上放置著幾個黃布蒲團,雖然破舊,但勝在幹淨無塵。


    白念飛走了進來,點了三炷香插在三足香爐中,青色的香煙嫋嫋浮動,飄在了畫上老道的腳下,又拂在白念飛的身上。


    香灰抖落,默無聲息的落進了香爐中。


    躬身拾開蒲團,白念飛讓白雪將自己捆綁上,幹脆利落地跪在了堅硬的地麵,又重重的對著畫像叩了幾個響頭。


    “劍靈宗第十七代不孝子孫白念飛前來請罪,拜見列祖列宗。”白念飛跪在地上負荊請罪,懺悔著自己的過錯,額有鮮血順著慘白的臉龐滑下,混合著老淚滴落在地。


    他卻若沒事人一樣,一動不動的跪在地上懺悔。


    後來的五位長老將一切盡收眼底。


    天空的雨淅淅瀝瀝的落下,山門前的十餘位弟子跪立在雨中,心中壓抑著一股悲憤之氣,似要將他們的精神徹底摧毀。


    “啊!”


    不知是誰發出一道嗔目的怒吼聲,十餘宗門子弟整齊呼應,如雷貫耳,以發泄心中積鬱的不快。


    無比悲傷的氣氛充斥著整個祠堂。


    白雪心裏很難受,眼角掛著淚,卻不能上前扶起白念飛,五位長老也都沉默不語,淒然的立在一旁。


    雨肆意的飄灑著,給大地蓋上了一層透明的薄紗。簷下雨花飛濺,地麵已經積水。


    時間過去了很久,白念飛終於起身,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疤,他渾濁的雙眼移到五位長老的身上,一臉愧疚的說道:“當初白某私自將花仙子和亡帝遺孤藏於宗內,導致劍靈宗今日亡宗,白某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麵對各位長老,還請各位長老按照宗規責罰。”


    “唉!宗主,錯已經鑄下,你這又何必呢。即便是按宗規殺了你,也換不回往日的劍靈宗了。”


    大長老驀然歎了一口氣,皺紋繡額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幾分羞愧,哀歎道:“劍靈宗雖經你手而覆滅,但按宗門奉行的正義之道來說,你並無過錯。你有情有義,有血有肉,懂得知恩圖報,願意收留花仙子和李忘塵。老朽才是真正的罪人呐,念飛,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們李忘塵是恩人之子。老朽曾因為不滿他,三番五次跟你作對,又對他百般刁難,妄圖將他逐出宗門。老朽愧天怍人,實在是後悔莫及啊。”


    二長老也上前道:“宗主,亡帝李玉楓有恩於我宗。他的孩子,我們理應好生安待。站在大義麵前,你沒有過錯,是月華宮不肯放過我們,她們才是真正的罪人。”


    白念飛聞言,心裏感動不已,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慷鏘有力的說道:“不管如何,劍靈宗是因為白某而亡。這個罪,白某推之不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給老朽好好活著,到時,還得讓你帶領我們幾個老不死的,以及山門前那十幾個不舍得離開宗門的弟子,與李靖安決一死戰,若何?”


    大長老親自上前給白念飛鬆了綁,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輕輕拍了拍白念飛的肩膀,遞過一道欣賞的目光。


    白念飛眼中投射出一道精光,恭敬的點頭道:“白某義不容辭。”


    夜,靜靜地撇下。


    林中剛迎來一場降雨,翠綠的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雨珠,正悄然的滴落在地上,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聲音。經曆了一日雨水梳洗,山裏的空氣變得出奇的新鮮。


    黑夜中的雲霧山,濃霧彌漫,滾滾攀上半山腰。月光下,呈現出一片朦朧的黛色,宛如一座沉睡在仙境的山巒。


    俯瞰那條垂掛在山間的青石板小道,早已被雨衝洗得一塵不染,月色灑下,如同一條白色的帶子,在濃霧中忽明忽暗。


    翩然的葉片落在青石板上,輕輕掩蓋注滿水的凹槽,其上,有青苔隱隱生長的痕跡。


    “嗒!”


    靜謐的林間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響動,原是一道魔氣纏繞的黑影不小心踩斷了地上的一根枯枝。他抬頭瞥了一眼天際涼如水的月色,猩紅的眸子中仿拂帶掛著一絲迷惘。


    他一直藏在雲霧山中的某塊岩石下潛心修煉,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那岩石之下,已然被他開拓出一個能夠容納下幾人寬的洞穴。自他在來雲霧山之前,可整整屠戮了一個鎮子,吸食了萬千人的精氣供自己修煉魔法,如今身體中的魔氣可謂是浩瀚無邊,實力,也較以前強大了許多倍。


    白日劍靈宗山門前傳來的陣陣悲憤的呐喊聲,令他怎麽也靜不下心繼續修煉,腦袋中始終浮現出那張形貌昳麗的臉蛋,那是他深深愛著的小師妹。


    生怕出什麽事,他打算出去一探究竟。劍靈宗是不敢上去了,不過,今日宗門弟子全部下山,想尋幾個出來,也非什麽難事。趁著夜色,他的身子化成一團魔氣,緩緩落在了地上,方才壓斷了地上的枯枝。


    再次搖身一變,他自然的落在了青石階上,魔氣極速凝聚,從腳到頭化出他的身體。隻見他黑袍遮住全身上下,借著月光,隻能微弱的看見他那雙發著紅光的眸子。


    停下身子,他緩緩抬頭望了一眼劍靈宗的山門,眼裏閃過一絲懷念。腳下跨起,一步十階,向山下趕去。


    月色下,他的身姿是那麽的詭異,宛如一團黑氣掠過,將朦朦朧朧的身影罩在其中。


    此時已是深夜,桃杳鎮一處偏僻的酒樓,萬籟俱寂,燈火闌珊。四個被遣離劍靈宗的弟子正坐在桌前沉悶的灌著燒酒,桌上全是燒雞燒鵝等令人嘴饞的美食,他們卻無心動筷,臉上帶著愁容,心緒萬千。


    一道黑影,悄然無聲的穿門而進。百無聊賴的掌櫃正趴在櫃台上,閉眼微酣,忽覺一股冷風撲麵。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麵前赫然站著一個滿身魔氣纏繞的人。


    透過昏沉的燭光,掌櫃終於看清了來人的麵目,見他嘴唇烏黑,宛如一朵怒放的墨菊,黑得發紫。臉上,卻如同覆蓋了蛇鱗一般,青青慘慘一片。他的相貌並非想象的那麽醜陋,稍微看仔細點,都能大體看出此人的長相還有幾分俊秀。


    可此人,分明不是人。


    掌櫃嚇壞了,正要高聲呼喊救命,黑影卻伸出了一隻同樣覆蓋著青鱗的大手,這隻手也端生的奇怪,不僅較常人的大了許多,那尖長的指甲,竟如倒勾一樣鋒利駭人。巧不巧的,正好掐在了掌櫃的脖子上,將他整個人輕鬆的提了起來,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魔氣如同幻影一般滾滾襲來,掌櫃漲紅了臉,使勁的撲打著掐在脖子上這隻冰冷恐怖的手,那手卻不知疼痛似的,紋絲不動,死死的掐在他的脖子上。


    魔氣若蝕骨之蛆,纏繞到掌櫃的雙手,又速度的攀上身體,從他的大張著想要喘氣的口中鑽了進去。


    不消一刻,掌櫃就沒有生機,皮肉鬆弛,臉色發黑,變成了一具幹屍。黑影張開了烏黑的大嘴,宛如鯨吸水一般,將鑽進掌櫃口中的魔氣又吸了回來。頓時,一道生機在他身上一閃而逝,吸入了丹田之中,魔力似又壯大了一分。


    “果然,這才合適我無天最好的修煉辦法。”黑影舔了舔嘴唇,隨手將幹屍扔在地上,目光,卻瞧向正在沉悶飲酒幾位離宗弟子。


    “你是誰?”


    掌櫃的屍體落在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引起了這幾個弟子的注意,雙手按到了背負在身的劍柄上,戒備地盯著這道渾身魔氣纏繞的黑影。


    黑影不搭理幾人的話,抬起步子向他們輕輕靠近,猩紅的眸子裏散發出絲絲冰寒之氣,鴞啼鬼嘯般的道:“告訴我,劍靈宗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們都要離開宗門。”


    幾個弟子在看清黑影相貌的那一刻,都嚇了一跳,這還是人嗎?誰的臉上長滿青慘慘的鱗片,誰的瞳孔宛如血一般的猩紅。誰的周身纏繞著魔氣滾滾?


    不用生疑,來人絕對是個妖魔。


    “諸位師兄弟,此人多半不是人。劍靈宗雖不複存在,但除魔衛道的事,我們責無旁貸,一起殺了他,給掌櫃的報仇。”


    這幾個劍靈宗弟子臉上雖有懼怕,心下卻也無畏,拔出劍便撲向黑影殺來。


    “大膽!吼——”


    黑影猙獰著臉,心智仿若受到了什麽東西影響了一般,無法控製住自己的行為,衝著幾個劍靈宗弟子瘋狂的咆哮,嘴裏好似有獠牙正在快速生長。他那猩紅的眸子裏帶著冰冷嗜血的光芒,布滿青鱗的雙手齊齊伸出,青筋沿著鱗甲暴漲,強大的魔力纏繞到手心,以他身體為中心,方圓一丈之間,無形的波動好似有著強大的破壞力。隻聽著“轟隆”一聲巨響,堂中的桌椅皆粉碎而開,連帶著酒壇破裂聲,原本整潔的廳堂,變得一片狼藉。


    四個攻來的弟子緊忙將長劍死死抵在麵前,皆被震傷。隻見他們嘴角溢血,麵色蒼白,滿臉驚恐的盯著黑影。還未戰,四人就已經被黑影釋放出的魔力直接震傷。要是真的戰起來,他們哪是這個妖魔的對手!


    但黑影並未有所動作。他此刻似乎很難受,狠戾的目光瞟了一眼受傷的四人,便縮回了手,抱住腦袋痛苦的哀嚎著,但見他那雙詭異的眸子忽而變成正常顏色,忽而又化成了駭人的猩紅色,臉上的鱗片若有若無,時不時閃出一張劍眉星目的慘白麵龐。


    “大師兄!”終於有弟子認出了黑影的真實身份,但也因此,更讓幾人心中不寒而栗。


    童遙子居然變成了一個邪魔。


    此時,童遙子正艱難地壓製著影響自己心智的邪惡力量,他不忍傷害眼前的四個師弟,心中的惡念卻不停地驅使著他的身體,讓他的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


    當人的身體不再為自己掌握,那是一件多麽悲慘的事。


    墮落魔道,得到了想要的強大力量,卻要付出心中唯一的善念,甘受惡念控製,成為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


    魔,乃貪欲的雛形。


    童遙子心中的貪欲始於嫉妒,而後是強烈的占有欲,他一心想要殺死李忘塵,娶白雪為妻,堂而皇之坐上劍靈宗宗主的位置。


    為此,他甘願吸收將要化妖大蛇蛇膽的魔氣,墜入魔道,讓自己徹底淪為了今日之局麵。


    一聲大師兄的呼喚,終於讓黑影的身子怔了怔,他神思恍惚,茫然若失,又使勁的晃了晃腦袋,嘴裏的尖獠收了回去,猩紅的眸子接連變換,慢慢暗淡了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他瞧著幾人,緩緩開口道:“知道我是你們的大師兄,還不把劍放下。”


    “大師兄,你怎麽會變成這幅模樣。”


    四個弟子收起手中劍,剛笑起的臉又沉了下來。童遙子回來了,好像找到了依靠般,四人大放悲聲,泣道:“大師兄,劍靈宗沒了。”


    童遙子聞言,不由愣了一下,不解的問道:“什麽?”


    有弟子悲憤的說道:“是太子李靖安不給劍靈宗活路,宗主不得已將宗下弟子全部遣散。而今,整個劍靈宗,隻剩下宗主父女,以及五位長老了,劍靈宗名存實亡。”


    “又是他!”


    童遙子滿臉寒意,怒吼了一聲,昨日楊靖宇來拜訪劍靈宗,他自然瞧見了。當初,如果沒有楊靖宇的插手,李忘塵早就被他滅殺。現在,楊靖宇又將劍靈宗逼到這種地步,新仇舊恨,他全都要算在一起。


    “劍靈宗幾百年的基業,絕不能覆滅在他的手中。”


    童遙子聲色俱厲,身上纏繞的魔氣翻滾了起來,仿若劇烈燃燒著的跳動火焰,瘋狂撲向四周。徐徐,他淩厲的目光定在了四個弟子身上,登時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嘴角妖異的一勾,生硬的道:“劍靈宗遭難,你們身為宗門弟子,卻置宗門之於水火而不顧,獨自逃命,全都該死,都該死!”


    憤怒又將他心中的邪念喚醒,英俊的臉龐變得極度扭曲了起來,像崎嶇的山脈與壑穀,坑坑坎坎。青鱗乍現,一片一片的豎了起來,看起來猙獰無比。一雙方才清亮的瞳孔也漸漸變得猩紅,變得瘮人。滾蕩的魔氣自他身上洶湧澎湃,覆於整座酒樓之間,將燭光撲滅,房間中,頓時變得昏天暗地,沒有一絲光亮。


    “快走,我控製不住自己了。”


    黑暗中,童遙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絕望又痛苦的吼叫聲,宛如針芒刺在脊背,令人毛骨悚然。


    “大師兄,你到底怎麽了?”


    四個弟子大驚失色,嚇得慌忙後退,可身後就是牆,他幾人,無路可逃了。


    “死!”兩顆尖長的獠牙覆在烏黑發紫的嘴角,童遙子發出凶獸般的恐怖吼嘯聲,滾滾魔氣自七竅噴出,席卷八荒,攝人心脾。


    冰冷的死亡之氣罩在四人心頭,隨即,一股強大的魔力將四人身子禁錮住,又拽了起來,化魔的童遙子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猩紅的眸光在黑暗中異常明亮,他伸出長滿鋒利指甲的雙手,直接將四人碾殺。


    吸食了他們的道行,童遙子化作一團黑霧,輕輕飄出了酒樓。


    月色清幽,照在水麵上,浮光躍金。


    桃杳鎮街上,人群早已如煙散去,家家關門閉戶,上榻安寢,餘留簷前的大紅燈籠,還在風中搖擺不定。不知是誰家的窗欞,冷冷的灌進一口風,隨著一道驚恐的尖叫聲戛然而止,鮮血灑滿了整個房間。


    此夜,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


    第二日,桃杳鎮街頭上,一座座房樓在火光中化為灰燼,青煙陣陣升起,到處血跡斑斑,屍橫遍野。僥幸活下來的人們抱著死去的親人,悲痛欲絕。哭喊聲、斥責聲,驚恐聲連成一片,將整個桃杳鎮罩在悲傷之中。


    日光明豔,貪婪的俯瞰大地。知了的聲音在雲霧山間叫個不停,十分燥人。劍靈宗原本空蕩蕩的山門前,幾十位桃杳鎮的村民們跪在地上呼天喊地,央求劍靈宗幫忙主持公道,誅殺妖魔。


    白念飛聽著一眾村民講述昨夜桃杳鎮死去幾百人的事,臉上露出凝重之色,眉頭深鎖。這方圓幾百裏之地,並無什麽妖魔興風作浪,即使有,也早就被宗門除去。可偏偏一夜之間,桃杳鎮就死去了幾百號人。他遷思回慮,不由得想起了兩日前楊靖宇離開時所說的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若真是童遙子在作妖,他一定要親手將之除去。


    劍靈宗的尊嚴,容不得任何人來敗壞。


    即便宗門不在,宗旨猶在,道心猶存。


    他帶領五位長老及白雪親自下山,來到桃杳鎮上,逐一對這些死在妖魔之手的屍首進行檢查,發現這些屍體皆因鋒利的指甲直接穿透身體而死,死狀極為淒慘,傷口上皮肉翻卷,五髒六腑基本裸露出來,更有甚者,肝腸流了一地,被人用腳踩爛……


    其手段殘忍,令人發指,簡直是喪心病狂。


    而讓所有人都確定這是妖魔幹的,則是因為這些死去的村民,無一例外全部變成了皮肉鬆弛的幹屍。


    人與妖之間,一直都有解不開的仇恨。


    人吃妖血肉,妖食人精氣。


    人可稱妖,妖亦可為人。


    人妖所以為惡,隻是因為貪欲。


    而人妖殊途,則因為物種之間的歧視。


    況:


    大道不義,以囚籠困天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更何況是這天地之下的人和妖。


    白念飛幾人在幫助村民搬運屍首的時候,在一家偏僻的酒樓裏找到了被他遣離宗的四個弟子的屍首。這讓他氣得渾身發抖,暴跳如雷,對五位長老和白雪下達了殺令,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這個惡魔,為宗下弟子,為桃杳鎮百姓報仇。


    可是,他們找遍了整個桃杳鎮,也沒有發現什麽能用的線索。於是七人與桃杳鎮百姓合計,準備來個引蛇出洞,降伏此妖魔。


    熟料,他們辛苦準備了一夜,那個妖魔卻沒有再來興風作浪。


    眾人提心吊膽一整晚,都非常疲憊,天剛亮,所有作為誘餌的百姓皆都回家休息了,七人也隻得悻悻而歸。


    誰又知道,這個喪盡天良的窮凶極惡之徒,此刻正潛伏在雲霧山中巨石下的洞穴中,他吸食了幾百人的精氣,需要將之慢慢消化,再慢慢轉化為自己的魔力。


    “我無天做下了此等天理不容之事,劍靈宗絕不會容我活下來。但劍靈宗是我的根,我也絕不會容許它覆滅在李靖安的手中。為了宗門,也為了你,師妹。哪怕,我殺了多少人,犯下多少罪孽,都值得!”


    童遙子猩紅的眸子裏一片溫柔,盯著從山下徐徐走上山的七人。那其中有一道靚麗的身影,是童遙子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眷念。


    她像一片嫣紅的彩霞,能將他心中的灰暗地帶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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