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通向關內的驛道上,馬作的盧,飛快。


    馬上的騎士一襲勁裝,額頭和臉龐重重膩了一層汗,背後的衣裳已經濕透,露出沿著脊椎而下的虯鍵肌肉來。


    一雙濃眉下,忽而矍鑠的是一雙豹子般狠厲的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閃著尚未被混沌的年輕。


    遠處,雙騎奪奪,帶起一陣對麵馳來,那騎士一愣,還是帶了帶馬韁,側在一旁讓路——那兩騎快馬一前一後,相隔約摸丈許,駛過騎士身邊時,前麵那人忽然回頭說了句什麽,馬速極快,騎士隻聽見一句:“萬兩黃金可不能打了水漂……”


    萬兩黃金?騎士疑惑地回頭一望,那二人的去處顯然就是自己的來處——貢格爾草原。


    他想也未想,撥轉馬頭直追上去,馬後那人正大聲回話:“這回說什麽楚天河也——什麽人?”


    騎士縱身一躍,擋在二人之前:“你們又是什麽人?”


    快馬受驚,前蹄人立起來,馬上那人一聲驚呼:“是你——你你你,是那個叫丹東的小子!”


    那騎士正是方丹峰,聞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麵熟的兩個人,竟然是鳳曦和手下兩名頭目,難怪喊得出“丹東”這個名字。他反手自腰間抽出一柄長刀,冷冷道:“你們從京師回來?說,幹什麽去了?”


    “臭小字管得真寬”,後麵那人勒住馬,顯然還沒有發現危險已經降臨:“嘿嘿,忘了哥哥我啦?你跪在紅山下頭的時候,還是哥哥把你架進屋的呐——怎麽,一會兒不見這又威風起來了?讓開——”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方丹峰手裏的刀已淩空劈下,刀背在後頸重重一切,那人一頭栽在馬下,也不知死了沒有。


    另一人大吃一驚,方丹峰站在地上,他根本沒有看清對手何時躍起,何時出手,何時落地,同伴就已經倒下了,他驚惶道:“你,你身為朝廷中人,未經審訊,不可濫殺無辜……”


    “山賊土匪,也敢說自己無辜?”方丹峰又是一刀劈落,那人全力一躲,閃得過人,卻閃不過馬,偌大的馬首,立即被劈落在地上,馬屍轟然倒地,四蹄還抽搐不已。


    “你……你……”那人一邊抽刀,一邊努力地把右腿從馬屍下拽出來,狼狽不堪,方丹峰卻眉也不皺,第三刀砍下,將他的右手活生生剁了下來:“別動,再動,大爺活剮了你。”


    鮮血順著刀鋒滴滴落下,方丹峰的眼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快感,他又向前邁了一步,重重踩在血泊中,那個土匪自己的鮮血濺了自己一頭一臉,仰頭看過去,覺得這個“朝廷命官”比土匪還要凶殘可怖。他一咬牙,一掌向自己天靈蓋拍落,方丹峰卻又是一刀,雪光過處,他的左手也被斬落,還順勢落在頭上,沿著麵頰,滑落在血泊之中。


    “說,幹什麽去了?”方丹峰依舊麵無表情,比刀鋒還要寒冷。


    那土匪雙手被斬斷,單腿壓在馬屍之下,整個身子在血中蠕動,嘴角卻揚起一絲冷笑:“你不可能知道了……嘿嘿……”方丹峰一驚,一步趕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隻是為時已晚,那人的臉龐刹那間變成了死黑色,七竅中流出腥臭的血來。


    “媽的!”方丹峰怒氣衝衝地將屍首丟在地上,扯下塊衣襟擦了擦刀,走到剛才昏厥的那人麵前,先細細查過口中並無毒藥,刀鋒一帶,劃斷了他的手筋。


    那人被生生痛醒,又一眼看見同伴的死狀,嚇得哆嗦起來。


    “說吧”,方丹峰似笑非笑,“你們究竟去京師做什麽了?”


    “我……我不知道……”


    刀鋒輕輕從那人額頭劃過,削開一小塊皮肉,方丹峰右手一拈,“信不信我把你整張皮撕下來?”


    那人的襠褲已經濕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方丹峰手上微微用力,將那人的皮肉向下扯了半寸,額頭一片鮮肉露出,他終於忍不住慘叫:“大人……我是跟著李二哥進京的,他去了九門提督府上我一直在外麵等真的沒聽見他們說什麽——大人——他們要除掉楚元帥,我說的千真萬確,饒命——”


    方丹峰沉吟半晌,諒他不敢再說謊,冷笑一聲,“便宜你了”,伸指一點,已經硬生生插入他的額頭,那人雙目圓睜,倒在地下,已經死了。


    “鳳曦和,你個無恥的匪類!”方丹峰怒罵一聲,翻身上馬,折回來路,揚長而去……


    北庭軍營中,士兵們剛剛吃罷了午飯,此時已是酷暑難當,卻沒有一個人卸下盔甲來,隻三三兩兩,一邊擦刀,一邊恨恨地罵娘——罵北國軍的居多,鳳曦和的也占了不少,更多地則是混罵一氣,闊論高談。


    方丹峰縱馬直入營內,卻被守營的親兵攔下。


    “我有急事求見楚元帥!”方丹峰急道。


    “再急也得等——”守門的親兵壓低了聲音一努嘴:“聖旨到了,大人正在接旨哪。”


    “接旨?”方丹峰一驚,但是也不敢貿然闖入,隻站在營外,側耳傾聽——“……北庭軍妄自尊大,肆饒邊防,速速奉回北國公主,若再生事端,必嚴明法度,絕不輕赦!欽此——”屋內的天使聲音傲慢冰冷,隻聽得方丹峰緊緊握住拳頭。


    營門一挑,衛兵一湧而出開道,宣旨的文臣走在前麵,楚天河卻陪著笑臉在後,低聲道:“大人遠道而來,還是歇息一天,明日——”


    “楚將軍,我等身負聖恩,還要回朝複命。”那文臣對著京師的方向拱了拱手:“你好自為之。”


    楚天河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要將什麽遞過去,嘴裏訥訥:“大人辛苦……”


    那文臣卻猛地變了顏色:“楚將軍!朝廷人人稱你一代名將,清正剛直,怎麽敢賄賂朝廷命官!”說著用力一揮袖子,一張單薄的銀票飄落在地,楚天河隻窘迫地滿臉通紅,眼睜睜看著使者走出營門,登上馬車離去。


    “將軍……”鐵敖不忍見楚天河的臉色,伸手拾起銀票,勸慰道:“那人是慕提督養的一條狗,哪裏會收你的銀子?”


    楚天河苦笑:“這點銀子,也不夠那群京官塞牙縫的,唉,老夫妄做小人了。”——那點銀子,已經是他二十年的俸祿積蓄,卻是連送都送不出去。


    一轉眼,鐵敖看見了方丹峰,一驚:“你回來做什麽?不是叫你去右丞相府裏報信?”


    方丹峰搶前一步跪倒:“大人,這全是鳳曦和那個畜生搗鬼,屬下在路上截獲了兩個他的下屬,說是給慕老賊送了萬兩黃金——”


    鐵敖怒道:“誰叫你自作主張?”


    楚天河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老鐵,別罵小孩子了,恐怕這封信送到了也是於事無補,慕公子死在我這兒,他……他怎麽會放過我?”


    鐵敖急道:“這、這如何是好?我們什麽時候私自扣留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又從哪裏找個公主還他?”


    楚天河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恨就恨那個慕孝和公報私仇,他就不想想,我死了,北庭軍沒了,朝廷怎麽辦?我泱泱中華,難道要滅在北國手裏?”說到最後,已是怒不可遏,伸手將頭盔摘了下來,一根根白發剛勁如針。


    蘇曠慢慢從帳中陰影裏走了出來,臉色也是發白,跪倒請罪:“大人,小人該死,沒能保護慕公子,牽連大人。”


    “起來吧,不幹你們的事……”楚天河四下一望,無數士兵已經停止喧嘩,齊齊站立,等著他的示下,楚天河歎道:“老鐵,你帶著你兩個孩兒回去吧,這兒本來沒你們什麽事情,今晚之約,取消了吧。”


    鐵敖急道:“蒜頭,你呢?”


    楚天河傲然道:“我寧可死在北國軍刀下,也不死在奸佞小人手裏。”


    方丹峰大聲道:“我不回去,我和將軍同生死!”


    他這句話喊得熱血彭湃,無數士兵齊聲大喊——


    “北庭軍將士與將軍同戰!”


    “寧可為國盡忠,不死在小人手裏!”


    楚天河緩緩道:“你們……又何苦?”


    鐵敖一把抓住他的手:“蒜頭,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現在兩軍在黃岡梁對陣,朝廷不許動手,不是要北庭軍束手待斃麽?不如索性拚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楚天河咬牙一跺腳:“媽的,老子也沒公主還他,兄弟們,咱們滅了北國軍再說——”


    “是——”一陣齊刷刷的應命聲,無數至誠的眼睛望著他們的將軍。


    “楚將軍……我有個想法……”蘇曠低聲道。


    方丹峰忍不住諷刺:“你上回的想法是找鳳曦和借馬,差點沒把莫先生氣死,這回又有什麽主意?”


    蘇曠不理他:“今晚之約,不能取消。將軍,鳳曦和已經和慕提督搭上線,拉他下水恐怕已經不可能……不過兵不厭詐,不如我們趁機行刺紮疆緬,若是主帥暴斃,軍心必亂,說不定還有一戰而勝的機會。”


    楚天河看著他:“你和老鐵,有把握麽?”


    “沒有……”蘇曠苦笑:“不是我和師父,將軍,我自己去。”


    鐵敖雙目一睜:“又胡鬧!”


    蘇曠走到楚天河麵前,跪下:“將軍,我屢次錯信鳳曦和,追悔莫及,就給我個機會吧。”


    楚天河扶著他的肩,一字字道:“兵家大事,不可賭氣。”


    蘇曠搖頭:“我不是賭氣,將軍,我軍戰馬糧草俱都不足,非出奇兵不可製勝,兵燹一起,我們師徒隻怕都回不了京師,既然如此,就不必浪費人手,我若敗了,師父,師弟,莫先生,還可以輔助將軍。”


    同在鐵敖手下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師弟”,方丹峰心頭一熱,大聲道:“師兄,我和你去!反正少我一個不少,有師父就行。”


    蘇曠繼續堅決搖了搖頭:“我一個人行事反而靈活,再說北國軍大兵壓境,鳳曦和虎視眈眈,師父一個人,哪裏應付得過來?”


    楚天河還要再說,鐵敖卻勸道:“蒜頭,你讓他去吧,丹峰你保護將軍,我帶人接應蘇曠——這孩子聰明伶俐,功夫也不錯,若真能殺了紮疆緬,也是大功一件。”


    良久,楚天河才點頭:“既然要去,就早早準備——時候已經不早了。”


    眾人聞言一起抬頭,一輪紅日,已經偏西,天邊的晚霞如少女頰上的胭脂,紅得如醉,映著萬裏草原,如詩如畫。


    北國軍與北庭軍東西相峙,攻守鮮明。


    “蘇曠無論得手與否,要逃,決不能逃向東西,直闖連營,乃是大忌。而南北之間,男方便是中國,北國人必定嚴加防範,唯有北逃,兵力雖重,但防守必定不嚴,倒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守在東北角這裏,接應蘇曠。”鐵敖用力催馬,順便向身邊的莫無解釋。


    “知道了。”莫無依舊惜字如金,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會消耗他的內力。


    “老莫”,鐵敖忽然轉頭。


    “我還年輕。”莫無不理他。


    “好好,小莫,莫少俠”,鐵敖哭笑不得,“你天天說著官場險惡,這回怎的不走?”


    莫無冷笑:“江湖也好不到哪裏去。”


    鐵敖失笑:“你這家夥真是又臭又硬,怎麽,受龍晴的氣,還沒消啊?”


    不提龍晴還好,一提龍晴,莫無的臉立即就黑了,這回更是緊緊閉著嘴巴,一個字也不肯說。


    鐵敖加了一鞭,又笑:“真的不說話?蘇曠那小子說得對,這場仗打下來,咱們師徒恐怕都回不去了,死都死了,你也不肯多說幾句?”


    莫無冷冷掃了他一眼:“鐵敖,自從你過了四十,就越來越羅嗦,跟個娘們似的,手上功夫不見長進,嘴巴倒是能說會道起來。”


    “能說會道有什麽不好?”鐵敖嘿嘿一笑:“和你不一樣哪,我老啦,喜歡和年輕人聊聊天,覺得世界還很美好。”


    莫無一提韁繩,馬蹄越過一具屍體,“是,真美好啊。”


    鐵敖苦笑著搖了搖頭,咳嗽一聲:“說真的,莫無,有些事,咱們得聊聊,我怕是現在不說就沒機會——我們這次出手剿匪,究竟是誰的意思?如果殺了鳳曦和,究竟對誰有好處?北國軍忽然出兵,是預謀還是巧合?鳳曦和究竟什麽打算?紮疆緬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如果不死,他們用借口挑釁?”他正準備滔滔不絕地問下去,卻沮喪地發覺莫無一個字也沒聽。


    “莫少俠!你棄劍十年,被我拉出來,難道一點都不好奇?”鐵敖又好氣,又好笑。


    莫無搖頭:“反正已經被你拉出來,好奇也頂多落得死不安心,我何必多疑?你繼續問吧,我知道你們做捕快的喜歡自問自答,我聽著就是。”


    鐵敖苦笑搖頭:“你這家夥,難道就這麽死在塞北,也不冤枉?”


    莫無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視著遠方的蒼茫:“你既然知道我棄劍十年還來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問?再說……再說……老鐵,你說的對,我也快要老了,窩囊死在林泉之下,像個廢人,倒不如為天下拔劍一次,死得其所,有什麽冤枉?”


    鐵敖看了看他,莫無還是岩石一樣的冰冷無情,但是目光之下,儼然有了一絲火熱。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劍!”鐵敖用力催馬,大聲道:“我一直借這個機會要理出一條線來,剿匪,饒邊,殺敵……這幕後必然有人主使,而有這個能耐又可以得到好處的隻有一個人——但是我想不通,鳳曦和憑什麽勾結他?他如果要借助鳳曦和的力量,又為什麽要下令剿匪?”


    鐵敖苦苦思索,並不指望莫無可以回答,但是莫無偏偏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和蘇曠一樣,覺得鳳曦和不像賣國求榮的那種人。”


    鐵敖奇道:“哦?說來聽聽?”


    莫無笑了笑:“我和蘇曠的想法應該也差不多,龍晴看上的人,多半不是大奸大惡之徒。”


    鐵敖冷嘲:“別自作多情了,蘇曠那小子是看上龍晴又不承認,你算那根蔥,龍晴你見過幾麵?人家一見你就恨不得捅你一刀。”


    莫無低下頭,輕聲道:“大哥的女兒,絕不會是惡人,我信她。”這句話,竟有說不出的悔恨和回憶……


    鐵敖遲疑:“鳳曦和城府極深,龍晴若是上他的當呢?”


    莫無堅決道:“若是鳳曦和真的勾結北國,賣國求榮,龍晴一定會殺了他。”


    鐵敖歎道:“希望……承你吉言。”


    遠處,連營之中吹角聲迭起,如神哭,如鬼嘯,西天中一輪沉沉落日,在號角聲中淒厲如血,似乎在呼喚著洪荒中遠古的戰役,天地蒼茫,頓生蕭瑟之意。


    莫無向西南看了一眼:“蘇曠,他進去了。”


    二人不再多話,隻默默等待,期盼著蒼天可以給中華一次機會,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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