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經雨重,鬆色帶煙深。


    從哪個方向看,這都是一座很普通的庭院,古樸簡陋,幽靜僻遠。也正因如此,這院中難得鬱鬱芊芊,琪花瑤草,綠樹成蔭,又有亭台溪流,柴扉方台。若是晴日,萬芳爭豔,蜂擁蝶繞,讓人意趣盎然,端生閑適之樂。


    潺潺雨水順著屋簷流下,撞在青石板上,迸起一地的雨花。疏窗輕掩,在呼嘯的朔風中半開半合。窗花搖擺,發出陣陣不堪重負的“咯吱”聲,有冷風灌進,寒意刺骨。


    屋子裏設施顯得古樸陳舊,漆紅的八仙桌早已褪去顏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醇香的酒氣,和著縷縷升騰的檀香闖進人的鼻孔,說不上有多好聞。


    一張缺了一角的大椅看起來破爛不堪,此刻卻被醉酒的少年霸占而躺,他左手拎葫蘆,右手搭在大腿上閑適的輕叩著。見他臉色發紅,閉眼微酣,已有幾分醉意呈現。幾乎每過一刻,他就要舉起手中酒葫蘆往嘴裏倒上一口,然後細抿著唇,露出一副無比知足的模樣。


    而同坐在此屋的兩名絕色女子,被他晾在一邊。


    劍一不知何時重新換上了黑色長衫,戴上了鬥笠麵紗,環劍在桌,閉目養神。


    一旁的洛羽怎地閑不住,百無聊賴地觀望著外麵的大雨,又起身左右踱步,感覺實在是枯燥無味。


    自幾日前平南王來訪後,三人便來到了這偏僻的院落中住下,也不曾跨出一步。這樣的生活,可真讓這個小魔女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


    外麵依稀有戰鬥的聲音傳來,空氣中漸漸彌漫起血腥味兒。原本閉目養神的劍一霍然睜開雙眼,瞟了一眼窗外,低聲細語道:“兩軍的戰鬥已經打響,希望陳國皇帝能夠抵擋住。”


    “本姑娘認為很難。”


    洛羽很不客氣的瞥了劍一一眼,緩緩說道:“陳皇自作主張出城作戰,兵微將寡,根本無力與薛家幾十萬大軍抗衡。要本姑娘說,既然都打算出手幫忙了,就應該直接去取了那薛老頭的腦袋,這樣,陳國的危機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丫頭。你想的太天真了。”李忘塵躺在椅子上,不曾睜眼,臉上頗顯平靜,輕輕說道:“陳國發生叛變,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我猜測,其中很有可能會牽扯到第三方勢力,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不能出手。”


    李忘塵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起當日平南王對他透露出的一些驚人消息。穆易慈的為人他最清楚不過了,此人蛇蠍心腸,陰險程度不亞於薛乾,為了一己之私,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不僅善於攻心計,還十分會演戲,加上一副天生媚骨,嬋娟此豸,不僅讓魏不歸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薛平之餘下的六萬鎮邊大軍居然也聽命於她這個剛“上任”的將軍六夫人,就連昭帝都被迷得神魂顛倒,獨寵她一人。可見這是個極為不簡單的女人,她的存在,或許才是陳國麵臨的最大危機。


    此人,才是最應該值得主意的。


    雖然這一切隻是李忘塵聽完平南王講述後的大膽猜測,但總要防患於未然,以免後患無窮。


    所以三人與平南王商議了一番,那就是不避此戰。在昭帝危急之時,三人才會出手相助。一是避免劍一這等大宗修士參與到世俗的紛爭之中,畢竟身為大宗之人,本身實力早已駕馭普通人之上。為了整個九州大陸的平衡,這些正派大宗之間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宗下子弟參與世間權貴名利的爭奪。二則是引出陳國朝中的所有蛀蟲,將之連根拔起,才能換取一個國家之間的和平穩定。


    劍一點了點,同意李忘塵說的話。黑紗下,一雙晶瑩剔透的藍色大眼中,卻露出了不忍之色,輕道:“此戰之艱難,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隻要有戰爭,就免不了死亡。換句話說,隻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相互爭奪。流血犧牲,伏屍百萬,都是世間百態。人類自相殘殺之事,古來今千千萬,不勝枚舉,難道劍一兄還沒看清嗎?”


    李忘塵略微睜眼斜視了一下劍一,對於這個女扮男裝的新朋友,他多少有些不習慣,連同稱呼也沒有改口。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看人處事那麽通透。”劍一有些驚愕的說道,自從認識了李忘塵以來,她發現這個少年不僅聰明絕頂,就連心智也較同齡人成熟不少。


    若不是經曆了太多,他又怎能有這等覺悟!


    李忘塵起身,眼睛瞟向門外,別有深意的說道:“塵世欲望皆由心生,也由心滅,看淡皆淡。人生苦短,與其在世百般煩惱,不如放下虛無縹緲的執著,逍遙快活的好。”


    劍一莞爾,歎道:“可凡塵之事,又豈是那麽輕易放得下的。”


    李忘塵聞言,就像受到了什麽衝擊一樣,雙眼怔怔的盯住劍一,深深蹙眉,不知心緒幾許。許久,他才無奈搖頭又點頭,從口中擠出兩個極為不接受的字眼:“是啊。”


    盡管他不想承認劍一說的對,但這是事實。就拿他來說,他也絕對放不下塵世間某些東西,比如仇恨,上一世的仇恨。


    “太深奧了!”


    古靈精怪的小丫頭能有什麽煩惱呢,靈動的大眼睛在柳葉眉下撲閃著,笑嘻嘻的道:“本姑娘覺得人活一世,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沒有煩惱,沒有痛苦,快快樂樂,灑灑脫脫。”


    劍一聽到這話,不禁低頭笑了笑。幾日相處下來,她對這個不譜世事,頑皮好動的小姑娘倒是多了幾分好奇和喜愛。同為女人,她卻不能和洛羽一樣,活的天真無邪,率性而為。


    李忘塵臉上露出幾分寵溺之色,輕輕拍著小丫頭的腦袋,憨態可掬的道:“要是所有人都跟你這個丫頭一樣貪吃又愛玩,這個世間的人不就全成胖子了。”


    “哼!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好酒,這個世界早就變成了酒壇子,喝死你,臭小子。”洛羽狠狠瞪了李忘塵一樣,一臉的不服氣,又收腹挺胸惡道:“還有,你是不是在說本姑娘胖,本姑娘哪裏胖?”


    李忘塵醉眼惺忪的盯著小丫頭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怪異的色彩,嘴裏嘀咕道:“某個地方確實挺胖的。”


    “混蛋!”洛羽順著李忘塵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處,頓時咬牙切齒,氣不打一處來,運起靈力,提腿就是一腳。


    “哎喲!”


    李忘塵直接從房間裏飛了出去,落地之後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劍一坐在桌前,聽著這兩個活寶的對話,全然無動於衷,隱在黑紗下的臉頰卻微微發紅,又覺好笑又覺好氣,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雖然,她也很想融入到李忘塵和洛羽的這種深厚友誼中,但總覺得有些礙於情麵,好多話,她說不出來。


    有雨敲窗,劍一心緒不寧。身在江湖,內心總有輕柔的一角。此刻,緩緩流淌的不隻是雨聲,還有那些不安穩的心緒。不曾擁有的牽掛和眷念,在此刻蘇醒。


    自從有了李忘塵這個朋友以來,她不再覺得孤單,卻多了一些朦朧的心緒,來自於她內心深處的微妙情感,像線一樣束縛著她。


    “李忘塵!”她突然拾劍站起。


    這一刻,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似乎是腦海的一種不明欲望,抑或是內心的一種奇怪衝動。


    但當她站起來叫出李忘塵的名字後,就突然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緒在這一刻,宛如滔天巨浪翻天覆地滾滾而來——徹底亂了,臉上更如火灼燒了一般,一直燙到了耳根之下。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呼喚李忘塵的名字,此刻的她,後悔不已。喊出了這個名字,卻不知道為何要叫,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就像單純的想去叫這個名字而已。


    門外,李忘塵一張俊秀的臉蛋因為突如其來的痛楚而擠作一團,摸著疼痛的屁股賊兮兮的跳起來,正欲對洛羽發飆,遽然聽到劍一的呼喊,便脫口而出:“劍一兄,多說無益,不要阻止我,今天我誓要打哭死丫頭。”


    說罷,便是惡狠狠的向著洛羽衝去。


    “你……你居然羞辱女人——我們女人怎麽了,不如你們男人嗎?”


    劍一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尋到了理由,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言辭又光明正大。李忘塵身子一臉詫異,停下動作,扭頭奇怪的說道:“我沒有啊!”


    “看劍!”劍一不等他解釋,右手拔劍,腳下掀起一陣風,蓮步矯轉,快似閃電,直刺李忘塵。


    “無理取鬧。”


    李忘塵神色一凝,嚇得匆忙後退,不敢硬接下劍一的攻擊。


    洛羽瞪大了雙眼,臉上也浮現出驚疑的神色,這劍一好生奇怪,說動手就動手。不過,既然是看好戲,她也樂在其中,正好解解悶呢。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上麵,一邊欣賞二人的戰鬥,還不忘一邊給劍一加油助威:“打他屁股,打他嘴巴……”


    半刻鍾後,劍一興許是打累了,合了劍,抬袖輕輕拂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轉身就走回桌前坐下,還給自己斟了一盞茶,送入口中。彎了彎柳葉眉,方才於嘴角勾起一道怪異的笑容。


    當初自己可是說好的,等找到了這個臭小子,定要給他一頓好揍。


    鼻青臉腫的李忘塵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委屈巴巴的獨自坐在一旁,不停地偷瞄著滿臉若無所事,閑情品茶的劍一,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麽突然變得那麽凶殘,心下疑惑之餘,不知將她咒罵了多少遍。


    洛羽瞧見李忘塵這幅模樣,於心不忍,再然後就是不自覺地笑出了咯咯聲,宛如銀鈴般空靈悅耳。


    捂著腫臉的李忘塵瞅了她一眼,頓時怒氣橫生,大喝道:“死丫頭,你給我閉嘴!”


    洛羽笑容滿麵,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道:“好啊,李忘塵,你可真好膽,打不過你的劍一兄,想把氣往本姑娘身上撒?欺本姑娘人美心善,不敢揍你嗎?”


    打架,她可喜歡了。


    李忘塵見她這模樣,頓時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啦。


    劍一宛如蔥白的柔指點在桌麵上,發出微弱的敲擊聲,兩腮勝雪的俏臉上,極力克製住想要發笑的衝動,正色道:“不要鬧了,雨一時住不了,隨我出去看看吧。”


    她自個拾起劍,奪門而出,跳上濕滑的房簷之上,看她步履平穩,健步如飛,轉眼就掠就去了百十米的距離。而漫天的大雨,則順著她身體的四周,自動散開,無一滴沾染在她身上。


    洛羽不再多言,瞪了一眼李忘塵,棉絲繡鞋輕盈一踏,便帶著她那妙曼的身姿飛上房頂,往劍一方向馳去。


    李忘塵搖頭苦笑,不甘願的提起了酒葫蘆,滿滿的灌了幾口,方才負劍追去。


    風雨下,位於梁京城樓前一座最高的樓房。有三人氣息內斂,站在這高樓頂上,眺望著下方的激烈的戰場。雨水順著三人的周身飄過,被一層無形的氣罩阻擋在外。


    洛羽心地善良,兀自站在李忘塵身旁,瞧著下方戰場人的王友身負重傷,仍浴血奮戰,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她的臉上浮現惻然不忍之色,哀憐道:“想不到這太監公公倒是一片赤膽忠心,就讓我助他一臂之力吧。”


    說著,便要取下腰間的靈影鞭下去幫忙。不想被劍一用劍攔住了去路,冷聲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不能下去。”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送死。”洛羽急切的聲音淹沒在下方悲壯的戰鬥聲中。


    “他死不了!”


    李忘塵眼光瞥見遠處行來的一支多達上萬的百姓隊伍,慵懶地伸著腰,慢條斯理的道:“薛乾叛國,反叛的不僅是朝廷,還有萬千的黎民百姓。人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沒有正義的戰爭隻是暴虐。薛乾要叛國,還得問問這陳國千千萬萬的百姓是否同意。”


    果然,洛羽見此,便不再衝動,臉上隱去焦急,轉而變成了憨笑,嘟著兩個深深的酒窩,可愛極了。


    下方,王友等人因得到四方的百姓幫助,以及城中二萬守軍的加入,困境立馬變成了優勢,一時勢如破竹,直碾叛軍,叛軍則如鳥獸散,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這些逆臣賊子,就讓城中的百姓去處置吧。咱們,也該出城看看了。”


    蓮步再移,劍一衝天而起,在城中守軍節節勝利之時,她悄然無蹤影的來到了城外。


    李忘塵和洛羽則禦劍而行,緊隨其後。


    梁京城外的戰鬥異常殘酷,觸目驚心。


    舉目之處,江山硝火彌漫,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雄沉浮。千裏青天雨瓢潑,戰場萬人拚殺,道是男兒至死心如鐵,都為翻雲手,滿腔熱血,引燃憤恨,兵刃舔血,劍斬頭顱,舍生取義,誓衛家園。握虎符挾玉龍,憑羽箭射破,傾倒湖山蒼茫。令血洗大地,草掩白骸,漫天腥臭,禿鷹銜肉。戰馬伏地,纛旗坍塌,慘不忍睹。


    遠山寒澗起猿嘯,又聞閨中泣淚聲。不怕俗世塵葬屍,隻願丹心映青冥。


    三人見狀,皆露出了無比震撼的目光,縱是見多識廣的李忘塵,也為之動容,洛羽的眼中,更是流露出深深的憐憫之情。


    隻這一戰便長達數小時之久,昭帝的軍隊死傷無數,已呈敗退之勢,邊打邊撤。即便這樣,幾萬大軍仍同仇敵愾,萬眾一心。鮮血如鵝毛一般在眼前飛濺,他們冰冷的目光裏閃爍著不畏的精神,一次又一次的將追來的叛軍絞殺,護著昭帝的戰車,一路撤回紮營之處。


    這裏還駐紮著一支上千餘的糧草軍,空氣中彌漫著的濃烈血腥味兒,讓這些糧草軍都紅了雙眼,他們各自站在軍營中,盯著遠方的戰鬥,希冀著昭帝的凱旋。即便在知道根本不可能的境況下,他們依舊滿心期待著。


    主帳之中,除去帳中放置的巨大擺陣圖,便空空如也,安靜的出奇。


    此時有一身披紅豔對襟褙子,下穿明宮錦繡鞋的華貴女子站在帳前,命兩位丫鬟卷起帳簾,她一臉平靜的盯著帳外觀瞧。


    見她雍容華貴,儀態萬千,一張盡情詮釋東方美人的臉蛋上,生著一雙勾人魂魄的媚眼,看起來妖嬈嫵媚,又楚楚動人。褻衣薄薄勝在雪肌上,將窈窕婀娜的身姿襯得更加動人。美中不足的是微微隆起的小腹,但也因這薄紗的褙子衣凸顯得高挑靚麗,別有一番風味,加之一股高貴而不脫俗的氣質,渾然天成,讓人看了便過目不忘,輾轉難眠。


    怪不得令昭帝也都神魂顛倒,穆易慈姿容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霍亂朝綱。


    如今大計既成,她內心怎難平靜,幾乎是興奮得想要發狂。


    人的一生應該追求什麽,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這些都讓平凡人大費周折,荒唐一生,也遙不可及。而今,它就快來到了自己身邊,穆易慈內心怎能平靜。


    她強忍心中的激動,在帳中不斷踱步,以盡力平息內心的波瀾,這一幕落入身旁的兩個丫鬟眼裏,都篤定是在為昭帝而擔憂著。


    又有人何人知道,她內心種下的種子,到底有多駭人聽聞。


    遠方的戰鬥聲漸漸在耳旁清晰起來,穆易慈目光掀開依稀的雨幕,看到了往回撤的敗軍。


    這一刻,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內心,不顧漫天的大雨,奪帳而出。


    曠野上,昭帝滿身是血,頹然站在戰車上,看著瘋狗似地,奮勇殺來的叛軍,一臉憤恨絕望之色。


    “梁京城就在身後了,朕若再退,和懦夫有什麽區別。”


    他喃喃自語,放棄了撤退的想法,急忙命令眾軍各自為戰,與叛軍進行最後的殊死搏鬥。


    適逢其時,天空雲開霧散,驟雨初歇,狂風卷著寒氣拂過。一米陽光撒下,溫度回升,濕透的大地,在陽光的照射下,升騰起縷縷的白氣,宛如輕霧一般,將曠野密密麻麻的屍骨掩埋。


    戰鬥還在繼續,不過這番死戰將更為慘烈。


    半空中,十二道身影不停地交鋒,各式絕招盡出。平南王身上破破爛爛的,早已是拚盡了力氣,被對麵的十一位宗主打得接連口噴鮮血,滿眼昏花,意識模糊。但他仍是憑著一股頑強的精神和堅定的信念,咬著牙死死堅持。


    他知道,一旦自己支持不住,已軍必然士氣低迷,無心再戰。這種情況,是他不想看到的,不論如何,他都要為昭帝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對方剩下的十一位宗主也好不到哪兒去,身上多少都掛有幾道傷口。若是論單打獨鬥,他們誰也不是平南王的對手。眼前,是集十二宗門宗主主之力,還是在隕落一位宗主的情況下,才堪堪將之擊成重傷。


    眾人從四麵八方將死氣沉沉的平南王圍住,各憑自身最強的招式不斷發起攻擊。


    天空,雲霞交織,日光普照。大山深處杠起了一道五顏六色的絳,由南駕到北,直通天際。十一宗主身形大展,運起靈力,握緊手中兵器,像雄鷹捕獵般迅捷,腳下旋起一道道殘影,便來到平南王麵前,對著他發出致命的攻擊。短劍劃過,平南王麵沉如水,與臨近的一位宗主手中的兵鋒硬撼在一起,霎時火光四射,強大的靈力外溢,將二人同時震退。


    這位宗主倒飛了出去,手中兵器脫落,迎空便是噴出一口鮮血,被同伴接下,氣息萎靡,已無再戰之力。


    平南王淩空退去了幾步,顫手撫著胸口劇烈咳嗽著,口沫帶著鮮血噴出,顯然傷到了五髒六腑。可不等稍作憩息,身後便有數人撲來,近身又是一場猛烈的攻擊,天空中閃過一道道靈力震蕩,宛如燦爛的煙花從中爆炸開來,震懾四野。


    為了誅殺平南王,十一位宗主可謂是煞費苦心、手段盡出,輪番對他發起了消耗。縱然他們不敵,但平南王身負重傷,加上年老體衰,自身發揮不了多少實力,也承受不住他們不斷地攻擊。


    幾番下來,天空爆發出一道劇烈的碰撞,平南王無法穩住身形,由空而墜,接連口噴鮮血,落到地麵上,連起身都無比的艱難。


    他已命在旦夕,潰敗就在眼前。


    眾宗主長出了一口氣。


    虞竹道人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穩住倒飛的身形,強忍五髒六腑火辣辣的疼痛,開口道:“這次楚宗主惜死在平南王手中,等我們將他殺了,皇上許諾的那份藥寶,由大家平分如何?”


    “粲……老夫同意。不過,老夫還想喝一喝這陳國第一人的鮮血,不知味道怎麽樣,各位可不要與我爭哦。”


    玄山毒老陰惻惻的笑著,腹部上,霍然是一道駭人的傷口,皮開肉綻,怵目驚心。


    “誰稀罕,你這醜陋家夥。”夢虛師太一臉憎惡之色,經此一戰,臉上也添了一道傷。


    “各位,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平南王不死,我們的威脅就還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親手殺了他。”


    倒是這一頭鶴發,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天門山人識大體,顧大局,平南王不死,他臉上的那份沉重的顧慮就不會消失。


    玄山毒老身先士卒,露出青灰色的手骨,拍胸道:“就讓老夫去殺了他,正好嚐嚐他的血液。哈哈……”


    他粲然一笑,不等他人同意,便卷起袖袍,淩空而下。


    地麵上,平南王踉踉蹌蹌的站起身,眼裏帶著落寞之色,緩緩看向昭帝退去的方向。


    這一戰,他敗了。這一生,唯一一次失敗。


    麵若死灰,氣若遊絲,他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彌留之際,想去見自己的曾孫最後一麵。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盡管還是那麽佝僂不堪,那麽蒼老孤涼。


    手中的短劍,再次從他的寬袖中露出。他從口中瀝出一口黑血,一劍斬向空中,再次淩空而起。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停留,而是選擇向梁京的方向奔去。


    玄山毒老人在空中,倉促接下這一劍氣後,滾落在地上,胸口再添一道傷口。他望著平南王逃去的方向,心裏估摸不定,臉色卻嚇得慘白,愣在原地,不敢追去。


    隻有他自己最為清楚,要是剛才平南王要殺他,此刻自己恐怕已經成了一具屍體了。


    上方的十人瞧見這一幕,都心生畏懼,忌憚不已。待平南王衝去了老遠,天門山人才看出事有蹊蹺,頓然醒悟過來,極速往前方騰去,大聲催促道:“他在虛張聲勢,快追!”


    梁京城外,昭帝的大軍徹底陷入了苦戰中,被叛軍分流圍殺,連同昭帝身邊的幾千禁軍也都死傷慘重,十不餘一。漫天遍野濃煙滾滾,旄旗覆地,屍山血海,悲涼的氣息襲卷蒼茫,何其慘烈。


    薛乾率領大軍將他們團團包圍,包括剛參與進來的一千糧草軍。至此,這一戰徹底落幕,昭帝八萬大軍,隻剩下一萬餘人,其他的,皆葬身於此地。


    昭帝跳下戰車,不顧眾禁軍的反對,在幾位將軍的保護下,一路拍著士兵的肩膀,遞過讚許和感謝的目光。來到大軍的前麵停下,他緩緩轉身,一一掃過眾人,眼裏盈有淚花,大聲地衝著他們喊道:“你們,以及死去的所有戰士,都是我陳國的英雄,是朕的恩人。你們的付出,朕感激不盡,永遠銘記在心。”


    當著上萬士兵們的麵,他深深地向著他們鞠了一個躬。


    “皇上!”


    士兵們雙目發紅,即使麵臨苦戰身受重傷也不曾哼一句,此番見到昭帝如此,忽覺心裏十分難受,就像堵著一塊巨石一般沉重。


    “保護我皇,萬死不辭!”有人高呼,萬人響應。


    昭帝的這一鞠躬,讓士兵們徹底認同了這個開明的君主。


    但眼下,好像什麽都晚了。


    薛乾騎著戰馬,抬頭仰望天空,當初誌存高遠,今天得如願以償,可謂是夢之所求,甭提多麽稱心如意了。


    當真是功名萬裏外,心事一杯中。


    這一切是多麽來之不易啊,薛乾呼吸都加重了許多。他攆著戰馬,昂首挺胸,在魏不歸等人保護下,意氣風發的來到叛軍之前,與昭帝麵對麵對峙,氣焰囂張不已。


    望著一臉失魂落魄的昭帝,他眼含嘲弄之色,居高臨下的道:“陳天用,放下武器,帶領你的殘兵們投降。並擬下詔書退位讓賢,等朕名正言順坐上皇位,自然會善待好你,到時賞你百畝良田,封你一城之主,如何?”


    薛乾不容置否的說道,雖是在與昭帝談判,卻更像是強勢碾壓,不給昭帝任何談判的機會。


    “還沒坐上王位,就迫不及待稱呼自己為‘朕’了嗎?薛乾,你大逆不道,謀權篡位,朕豈能如你所願。”


    昭帝戲謔不已,他雖被叛軍包圍,無路可逃。但麵臨困境仍是鎮定自若,雍容不迫。一番言語言語更是不吭不卑,實有帝王之風度。


    “哦!”


    薛乾不以為然,沉聲道:“陳天用,別說朕不給你這個情麵。你若識相,還是趕緊擬下詔書吧。不然,朕先殺了你,再率領朕的這二十萬鐵騎,踏平你的皇宮。到時,這整個陳國,還不就成了朕的囊中之物了嗎?”


    昭帝憤然不已,指著薛乾臭罵道:“我陳國泱泱數百年,山河表裏,沃野千裏,不是你一個奸佞小人能夠取代的。朕且問你,當年先皇舉國之力出征南雲國,到底是不是你泄露了機密,導致父皇駕鶴他國?”


    “沒錯,就是朕。陳天用,你奈我何!哈哈……”


    薛乾肆無忌憚的狂笑,心情大好。


    “我殺了你這個逆賊!”


    昭帝聽見,不禁怒火衝天,拔劍就欲殺去。


    “陛下,不可衝動!”


    正在這時,天空落下一道消瘦的身影,正是極速趕來的平南王。


    落地後,他腳下一個踉蹌,噴出一口老血,跌倒在地。


    “太爺爺!”昭帝急忙去抱住平南王,見他渾身破爛不堪,氣若遊絲,臉上死灰一片,幾乎沒有了生機。


    平南王無力地睜著快闔上的雙眼,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咳嗽了一聲,艱難的說道道:“不要衝動……天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戰,不言敗!”


    他用幹枯的手,死死抓緊昭帝的胳膊,將手中二尺青鋒遞過去,不舍的道:“我……快不行了,這是……陪伴我……一生的劍,太爺爺沒有擋住他們,這劍……你要留著。有幸保住陳國,用它……殺光貪官汙吏,斬盡亂臣賊子……太爺爺死……而無憾——可惜,等不到那……一刻……”


    他抓著昭帝胳膊的手,緩緩地垂了下去,一雙深陷的瞳孔中,至死還帶著一絲遺憾。


    “太爺爺,您不能死,您不能死,您還要等著我平息這場動亂,設宴慶祝勝利,不是嗎?我不想您死,您快活過來啊。”


    昭帝目眥欲裂,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內心無比難受,抱著死去的平南王屍體使勁地搖動,實在是不能接受這唯一的親人離自己遠去。


    身後的將士們也都潸然淚下。平南王一生馳騁疆場,縱橫捭闔,留下了無數輝煌的戰績,想不到最後一戰,卻是死在國內的動蕩中,令人可歎可泣。


    “嘩嘩——”


    十一道身影緊隨其後,降落在薛乾的旁邊。眼見平南王身死昭帝懷中,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他們都身負重傷,此刻心中恐懼放下,皆感覺渾身傷痛難忍,臉色發白,便直接結跌伽而坐,閉目運氣療傷。


    又是一條好消息,薛乾眉毛挑了挑,內心十分暢快,對打坐療傷的眾宗主說道:“朕等了整整十年,終於看見這個老東西死在這裏。很好,等事情結束後,各位宗主都有重賞。”


    他放聲大笑著,任憑昭帝那普通鷹眼一般帶著仇視的犀利目光在他身上停佇。


    昭帝收回仇恨的目光,沒來得及擦去眼淚,將平南王的屍體輕輕放在地上,又將平南王交給他的這柄散發著凜冽寒光的短劍握緊在手心。


    “太爺爺,你是我陳國最大的功臣。朕不會讓您死得那麽冤屈。朕勢必血洗十二宗門,為您報仇雪恨。”


    昭帝暗暗發誓。


    “如今你所仰仗的平南王已經死了,陳天用,你拿什麽跟朕鬥?對了,朕還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訴你。不,對你而言,不算是好消息,而是壞消息。”


    薛乾滿臉譏諷,繼續道:“你可知,駐紮在梁京城中的大部分守軍,實際上都是朕的人。若朕沒有猜錯的話,他們此刻已經將你的人殺光殆盡,隻待朕揮師城下,他們便開城迎接朕的大軍入城!朕說過,你若願意擬詔書退位於朕,朕可既往不咎,允你做一城之主。朕給你半刻鍾的時間,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他有自己的想法,逼迫昭帝擬詔書,名正言順繼承皇位,可比直接發兵血洗皇宮強勢上位的好。他可不想背負盜國竊朝之罪,讓陳國百姓私議不斷,讓九洲人士唾棄。


    任何一國的史書,都是統治者自身主觀的文字化,隻要他有了昭帝親自擬下的詔書,這段陳國曆史,他想怎麽改就怎麽改!


    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昭帝早已剖析其禍心,沒有任何猶豫,不屈不撓的道:“薛乾,朕知你早已開始蓄謀,用不著打著‘為子報仇’,‘順應天道、揭竿而起’的旗號來討伐朕,朕不用考慮,也不會投降,更不屑於屈服在你這個奸臣賊子的腳下。”


    “是嗎?”薛乾微微皺眉,仍覺是自己給予的權貴昭帝並不滿足,於是將語氣放緩,勸道:“你可真想好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與其做無所謂的犧牲,不如好好安度餘生。這樣,朕再封你一座城池,讓你做上一國之王,與平南王平起平坐,如何?”


    昭帝訕笑道:“名副其實嗎?”


    薛乾神色一喜,以為昭帝是心動了。嘴角微翹,繼續循循善誘,耐心的說道:“朕膝下無子,隻要你肯擬詔書退位於朕,朕一定將你當作親生兒子看待,不會讓你受到一絲委屈。”


    “哈哈!”


    昭帝突然大笑起聲,淩亂的頭發沾在欲血的臉上,露出決裂般的笑容,怒指薛乾,義憤填膺的道:“老賊,難道你還不明白,你害我父皇,殺我太爺爺,滅我陳國將士數萬,毀我陳國基業,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朕豈能受你蠱惑,屈辱你腳下,苟且偷生。去,給我帶人來。”


    “是,陛下。”


    一員渾身是傷的大將領命,跨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殘軍中。


    那邊,薛乾的臉瞬間陰沉了下去,任他百般勸說這昭帝,他都不為所動。不由得殺心漸起,拂袖道:“既然你不識抬舉,就別怪朕無情無義,所有將士聽令,將陳天用的殘軍給朕殺光,一個不留!”


    “慢著!”


    殘軍之中,突然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洋洋盈耳。在這滿是男人戰場人,突兀有一女子的聲音響起,又是這般動聽,令在場所有人忍不住側目而去。


    隻見一華貴女子,嫋嫋婷婷走來。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轉眄流精,光潤玉顏,高貴典雅。身姿婀娜,嫵媚動人。更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看起來雍容華貴,氣質絕雙。


    麵對兩軍龍威虎振、劍拔駑張之勢,這個高貴的女人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仿若奪盡陽春燦爛。她的頭發雖被雨打得有些淩亂,卻也無法遮掩住她那絕美的容顏。


    至於跟在她身後的兩個丫鬟,則被這戰場上肅殺的氣氛嚇得臉色蒼白,各自低著頭,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來到昭帝麵前,她先是優雅的兩手鬆鬆抱拳,在胸前右下側上下移動一下,並微微屈膝鞠躬,向昭帝行了一禮。


    但見她含辭未吐,氣若幽蘭,將目光移到對麵薛乾的身上時,笑容遽然凝固,但還是溫婉的致禮,輕聲道:“婢子拜見薛公。”


    她風度優雅,氣質雍容,嫵媚妖嬈,容顏驚人。隻那傾城一笑間,若清水出芙蕖,菡萏燦芳華。


    有將士偷偷吞咽口水,被這個美麗的女人所吸引,注目不舍移。


    “穆易慈!”


    薛乾凝睇著來人,臉色頓時一沉,抬手示意後方揎拳擄袖的將士停下,心中悄生疑惑,質問道:“你,不是被打入了天牢中了嗎?”


    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為什麽?”


    穆易慈蓮步輕移,秀氣的臉上,俄頃露出一副淒慘不已的模樣,眼裏滾落粒粒飽滿的淚珠,就像有無盡的委屈想要發泄出來,張口道:“薛公,婢女身懷六甲,肚子裏的孩兒,可真真切切是您的親孫子,是夫君遺留的唯一血脈啊。可——您為什麽不信,眼睜睜看著婢子被人抓走,沒有一點動作。”


    薛乾瞧見梨花帶雨,滿臉委屈的穆易慈,心不由得軟了下來,柔聲道:“易慈,不是你想的那樣。朕信你,一直都信。快,過來朕的身邊,朕保護你和孫兒。”


    “薛老賊,你以為,她過得來嗎?”


    昭帝一副喪心病狂的模樣,短劍在手,一把扣住穆易慈的雪頸,將之束縛在身前,衝冠眥裂似的狂笑。


    薛乾大驚之下,乜斜了一眼瘋狂的昭帝,頓時明白穆易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原來是人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弑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閑魚老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閑魚老九並收藏弑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