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再墜,落在黃彥朝雙目無神,悲痛欲絕的臉上,落在穆易慈聘婷秀雅,抱罪懷瑕的臉上。陰風淒迷,冷雨淒瀝,無盡的壓抑彌漫在吾夷城上空,勢要將烏雲奪下,掩蓋這一城的悲涼。


    數百人的迎親隊伍,再度沉默下來,佇立在原地,抬頭張望那道清瘦的身影,不覺內心幾分觸動。大街上須臾之間萬籟俱寂,針落地之聲皆可聞見。


    一隻不知哪兒衝出來的野狗,在飯館門口搖尾乞食,側身門前觀望迎親隊伍的店小二一腳將之踹開,那野狗哀嚎一聲,夾著尾巴遠遠跑了。


    這一幕,落在了黃彥朝眼睛裏,他的怒火再次被點燃,斥罵道:“穆易慈,你可曾知這恩澤,雖然隻是半邊餅,卻救了你父親穆勳元一命,他才有了今天,有了城主的身份,有了你。家父慘死邊關,我攜母投奔他穆勳元,不想穆勳元暴露出秉性,將我母子二人安排在柴房,食不下咽,齧檗吞針,過得和豬狗有什麽區別。而今,穆勳元仰仗著朝廷薛家,在這吾夷城作威作福,繁刑重賦,藏私斂財,魚肉百姓。他薛家更是洶洶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視社稷為丘墟,大興戰爭,令蒼生飽受塗炭之苦,勢有謀權篡位,狼心狗肺行徑。我黃家祖輩為國捐軀,馬革裹屍還,他們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真正的英雄。穆勳元算什麽,他薛家又算什麽?可歎,家父惜我體弱,誡我棄武從文。今我黃家毀在我黃某人的手中,走上絕路,讓你等禍國殃民的小人乘機而入,真是可歎可悲。”


    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鏗鏘有力,令穆易慈羞愧難當,深深將頭埋了下去。內心卻仿佛有一股憤意在慢慢凝聚,又被她死死地壓製住。


    黃彥朝頓了一下,一一掃過眾人的臉,吸了一口氣,又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今黃家餘黃某一人,任爾等按砧宰割,胡作非為,黃某……乃黃家千古罪人,無臉見祖宗。惟有蹈節死義,以雪黃家之恥,庶贖斧鉞之誅。然,黃某今薄祚寒門,勢單力弱,自知曝屍荒野,計不旋踵,欲破釜沉舟。不想天公開明,遇李兄二人,好讓黃某侃侃而談,將爾等暗昧之事公之於眾,真可謂及時雨。翌日,我便隻身趕往梁京,決定上奏朝廷,揭開爾等的偽善麵目!”


    朗朗之詞,示以眾人,撫節若歌,聲振長空,響遏行雲。


    黃彥朝不愧是貢士之才,一席話唇槍舌劍,妙語連珠,直泄肺腑之言,語驚四座,暢快淋漓。


    一行迎親之人俯耳喁喁私語,質疑問難。街道兩旁鋪前佇立之人,藏在攤前避雨之人,低頭冥思,愀然哀歎。抬頭之時,無不醒目相對,感其言之傷,讓人悲憤填膺,椎心泣血 。


    洛羽撲閃著眼睛,眸子靈動的打轉兒,柳眉兒彎彎,聽得糊裏糊塗的,摸不著頭腦的問李忘塵道:“臭小子,此事好像不止搶婚那麽簡單啊?”


    李忘塵愁眉鎖眼,望了望蠢蠢欲動的七個盔甲大漢,鄭重道:“死丫頭,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麽了嗎?”


    洛羽瞪了他一眼,不屑道:“本姑娘能夠為黃彥朝沉冤昭雪,如此好事,何有錯乎?”


    李忘塵輕輕搖頭,頗為耐心的道:“黃兄此話不僅得罪了薛平之,吾夷城的城主,還得罪了當朝宰相,也就是這薛平之的家族,弄不好,整個陳國都會因此發生暴亂。黃兄現在的身份,隻不過是一介貢士罷了,從今往後,陳國境內恐怕再無他的藏身之所。除非,你能立馬將整個薛家屠了!


    洛羽一驚,柳眉一蹙道:“大開殺戒!”


    李忘塵重重點了一下腦袋,方才道:“這薛家任當朝宰相,定手握半邊兵符,呼風喚雨,隻手天下,氣焰囂張,你一個人,隻怕無能無力!”


    他將頭低下,腦海裏飛快的思索著,黃彥朝出言無忌,一定會招來橫禍。


    “哼!”


    洛羽哼了一聲,不以為然,胸有成竹的道:“別說是一個薛家了,就算是陳國,我要滅之,輕而易舉!”


    李忘塵驚訝不已,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心裏,卻在微微思索洛羽的身份,能夠不屑一個王朝的勢力,那她的身份豈不是……


    李忘塵抬頭又瞟了一眼洛羽,心裏的震撼不言而喻。


    洛羽可沒將李忘塵的話放在心上,轉念一想,輕輕踱步,燕子般往前走去,嬌笑道:“穆家魚肉百姓,枉做一方城主,薛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真相大白,你薛什麽……還有什麽可說的?”


    洛羽輕輕抬起手,卻嚇的七個大漢渾身一顫,薛平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獰髯張目,恍然失色,反唇相譏道:“黃秀才巧舌如簧,猇聲狺語,姑娘不能聽信他一麵之辭,我薛家為國為民,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受萬民愛戴,又是開國元勳之後,戰功彪炳,為陳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怎可能有大逆不道,謀權篡位之野心!”


    黃彥朝臉上浮現出一絲不甘,怒目而視,喝道:“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士不曉廉恥,衣冠狗彘。薛平之,汝等城狐社鼠鼠,欲油腔滑調,顛倒黑白,沐猴而冠,窮極齷齪之能事,實令我輩蒙羞。爾若真光明正大,又何屑賄賂今科考試官,奪我愛妻。一辯陳詞,道貌岸然,人頭畜鳴。這朗朗青天之下,豈能容忍爾等鼠輩放肆?若,真如爾所言,爾以溺自照,且看,何物等流?”


    (最後一句的意思:如果真如你所言,你不如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


    李忘塵嘴角一抽,這黃兄罵人之技術高超,一個“髒”字不帶,卻能讓人撫掌大笑,拍案叫絕。


    聽了二人的爭辯之詞,洛羽停住身子,不露聲色,低頭思索,而後望了望薛平之,莞爾一笑道:“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


    黃彥朝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洛羽,正欲再說,李忘塵卻將手搭在他肩膀之上,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輕聲笑道:“放心,洛羽這丫頭行事雖魯莽,但能分清事實,故且看看,她如何做!”


    感受到李忘塵修長卻有力的大手,以及那令人放心的眼神,他心中鬱結之氣不由一暢,盯著李忘塵,信服的點了點頭!


    一旁,薛平之聽了洛羽的話,臉色頓時一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正氣凜然的趕緊道:“姑娘,這黃秀才強詞奪理,大言不慚。以為自己是個貢生,有幾分學問,就敢公然辱罵鎮邊將軍,置朝廷威信何在,人間正義何在?他,才是真正狼心狗肺之人,我陳國國泰民安,人心向善,歌舞升平,此等煽風點火,陰險狡詐,造謠生事的厚顏無恥之徒,蠹眾木折,隙大牆壞,姑娘理應將之斬殺,還陳國一片青天。”


    洛羽又點點頭,嘴角勾起了笑意,如沐春風,聲音宛如天籟,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說的很對,但我不聽……我想幫誰就幫誰,你擦幹淨脖子,待我取了你的狗頭,掛在城牆上示眾,對了,鎮邊大將軍的首級掛在城頭上,應該有很多人圍觀吧?”


    薛平之一聽此話,冷汗涔涔,麵如土色,身子狂顫起來,對於死亡的恐懼,哪怕他是個將軍,此刻,也徹底膽怯了起來。


    黃彥朝不覺心中痛快,重重的點了下頭,朗聲道:“小人當朝,氣勢洶洶,君子在野,憂國憂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不在時勢,是天理。爾等人或謗詈,無嗔怒心,厚顏無恥,罪該萬死,當誅滅九族,以告昭帝之威,法紀嚴明!”


    穆易慈聞言,大驚之下,花容失色,慌忙跪在地上,向洛羽求情道:“姑娘你不能殺他,求求你了!”


    洛羽輕輕一笑,宛如宛若清風舞動,十裏疏林翩翩。那纖細峨眉,春山多情,卻在笑容之後,微微一蹙。


    “不能!”


    她淡淡拒絕,臉上不帶任何感情,像一麵鏡子般平靜而明亮的湖泊,生不出一絲波瀾!


    是非對錯,她還能夠分得清。


    穆易慈臉色再變,又將眼睛移向黃彥朝,眸盈秋水,顆顆飽滿,從臉上滑落,是那麽的滾燙,那麽無奈,那麽令人惋憐。此刻,她卻來不及將之擦去,匍匐在黃彥朝不遠處,隻聲哀求道:“彥朝,快幫我求求這位姑娘,放過我夫君吧,你既然愛我,就不會眼睜睜看著我還沒完成婚禮就成了寡婦,是嗎?”


    黃彥朝望著這一幕,長聲歎息,失魂落魄般,臉上幾經變化,心裏痛到不能自己,可見他呼吸變重,臉上悲恨交織,不停掙紮。半晌之後,他方才抬起頭,失聲道:“易慈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更讓我心痛!往事就像在眼前,一一回放,令我歡喜,令我悲傷。唉……我何嚐不希望你能幸福,但,你嫁的人,是害死我母親的仇人,我如何能放過他?這樣做來,豈不是讓我丟了孝思不匱之心?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也都是因為他而起,此事,就此休了!”


    說罷,他艱難地將腦袋扭了過去,情淒意切,背影滄桑,似若骨瘦如柴的年邁之人,佝僂著腰,緊咬著那幹裂的嘴唇,他的背影是那麽淒涼而孤獨。沒人知道,他的心裏是怎般的掙紮和抽痛!


    這樣的孽緣,不論他怎樣選擇,都要背負


    痛心疾首的折磨,無休無止。


    穆易慈聞言,止住了眼淚,從地上拾起一片斷劍殘刃,卡在自己脖子上,哭訴道:“彥朝,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爹,你若不為我求情,我就死在你麵前。彼時,你身負血債,良心也會遭受譴責的。隻要你放了平之,我一定會盡量補償你!”


    聽見此話,那道孤寂有清瘦的身影猛地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轉過頭,愣道:“你說什麽,你懷了他的……孩子!”


    穆易慈淒然點點頭,手中的劍刃因為握得太緊,將她的冰肌劃了一道口子,鮮血咕咕而流,她卻至若惘然,將之死死卡在脖子上。


    “造孽啊,你……真不知羞恥!”


    黃彥朝跌坐在地,顫抖手,指著穆易慈,悲痛欲絕,兩道清淚再次劃下。


    萬念俱灰!


    他不想再說什麽,雙手抱緊腦袋,深深的埋了下去。


    穆易慈低頭看了一眼薛平之,溫情脈脈。輕聲細語,振振有詞的道:“我為自己夫君懷孩子,這不叫羞恥。我愛他,隻要是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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