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同腐草之瑩火,卻能綻放出皓月輝光。


    這是穆易慈對薛平之的愛,不避閑言碎語,哪怕賭上一切,她依然會義無反顧,至死方休。


    但,真是這樣嗎?


    黃彥朝死死垂著頭,心髒如同利刃切割,痛到不能夠呼吸。


    愛一個人是沒有錯!


    選擇愛一個,也沒有錯!


    可,穆易慈怎知他為她的艱辛付出,怎知他的內心有多痛苦,有多麽難做選擇。


    自己的未婚妻背叛自己嫁給仇人,還要當著自己的麵以死相逼,讓自己放過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愛而不得是不甘,此刻麵臨的絕境又算什麽?


    生而為人,這讓黃彥朝覺得很不公平,一點兒也不公平。


    她不愛自己啊,哪怕那麽一絲,她也不願給他!


    黃彥朝突然明悟,自己做錯了,也太放縱眼前這個人兒了。


    但他,能有什麽選擇?


    要麽愛到包容一切,要麽就此回頭,可得到的結局,不都一樣?


    曾為了這個青梅竹馬,媒妁之言的人兒,他廢寢忘食,日夜與青燈燭火相伴,提筆奮書,仕途之路暢通無阻。先是中了秀才,接著是鄉試解元,再是貢生,本欲謀了一官半職,便可明媒正娶她了,不想穆勳元為了讓女兒嫁入薛家,欲讓之奪取今科狀元,以退其心。


    他自然做到了,今科殿試放榜後,他以一篇論國安民的策論拿下了榜首。


    穆家,再次背信棄義,聯合薛家賄賂今科考試官,在昭帝不知情下,毅然駁回自己的狀元身份。


    他現在,隻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貢士罷了,仇人薛平之見了他,不斷用“秀才”二字(前後章節運用的意思,是對讀書人的貶稱,並非是指古代選拔官吏的科目)挖苦他,歧視他。


    而今,這個心心念念的人兒,親手將他推進了無盡的深淵。


    還要逼迫他,讓他做如此艱難的選擇!


    他能嗎?


    李忘塵眼裏冒出熊熊烈火,此刻,已經到了不可忍耐的邊緣,一字一語的叱罵道:“穆易慈你為了自己一己私欲,置黃兄於何地?你可曾為他想過半分,他做的所有,都是為了你!而今,你不僅負了他……縱是你不愛他,也不應該配合薛家將黃兄的仕途阻斷,害得他老母病故。你這樣自私自利之人,靦顏人世,自當以死道歉,方才能夠為黃兄的痛苦贖罪!”


    洛羽冷冷的注目著穆易慈,終是明白了此事的來龍去脈,搖頭歎息道:“你穆家為了攀求榮華富貴,一再背信棄義,金錢名譽真的那麽重要嗎?還有你,你不懂感恩也罷了,如今又欲逼迫黃彥朝去做艱難的選擇。如此行徑,和狼心狗肺有什麽區別。不如,我也給你一個選擇,自戕,或者我親自動手!”


    穆易慈聽了二人的話,使勁的搖頭,淚水嘩嘩直掉,哭紅了雙眼,哭斷了黃彥朝的肝腸,悲哀道:“你們,為何也要如何相逼我?我一介弱女子,選擇自己的愛情也有什麽錯?”


    洛羽神色再變,慍怒指責道:“追求自己的愛情是沒錯!但你做出的這些事情,和那一心攀求富貴,利欲熏心的小人有什麽分別?可笑你至今都不願承認自己有錯,又欲過河拆橋,將黃彥朝逼上絕路,讓他為你的幸福再去搭橋。你穆家忘恩負義,你穆易慈更是不知廉恥,十足小人也,讓我也覺唾棄、厭惡!”


    穆易聽聞此語,自個兒笑了笑,丟下手中的斷劍刃,將臉上唯剩下的愧疚之色抹去,漂亮的臉蛋上多了幾分猙獰,扭頭望了一眼跌坐於地的黃彥朝,嗤笑道:我不愛他,憑什麽要為他的命運買單?一切,都是他自願的,怪不得人。今你二人欺人太甚,我一家人口若死在這裏,薛家,必將叫你二人死無葬身之地。”


    洛羽聽了,眉頭再蹙,眼裏的寒芒一射,身上掃出一股煞氣,挽下靈影鞭,厲聲道:“區區一個薛家而已,很厲害嗎?不日,我便將之徹底覆滅,為百姓除去此大害!”


    李忘塵拔出劍,肅穆沉凝,沉聲道:“既然如此,寒暄之語,也再無意義,戰吧!”


    二人並肩站立,目光交流了一下,腳下生風,帶著一股無法收斂的怒火,衝向薛平之和穆易慈。


    七個盔甲大漢渾身一顫,硬著頭皮擋在二人身前,李忘塵持劍掃出一陣劍影,斬向七人,如同密密麻麻的劍重疊,寒氣逼人,衝天而下,讓人應接不暇。


    七個盔甲大漢倒吸一口氣,揮動兵器抵擋,劍影卻似長了眼睛一般,紛紛往他們的身上剛硬的盔甲斬去,發出磨牙一般的聲音。數息過後,盔甲被斬飛,七個大漢身子往後跌倒墜地,氣血逆流,大口噴出。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劍傷,血肉模糊。


    洛羽見狀,停住身子微微一愣,扭頭看著李忘塵,驚異道:“你的道行好像雄厚了很多,都不需要我出手了!”


    李忘塵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一想起昨夜被洛羽吊在樹上的場景,便噘嘴道:“死丫頭,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待我超過你的那一天,一定將你吊在柳樹下,放隻狼跟你作伴!”


    洛羽目光一凜,白了李忘塵一眼,假嗔道:“隻怕你永遠等不了那一天!”


    說罷,洛羽的表情凝固,冷冷暼著穆易慈,長鞭一丟,直掃她的門麵而去。


    “不可!”


    黃彥朝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嘶聲道:“李兄,洛姑娘,黃某還請您二人住手!”


    洛羽氣鼓鼓的將鞭子收起來,扭頭歎道:“你這人真是冥頑不化,又太過心慈手軟!”


    黃彥朝臉上帶著濃濃的自嘲之色,口唇張合之間,恨不得都是苦澀堆積。


    不論那個人兒再怎麽對他,他始終還是狠不下心去傷害她。


    “放了他們吧,一切都是黃某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他立著身子,深深向二人鞠了一個躬,隻字不語。做完了這些,他默默轉過身,步履蹣跚,一步接一步的往大街南邊行去。寒風掃在臉上,冷雨灌進眼裏,滿天蕭索可由人,世間一個“情”字,如何公斷了卻?他的背影是難麽孤獨落寞,那麽滄桑頹然,令人看了,不免徒生悲哀之情,哽在心頭。


    他一步又一步向前行走著。走一步,心裏冷一分。下午的雨下得冰冷徹骨,衝刷著他臉上的黯然,露出那張很蒼白、如同淨碗一般的臉蛋,上麵,竟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可怕。那雙本就清秀的雙目,此刻已渙散無神,空洞洞的,什麽都看不出。一頭淩亂的青絲在肉眼之下漸漸變白,一直往肩上攀沿。


    那是他現在的心情,若在和痛苦寒暄,又似與死亡共舞。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被人按在砧板等待屠宰,豈有不反之意,可是,他拿什麽去反抗?


    他失去了所有,哪怕穆易慈心裏僅剩的一絲愧疚,也不會為他樹立一盞燈,替他照亮心裏的那片混沌!


    他是那麽的愛她,寬容她,至死也不忍傷害她,寧可讓自己遭受無休無止的痛苦,也不願看著她難過。


    而她,卻連最後一絲愧疚都給了自私,認為自己追求的愛情天經地義,認為他給她的溫柔和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都是他自找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內心有多麽的難受,是心灰意冷,還是萬念俱滅,亦或者是無心了!


    他不知道,也許她能幸福,能夠美滿的生活下去,就夠了!


    至於自己,他不知道怎麽辦,失魂落魄的般,向前方走去。


    他不知道那裏是哪裏,現在,他隻剩下一個念頭,撲倒在他那孤零零的母親墳塚上,用手抱緊那一抔黃土,哭著懺悔!


    與她作伴!


    佛家有言,摒棄七情六欲,看破紅塵,剃發為僧,立地成佛。


    說來,也盡都是無奈之語。


    看破七情六欲,就算那諸天聖佛,也不可能辦得到!


    人心是肉長的,一旦受到刺激,它會痛!


    好了的傷疤,痛依然會長駐!


    如此想來,佛家之言,不過消極避世的耳語罷了。


    李忘塵和洛羽對視了一眼,皆看出對方眼裏的濃濃擔憂之色,二人仿若心有靈犀般,哀歎一聲,向著那道孤獨的身影跟去,遠遠的跟著。


    見幾人離開,穆易慈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道鬆懈的笑容,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微微蹲下身,將薛平之扶起。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薛平之甩了甩生疼的手,冷冷注視著三人消失在煙雨蒙蒙之中的背影,衝冠眥裂,幾乎是暴躁嘶吼,道:“傳我指令,十萬大軍整隊集合,駐紮城外,聽候調遣。另外,通知歸雲二老,速來見我!我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那雨中還能站起身來的兩個盔甲大漢驚恐領命,大氣不敢出一下,躍上馬背,攆馬瘋狂向城外奔去。


    穆易慈的淡妝已經被淚水和雨水衝花,她用手捂著半邊微腫的臉蛋,知錯似的將頭垂下,一聲不吭,小鳥依人般,依然用另一個手將薛平之扶住,臉上沒有任何不滿,一分都沒有。


    薛平之冷冷的掃了她一眼,還是覺得不解氣,又罵道:“都怪你這個賤女人,給我捅出了這個大個簍子!”


    穆易慈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小妾罷了,他身為鎮邊將軍,父親更是當今宰相,身下幾任妻妾,多一個又何妨,少一個又何妨。


    這穆勳元穆城主想得真是周到,為了討好他,竟將向穆易慈許給他做小妾,這穆易慈更是不害臊的將身子獻了出來,他自然樂意接受。


    不過,能夠如此對待黃彥朝的狠心女人,饒是身為鎮邊將軍的他,心裏也不禁有些發毛。


    這個女人心腸歹毒,若不是腹中懷了他的唯一的血肉,他不會跟她這個“小妾”的名分,也不會跟她有任何交集。


    穆易慈低聲道:“夫君若是發泄夠了,我們就繼續行路吧,良辰快至,還需得趕往府上,對高堂行夫妻之禮。”


    薛平之這才收回心神,淡淡點了一下頭,吩咐下去,讓迎親的隊伍繼續吹嗩呐奏樂行進。


    穆易慈扶著薛平之上了轎,二人一同坐在轎中,不免有些擁擠。抬轎的大漢們沉著臉,躬下身子,一起使勁兒,將重了不止一倍的花轎抬起後,都不由自主微傾下半邊身子,肩上,仿佛壓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花轎頂部鑲嵌著偌大而柔白的珍珠,此刻猶如珠光寶氣散盡,看不出幾分明亮。轎子四方垂下的金黃色的流蘇,與紅色花轎襯托,是那麽的礙眼。轎簾上印滿的龍鳳交織嬉戲圖案,精致細膩,卻又窮凶奢華。


    雨在下,抬轎的大漢在流汗,肩上壓著的仿佛成了鈍刃,擱得肩膀生疼,他們,死死咬住牙關,向著目的地出發,徭役一般。


    撒花的童男玉女似沒有從剛才那事兒中回過神,粉雕玉琢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驚恐,無力的潑撒著桃花瓣。


    人攆過,香絮一地,濃得發臭!


    嗩呐聲怎地原調子吹奏,卻失了歡快,仗炮聲就像為死亡敲鍾,沉重的壓著心情。


    “砰砰啪……”


    它在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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