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城頭,狂風發出咆哮般的怒號聲,將印有“陳”字的大纛旗從擺杆處折斷,卷入黑雲壓低的半空,伴著幾道刺目的閃電劃過,消逝天地間。


    風雨交加,雷電震蕩,遠方的主戰場已是灰蒙蒙一片,溟濛不分。上萬守軍衝風冒雨站在城樓上,遠矚著仿若地獄般的廝殺戰場,臉上遍布震撼色彩。銀灰色的盔甲積聚著雨滴,匯成一股頗大的水流往戰靴下不斷流淌。盡管雨下的是那麽地大,下的是那麽地冰冷,透進他們的鎧甲,浸濕了裏麵的衵衣。他們卻渾然不覺,手持兵刃,濟濟蹌蹌,眸中漸盈悲憤之情。他們沒有親眼看到這場戰鬥有多麽殘酷,但不用看,也不用猜,那總數多達二十幾萬的大軍衝陷在一塊兒,必是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何況,這腳下的護城河四邊漲水,已然紅遍了整個梁京城外。何況,雨中的風襲在鼻尖,濃鬱的血腥味兒掩蓋不了此戰的淒慘。


    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立在主城樓上,雙目無神的望著前方,滿身被雨澆透,不知道,那眼眶之處,滑下來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已然看不明那戰場之中到底怎般的激烈,也不清楚昭帝八萬大軍還剩下多少。他隻知道,這一戰,不論勝負,那些英勇無畏死去的亡靈,抑或是還在浴血奮戰的戰士。他們,都是這個國土的脊梁,是撐起這個國家的萬裏長城,是千千萬萬人民心中真正的英雄。


    城中百姓無人不悲,無人不痛。昭帝八萬大軍舍身取義,為國捐軀,戰死沙場,白骨遍野。他們,卻隻能跪在地上哀求神靈,為這些剛強的義士們默默祈禱著,衷心祝福著。


    然而此時卻有一人,身在新宰相府邸,竟是當著座下幾十位大官撫掌大笑,臉上洋溢起來的無比爽快笑容,襯著一張陰險小人的嘴臉,激動到都快搓成了一團餅。


    聽雷電劃過,大雨連珠下,聞隱約鼓聲,緊促而起又緩三落,正是城外兩軍交戰勝負即將分曉時,鄭翀拂袖將案前兩道聖旨打翻在地,興奮和仇視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從他的心裏傾瀉了出來,睚眥道:“是時候,該我們送給昭帝一份大禮了。朱將軍,速速調遣城中我軍駐守將士,殺光昏君的爪牙,打開梁京城門,放下護城河的吊橋,與老夫一同迎接新皇進城。”


    昭帝任命自己為新宰相,鄭翀又怎能不明白,昭帝定然是有意為之,企圖以他和薛家結親的關係,查探自己的忠心。


    想法倒是很好。不過,昭帝這次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鄭翀就像出了一口惡氣似的,心裏那叫一個痛快。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宰相大人的身份,讓他謀得了職位上的便利,加上幾十位大臣的支持,很容易就將城中大部分將士收買了。


    餘下的兩萬守住,都是一些烏合之眾罷了,不足為慮。


    至於王友帶領的一眾昭帝親侍衛,實力雖強,但想要跟數萬大軍對陣,守住城門,恐怕也是天方夜譚了。


    不過區區百來人,隻需一人一口唾液,就能將之淹沒。


    鄭翀一再思量,城外戰鬥已接近尾聲。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毅然地選擇帶領這些策反的守軍,直接從城中瓦解昭帝的最後一道防線,給昭帝送去一個天大的“驚喜”。


    “是,屬下立馬去辦。”被朕翀稱呼為朱將軍的一名長須壯碩男子立即起身領命。


    此人正是今晨與鄭翀登梁京城樓上,低頭交談的將軍,名叫朱燦,是駐守梁京城池十萬大軍中的兩位副將之一。至於主帥,幾日前跟隨昭帝出城,現在恐怕已經死在叛軍手中了。如今,朱燦身為副將之一,自然有大權調遣這城中駐守的一部分士兵。這些士兵大多聽命於他,早些天前就被他策反,而且人數不少,足有將近五萬。加上各臣子府中派遣出的家丁人士,這城中反叛的人數已然超過五萬。


    這也是鄭翀即便知道昭帝在將王友等人留下駐守梁京城池的情況下,仍然敢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倚仗。


    雨依然在下,雨勢相比之前小了一些,不過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風渾然大作,掃過青磚黛瓦,令城中街道兩旁的茂綠樹木都閃了腰,抖落一地的殘枝爛葉,像極了秋深的蕭索。


    半個小時後,駐紮梁京城池的大部將士在各路隊長的帶領下已於練武場大張旗鼓進行集合,並豎起了反叛軍匪首薛乾的“薛”字各式旄旗,立在風雨中,尤其醒目。其統領為朱燦,他騎著一匹駿馬,威風凜凜的停在萬軍之前。鄭翀等十幾位朝廷大官毫不避諱,旱魃拜夜叉,站在萬軍之後,被一眾家丁撐傘保護其中,看他們閑庭信步,紅光滿麵,似知是接下來的開城之戰勝券在握,一臉輕鬆的樣子。


    朱燦寒刃高舉,腳下馬兒嘶鳴一聲,對這一支浩然大軍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眾將士執盾前行,步伐整齊,井然有序,他們淋著大雨,宛如春潮一般湧向梁京城門。


    梁京城主樓上,一氣宇軒昂的副將滿臉震怒之色,周身散發著濃烈的殺氣,快步走到王友麵前跪下,眼裏還帶著些許羞愧之色,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低聲說道:“王公公,此事乃卑職失職,還請您給在下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卑職必請纓報國,親手宰了朱燦。”


    “這事怨不得你,咱家早就知曉城中會發生判亂,但因他們隱藏太深,咱家抓不到他們的把柄。如今他們既然敢明目張膽的站出來,說明城中這一戰在所難免了。”


    王友剛毅的臉上無一絲波瀾,緩緩轉身眯了一眼大軍後的鄭翀等人,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對於鄭翀存在叛變的可能性,他其實早已心知肚明,隻是苦於其中涉及的人太多,加上沒有任何把柄的情況下,隻能任其肆意妄為,逍遙至今。當下,在昭帝大軍節節敗退之時,這群薛乾的留在朝中的黨羽終於坐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


    既然,他們想要打開城門迎接薛乾,那就由自己,親手手刃了這群忘恩負義的奸佞小人,借此機徹底鏟除薛乾在朝中的所有勢力,為國重開道。


    雖死不悔。


    內心升起一股決裂般的鬥誌,王友闊步上前將副將扶起來,臉上鎮定自若,有條不紊的吩咐道:“副將,犒勞三軍,把所有人調遣過來,咱跟他們決一死戰。”


    “是,誅殺叛軍,守住梁京城,顧北城萬死不辭。”那副將雙眼含煞,欲要噴火,殺氣凜然。也難怪他如此憤怒,本與他朝夕相處數年,情同手足的朱燦,竟然背著他當了叛軍主帥,還帶走了他好幾萬弟兄。


    “咣當!”


    王友拔出了他腰間環著的明晃晃的大砍刀,反扣在肩頭,順著城頭的扶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一百二十餘位侍衛也跟在了他的身後,渾身上下氣息深沉,散發著冰冷的殺氣,眼裏更是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好似一頭頭被激怒的獅子。


    這群賣國賊,可好生的恨人,縱是將這冰冷的刀鋒刺進他們的胸膛,一刀又一刀,大卸八塊,還是不能解恨。


    除非,守住了這梁京城,宰了薛乾,讓陳國重新恢複往日的安寧和平,眾望所歸。


    與此同時,無數的箭矢從遠處行來的叛軍中飛出,射向了梁京城樓前的每一處地方。


    一百二十位侍衛就立在城門裏的大道上,一字排開,明亮的大刀被他們用布條死死綁在手中,彎曲的刀刃觸著地麵,發出一道道刺耳的摩擦聲。


    箭矢傾天而落,射穿了城樓上的戶牖,刺破了懸垂的燈籠,震碎了屋簷上的琉璃瓦……


    加上王友,共一百二十一把鋼刀在漫天箭雨中不斷揮舞著,將刺過來的箭矢全都斬斷,無一近身。他們個個虎背熊腰,威武霸氣,站在梁京城門前,遙對朱燦率領的五萬大軍,臨危不懼,從容不迫,口中發出嗜血般的痛快聲,張狂一般的向著敵人怒吼,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副將顧北城緊急召集剩餘的人馬,不妨剛迎著萬箭射來,還未與敵人碰麵,手下的戰士就折損了不少。加上敵我人數懸殊,兩萬不到的士兵頓時士氣低靡,無心迎戰。連續幾道命令下來,將士們都怠惰因循,怨聲四起。顧北城自知難以提起這些將士的士氣,又不忍這群兄弟們死在當初同出一脈的“兄弟”手中,隻得含淚率領了一群忠義之士,跨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了王友麵前。


    王友微微傾頭,瞟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千餘人隊伍,又看了看顧北城複雜的眼神,頓時明了怎麽回事。


    顧北城哽咽道:“公公,我……”


    “不用說了,既然他們不願,就隨他們吧。”


    王友打斷顧北城的話,臉上沒有出現一絲別樣的情緒。他知道眼下的局麵,若執意帶上這些沒有絲毫鬥誌的將士,隻不過是增加一些人的死亡罷了。一群失去鬥誌的瓦合之卒,對整個戰局也產生不了多大的影響。


    “陛下將此事交給咱家,是陛下相信咱家能夠守得住這梁京城池。我們,不能讓陛下失望,不能讓梁京城百姓失望,不能讓整個陳國覆滅。我們要堅守梁京城,當仁不讓,與梁京城池共存亡。”


    王友的聲音變得很沉重,很壓抑。這一戰,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艱難。


    “能否守得住,就靠大家了!”


    他轉身補充道,悲壯的眼神緩緩掃過這隻有一千多人的隊伍,眸子裏閃著鼓勵和信任的色彩。舉起了大刀,重重地踏出一步,渾身氣息在這一刻噴薄而出,衝前方呐喊道:“爾等奸臣亂黨,想要打開梁京城門,就從咱家屍首上踩過。”


    顧北城眼裏閃過一絲不舍,堅定的道:“若我戰死,這一戰僥幸贏了,請幫我轉告我的母親,我的妻子,顧北城對不起他們,他們的恩情,來世再報。”


    “我沒有什麽親人,從小就是副隊將我帶大的,隻要跟在副隊身邊,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萬達也義無反顧,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一個疤臉侍衛淡然的笑著。


    “我生來就是個戰士,不是為了戰鬥而生,就是為了戰鬥而死。來吧,讓我們痛痛快快的殺一場,不論生死,不求功名。”


    有人自我揶揄道。


    “死,有什麽好怕的。同歸於盡,就值了,多殺一個,絕對賺了……”


    “嘩——”


    風掃過一片木葉,落在王友的手心,他將它攤開,輕輕擲在地上,他再次扭頭看了一眼這群漢子,內心的敬佩油然而生。


    好一群視死如歸的鐵血漢子。


    伴著一陣又一陣的箭矢傾天落下,五萬餘的叛軍已經來到王友對麵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朱燦身著盔甲騎在馬上,手擲紅纓槍,嘴角勾起一道嘲弄的笑容,長聲叫嚷道:“王公公,你隻憑這千餘人,就妄想守住梁京城嗎?看你是一條好漢的份上,本將軍奉勸你,帶領你這群糾合之眾繳械投降,打開城門,恭迎新皇入城。到時候,本將軍為你求情,再封你一官半職,頤養天年,豈不美哉。”


    “呸,大言不慚!”


    王友嫉惡如仇,接連吐了幾口唾液,義正言辭的道:“薛乾狼子野心,發動戰爭,引國家動蕩,黎民不安,遭萬人唾罵,要是讓他當了皇帝,陳國必將陷入萬劫不複之中。隻要我王友還活著一天,此門——永閉,薛狗——必宰。”


    “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殺,一個不留!”朱燦眼神眯起,他知道,王友是鐵了心不會投誠了,索性直接下達了殺光所有人的命令。


    “轟!”


    五萬大軍執盾震地,梁京城仿若地震了一般,整個大地在一瞬間都震顫了起來。


    “給咱家殺,痛痛快快的殺個夠!”


    王友鋼刀向前一劃,渾身殺伐之氣凜然,身後千餘人更是眸盈殺機,排成十列,嚴陣以待。一副慷慨赴死之狀。


    霧慘雲愁,風號雨泣。


    五萬叛軍跟著朱燦的命令霎時動了,像螞蟻群那般黑壓壓的衝了過來,多得不計其數,無法看清其末端,冰冷壓抑的氣息撲麵而來,令人脊背發涼,望而生畏。


    旌旗獵獵,戰鼓雷鳴。這一刻,王友心似湖水,變得出奇的平靜,一心隻求背水一戰,置死地而後生。


    兩隊人馬剛一交鋒,便是響起了冷兵器激烈碰撞的響聲,隨後就是慘叫聲和怒吼聲連綿不斷地響起。較比城外的二十萬大軍交戰,城裏的戰鬥顯得小了很多,但事關陳國存亡之戰,兩軍交戰,便使出了渾身解數,勢必將對手一擊必殺,極其殘酷。


    城外血水滔天,城中血雨漸起。王友身先士卒,站在千餘人之前,雙腳踏地,一柄鋼刀被他揮舞得神乎其技。以一人之驅,獨擋萬軍的衝撞,竟不曾後退一步,簡單的劈砍插刺斬挑,由他的雙手不斷揮出,縱使圍攻他的敵人不少,他仍是麵不改色,沉著應對,一手鋼刀舞得精彩絕倫,又顯遊刃有餘。站在這萬軍之中,猶如一支勢如破竹的箭矢,立於無敵之勢而不敗。


    不一刻,他的腳下已經堆滿了敵人的屍骸,為了讓自己戰鬥更舒服一些,他抬起兩股踏上了敵人的屍首,將鋼刀一次次地插進敵人的胸膛,在回收那一刻還順手斬下敵人的胳膊,頓引血沫橫飛。大雨灑下,不斷衝刷著鋼刀上的鮮血,卻怎麽也洗刷不淨。


    隻因,這個漢子手中的鋼刀太快了,像一輪燒紅的血月,散發著詭異而冰冷的殺氣,幾乎一眨眼的時間,便有一位敵人倒下。


    他氣息深沉,呼吸平穩,縱有千人圍殺,也不曾向後退一步。


    每當他高高揮舞著鋼刀的時候,就像魔神降低了一般,不管敵人是誰,也不管用什麽方式將敵人殺死,他或是將敵人頭顱砍下,或是將敵人身子連同鎧甲一分為二,或是直接開膛破肚。麵露凶相,下手狠辣,渾身戾氣,腳下屍骨堆積,儼然成了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眾人心頭巨震,滿眼驚狀,條件反射般的退去,誰都不想跟這個魔鬼交戰,成為他腳下的一員。


    對於王友來說,手起刀落之際,他殺得問心無愧,殺得酣暢淋漓,殺得蕩氣回腸,殺得無情鬱積。


    這些人,都是薛乾的走狗,一心反叛,下場就如同眼前一樣,必將屍骨無存,背負千古罵名。


    他何錯之有,敵人要殺他,他不過是回擊罷了,隻不過用的方式粗魯了些。


    千餘人衝鋒陷陣,個個以一當十,同仇敵愾,越戰越勇,徹底殺紅了眼。反觀敵人這邊,因為王友的震懾,不禁嚇得張皇失措了起來。若不是怕以殺頭論處,這些人,恐怕早已逃之夭夭了。


    顧北城找上了當初的摯友朱燦,二人剛一見麵,就勢若水火,各自擎著兵器,不留餘地,全力戰在了一起。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這千餘人盡管視死如歸,銳不可當,卻是彌補不了超過幾十倍的人數差距,許多將士被敵人圍殺而死,手中兵器卻死死的綁在手中,臨死也要帶走一個。其死狀之慘烈,讓人潸然淚下,悲痛不已。


    “殺!”顧北城雙眼通紅無比,執劍橫掃,隻見那一劍刺過去,便是飛沙走石、昏天地暗,再看那前方依然是刀光劍影、風石火球,上十位敵人立即葬身在他的劍氣之下。


    一擊之後,滿地屍首,顧北城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一臉的疲憊之色。顯然這一擊之下,他耗費了大量的靈力,正是疲倦之際,一把紅纓槍,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勢,捅破了他的盔甲,刺進了他的心髒之中。


    悲壯蒼涼的氣息染遍這片天地,他仰頭,正看見朱燦那張歪瓜裂棗的臉上布滿不屑的笑容,毫無違和感。


    “顧兄,別怪我,要怪,就怪你非要跟我作對。”


    朱燦跳下戰馬,肆無忌憚的笑著,滿臉的張狂之色,以示他打敗顧北城的激動心情。


    “是嗎?”顧北城也跟著笑了,強忍著痛苦,任憑朱燦的紅纓槍穿透自己的身體。他在等待,在醞釀,在蓄力,等待最後的機會。


    “瞑目吧,兄弟,等戰爭結束了,我會給你墳前上柱香,給你燒點紙……呃……你……”


    朱燦愣住了,口裏噴著鮮血,滿眼的不可思議。他低頭看向插在胸口的劍,怎麽也猜不到,顧北城竟用頑強的毅力,頂住了紅纓槍穿過心髒帶來的巨大痛楚,猛地拉進與他之間的距離,使出最後一劍。


    “朱燦,你我原本同袍同澤,如今你卻賣主求榮,所以,即便是死,我也要拉著你陪葬……哈哈……解……氣……”


    顧北城將最後一絲生機,用在瞥向城中的某一個府邸中,那是他深深的眷念和不舍的愛。


    朱燦眼裏射出一道強烈的不甘,身子一歪,斃命在顧北城的兵器之下。


    “顧將軍!”有人痛呼,聲嘶力竭,悲不自勝。


    “殺啊!”他們像入了魔一般,甘死如飴般紛紛衝進敵軍之中,而後又被潮水一般的敵人圍毆而死。


    “回來,不要做無畏的犧牲,我們的任務是守住梁京城。”


    王友急得大聲呼喊,猝不及防之下,大腿被敵人劃了一刀,隻見他往前踉蹌了一下,險些沒能站直身子。


    有敵人看見王友這般模樣,頓時信心大增,鼓舞眾人道:“他已經重傷,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們一起上,將他殺死,梁京城就會破防。”


    他們對王友展開了連續不斷的車輪戰,盡管這漢子身強力壯,武力超群,立於不敗之地。卻也架不住敵軍的人多勢眾,幾番下來,雖然腳下又增加了數十具屍首,但他已然覺得乏力,身上也增添了不少傷口。


    瞟了一眼戰場,己軍千餘人,早已死光,一個不剩。餘留下來的二十餘侍衛,身上也都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全憑一身毅力,咬牙死死堅持著。


    敵軍雖死傷過半,仍如潮水一般湧來,沒完沒了的一樣。


    二十餘位侍衛重新聚在了一起,背倚背,邊戰邊向王友這邊移動,他們早就看見了王友被大量敵人圍殺,早已疲乏不堪,這樣下去絕對堅持不了多久。沒有任何的猶豫,他們紛紛將生的希望留給這個鐵骨錚錚的副隊長。


    拚盡全力,將敵人斬殺腳下,把臉色蒼白的王友護在中間,他們緩緩向城門靠近,渾身欲血,已然分不清各自的麵貌。敵人不斷發起進攻,他們用無聲的歎息,將手中的鋼刀狠狠地斬下,即使身中數刀,也不曾痛呼一聲。即便生機將逝,他們仍執刀站在屍骨成山的地上,用壯碩地身體擋住敵人的攻勢,頂天立地,久久不倒。


    屍骨早已堆滿了地麵,像一曲無聲的悲歌,每個人的心中,都升了一股無比悲涼又無端難過的情緒。


    當真是英雄末路了。


    這個梁京城,他們再也沒有能力去守住了。


    剩下的十幾人與王友站在一起,身後,就是梁京城的大門。他們停下了步伐,相互攙扶在一起,大口喘息著,手中的兵刃已經無力揮動,一雙虎狼般的雙眼依然死死盯著敵人,無一絲畏懼之色。


    王友望著他們,他們同樣回望著王友,然後一齊看向小心翼翼向他們撲過來的敵人。


    “我的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


    王友淚目了,這個漢子眼裏的淚水順著刀鋒似的鼻梁嘩嘩滾落,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個鐵血漢子,盡管鐵骨錚錚,殺身成仁,卻也經不住戰友們一個接一個的倒在自己麵前帶來的內心折磨。


    其餘眾人也紛紛垂淚,滿臉血汙的嘴角卻是咧開了笑容。


    “我殺了一百零七個,已經賺大發了,死而無憾。”


    “我差一個正好一百,請給我這個機會,再殺一個。”


    “殞身不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們將痛嚎的王友抱住,看似相互在打趣,臉上充滿了激壯和無畏,眼裏卻有淚水在不停地打轉。


    他們何曾害怕過死亡,卻看不得昔日的好友全都死在了自己的麵前。


    “兄弟們,咱們地獄見!”


    王友擦幹了眼淚,渾身傷口觸目驚心,他卻像沒事人一樣,重新提起力量。使勁甩了甩手中的鋼刀,那刀刃口,不知什麽時候全卷了。看來不能用了,王友將之拋下,握了握拳,眸子裏閃過的色彩出奇的堅定。


    死,那就死吧!隻是這梁京城,自己若是倒下,就再也守不住了。


    也不知昭帝現在怎麽樣了?他們,什麽時候才會來?


    王友思緒輾轉,從地上尋了一柄趁手的兵器抵在地上,瘸著腿,擋在了大門之內,抿上嘴唇,咬緊牙齒,做好最後的殊死搏鬥。


    “赤膽忠心,舍身取義。好,好,不愧是我陳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真是令老夫肅然起敬。如今國難當頭,正是用人之際,老夫豈能逃避,王公公,老夫攜兒來助你一臂之力。”


    危機之時,一個青衣布衫,須發盡白的老人手執長劍,額紮幘布,精神抖擻從遠處走來,朗聲大笑著。


    “老國舅公!”


    王友眼神一眯,頓時精光閃爍。這位國舅公來頭可不小,正是已逝先帝的老丈人,也是當初赫赫有名的陳國將軍。後因薛乾彈劾,一眾逆臣的反對,他辭官養老,不再過問當朝之事,也不讓自己的兒女再入朝為官。


    國舅公身後,跟著三個魁梧挺拔,威嚴堂堂的漢子。這幾人是國舅公的三個兒子。原本都是商人的他們,此時都身披執銳,雄姿英發,氣度實在不凡。


    “王友參見老國舅公。”王友欣喜之餘,又艱難握拳對老者行禮,瞥視著就快衝來的叛軍,方才急切地說道:“這裏太危險了,還請國舅公移步到安全之地。”


    “怎麽,看不起老夫?”國舅公頓時拔劍而出,滿臉寫著不服,浮燥的道:“你小子好好看看,老夫老當益壯不墜青雲之誌,是怎麽殺敵的。”


    “這……所有人打起精神,全力保護老國舅公。”王友一臉黑線,這老頭八九十的高齡了,可經不住叛軍幾萬大軍的踐踏,卻偏是這般頑固不靈。戰爭可不是兒戲,如今自身難保,可又有何能力保護好他?


    “不需要!”老國舅公一臉憤然之色,提劍直接殺向撲過來的敵人。手中長劍輕點,身形矯健,步履輾轉,手起劍出,便是輕輕鬆鬆擊殺了這兩名衝來的敵人。


    一劍斬殺二人,讓王友眼前一亮。不想此人年老體邁,竟還能這般勇猛,當真算得上是一員神將。


    “我們也上!”老國舅公的三個兒子沒有多囉嗦,提著兵器直接殺入敵軍之中,三人與老國舅公配合默契,一時竟讓敵人難進一步。


    “王小友,隻憑老夫四人,也改變不了眼前的形勢。不過幸好,該來的都來了!”老國舅公喘出一口氣,衝著王友意味深長的說道。


    “王公公,我們來助你!”


    老國舅公話未落,一群浩浩蕩蕩的雜軍從側麵突然殺來,他們或執鋤頭大刀,或擎鐮刀棍棒,見敵人便一擁而上,雖無戰鬥經驗,卻也能憑借一身蠻力和集眾人之力將敵人殺死在腳下。


    “大事不好了,報號宰相大人,有一支上萬的敵軍從側麵殺來,我軍陷入混戰之中!”


    遠處,鄭翀等人正圍聚在一塊兒,對即勝的戰鬥高談闊論,突聞一員大將焦急前來稟告。


    “擋我路者,殺!”鄭翀不以為然,比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可……我軍傷亡過多,須得退兵進行短暫休整,不然,我軍士氣會受影響。”大將一臉凝重,說出自己的擔憂。


    “哼!”


    鄭翀本就邀功心切,一聽大將此話,頓時拂袖而怒,不容置否的道:“朱燦戰死,你就是五萬大軍的統帥,今日打不開城門,我拿你是問。”


    “這……屬下遵命!”


    大將無奈,鄭翀的命令他不敢反抗,隻得悻悻離開指揮大軍進攻,心裏期盼著不要再出現什麽岔子。


    然天不遂人願,當這一支由百姓組成的隊伍殺來之時。上方的城樓上,到處躲藏的兩萬守軍全程觀望城中悲慘的戰鬥之後,再也承受不住內心中的煎熬,一個接一個的站了起來。


    “衝啊,殺光叛軍,守住城池!”


    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即得到眾人的響應。刹那之間,無數的士兵瘋狂地向城樓上撲下來,直接殺入萬軍之中,士氣高漲,勇不可當。


    “好……好啊,梁京城守得住……”王友看見這一幕,不禁激動到語無倫次起來,他顫抖著雙手,瞧了一眼身後餘留的、渾身是傷的十幾位侍衛,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有了他們的加入,梁京城一定守得住。


    有了這兩萬守軍的加入,叛軍腹背受敵,陣型大亂,眾將士更是士氣低落,紛紛抱頭鼠竄,四散而逃。


    霎時,兩三萬的叛軍被加入的幾萬人打得分崩離析,再無心念戰,向後極速退去。


    後方,鄭翀等人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妙,瞥見敵軍若浪潮一般壓過來,頓時嚇得臉色蒼白,亂作一團,不知所措。他想不通,如此天大的優勢,為何就輸了。


    他又怎麽想的到,己軍早已失去人心,想要打開梁京城門放薛乾進來,可得問問這梁京城幾十萬百姓是否願意。


    越來越多的百姓加入了戰鬥,人數竟一時超過了十萬有餘。不管是婦女,老人還是少年,無一例外,為了以後和平安寧的生活,他們全都提槍上陣,勢必將叛軍全部殺光。


    鄭翀接連歎了幾口氣,心生憔悴。自此,他知道大勢已去,眼下隻得想方設法趕緊逃亡。逃出梁京城,此路不通。抑或藏在這偌大的梁京城中,以避開風聲,等待薛乾的大軍攻入梁京,再做打算。


    一眾薛乾的黨羽,強裝鎮定,拔刀斬下退避的叛軍將士,以達到殺雞儆猴目的,命退來的大軍全力抵擋住對方的進攻。


    做了這些,他們卻慌不擇路的逃路了。


    然而,他們的如意算盤還是打錯了。在他們逃亡的路上,又湧來了一群朝廷命官,帶著各自的家丁和門生,以及各路商人俠士,手中拎著各種各樣的兵器,將他們的去路堵死。


    “鄭翀,往哪兒逃!”


    王友手執長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一路衝來,殺氣騰騰。渾身傷口正汩汩的冒著鮮血,但他皮糙肉厚,內心又激動無比,竟對這一身可怖的傷口渾然不覺。


    終於追到了鄭翀等人,他發誓一定要親手宰了這群背信棄義的畜生。


    “轟隆隆!”大雨傾盆的天空,突然響起了幾道悶雷聲,長達數小時的暴雨,就此息了聲腳。天空雲開霧散,殘日照血,瀲灩梁京城。


    一抹陽光落在梁京城上,照在慘烈的街道上,這裏,堆滿了戰士們的屍骸。淒涼悲壯的戰歌從四邊響起,無數的英靈倒在了這片殘酷的戰場上,大血成河,無情地洗刷著這座看似繁榮的城市。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從此無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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