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瀧河上漫出來冷霧將羅徹敏整個人浸透,鎧甲壓在他身上,似乎沉重了許多許多。他側過臉去,鄂奪玉的麵孔象一柄磨得極光滑的劍,剖開這晦昧的霧色。


    羅徹敬即然要重掌兵權,就讓他掌去!羅徹敏吐出的字,將麵前的霧氣凝結成一些籟籟掉落的冰碴子。我己經下令他回秋州重整人馬,圍堵張紓。我倒要看看,他終究還會幹出些什麽事來!


    鄂奪玉點點頭道:奉國公不在若是他在,羅徹敬就未必敢妄動了。


    這小子我交給你了!羅徹敏在鄂奪玉肩上擂下一拳,鄂奪玉毫不猶豫地回了一拳,兩人相視而笑。


    好了你回去吧!羅徹敏道,鄂奪玉略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突然又緊緊合上了嘴。


    羅徹敏見他神色,正想問,驟地卻也聽到了那琵琶錚錚,剖霧穿雲而起。旋又如朔風化雨,細細弱弱,漫天而降,落到靜靜河麵上,撫起寒波千道。羅徹敏策騎向前趕了幾步,濕冷的柳葉貼上他的麵孔,河中一汪燈火,象將要西沉的一團月暈,彈琵琶的身影在波心蕩碎。


    羅徹敏抬眼看河邊小樓,彈琵琶的女子微微垂首,麵孔埋在發髻的陰影之中。發間珠光灼灼,與那十枚疾撥中的銀指套交織成一團冷冽而又熱切的光環。羅徹敏聽著聽著,突然想起,這便是他們初識之地了。


    不是說,不讓她來麽?羅徹敏想著,昨日他讓人傳箋於她,說這軍務緊急,無暇辭別,此去歸期難測,望她善自珍重、不必掛念。文字之中,其實已經有了疏遠之意。送箋之時,他想,無非一個煙花女子,無非一段露水情緣,去便去了,又算得什麽?是該揚鞭而去罷,然而等他清醒過來,雙足卻已甩鐙落地。


    正這時琵琶聲斷去,這天這水都似驟然一暗,寂落無依。燈暈飄動,象一塊無瑕的淡黃琉璃,籠著那眉目略含輕愁的女子自樓上降下。她裙袂在河風中拂起,纏過一根根竹欄,象是一雙無力的纖臂,掙紮著想要挽住些什麽


    一直到她在羅徹敏麵前站定,羅徹敏都有些如在夢中。他猶豫著探出手去,,卻又覺得那霧中不過是他思緒凝結的幻影,隻要輕輕一觸,就會在他指尖消散。


    此去風霜箭雨,願君善自珍重!微微合動的紅唇中,一團白氣嗬開,將她的眼眸中的那一星光芒含糊成瀲瀲水光。他胸前略緊,卻是魏風嬋在給他整著圍巾。她手指光滑而冰涼,從他下頜上微微擦過時,竟凍得他瑟縮了一下。他抬起雙手,欲要暖一暖那十指,魏風嬋卻已經猛地抽回指頭,背在身後。


    九娘!他往前邁了一步,魏風嬋卻退了一步,打燈籠捧琵琶的兩名小嬋插了進來,攔在二人之間。


    燈火恍惚中,魏風嬋拋下一個黯去的眼神,碎步遠去。燈暈在越發濃起來的霧中烙出她的背影,留給他一個決別之意。


    這時諸軍肅立,悄然無聲,這些廝殺漢子們,都有了些愁思鬱結。突然啪!地一鞭抽響,杜樂英一驚回頭,隻見羅徹同鼾聲隱約,歪倒在馬背上,手中的葫蘆墜落。鄂奪玉的鞭子貼地拂過,卷起那葫蘆,握在手中。似乎方才一幕,唯獨不曾吸引到他的目光。


    這一聲也喚醒了羅徹敏,他止住自己往前追去的衝動,胸中反反複複地念著一句話:這樣了結正好,正好,正好這話起先說時,仿佛有一把雪亮的鋸齒在胸口來回拉動著,然而再過一會,便覺得心頭一片麻木。


    他翻身上馬,向鄂奪玉道:瀧丘的事,就拜托了!便勒韁飛馳上道。王無失和陳襄一左一右挽了羅徹同的馬匹,率踏日都八千快騎,也隨之而去。留下鄂奪玉任馬匹悠然信步覓草,在河岸上來來回回踱步。直至四野雞啼,天光欲曉,水麵中依然映現他若有所思、又似全無所思的眼神。


    羅徹敏帶著經過一冬整頓後的踏日都最先動身,因為結盟之事未卜,他們此去軍貴神速,不欲節外生枝,便沒有走衝天道,而是依舊走了拾寶道。


    一路上陸續得到消息,說是這幾日據情形看,進軍還算順利。昃州城內的宸軍因為糧草不濟,又怕被切斷後路,棄城向孟縣進發,欲救出孟縣駐軍一同撤往廂州。趙德忠軍尾隨而去,己與瞿慶軍成夾擊之勢。劉湛率鄉民奇襲占領了金牛渡三裏外一個叫秸風屯的莊子,堵住了河北宸兵南撤的退路。金牛渡宸軍守軍與南撤宸軍眼下正晝夜不分地反撲,企圖匯合。趙德忠正親率帳下精銳親軍趕去增援,瞿慶解了孟縣之圍後,眼下也在那邊進發。


    羅徹敏正這一軍都是輕騎快馬,輜重盡置於後,因此十日上,便入了接近了神秀關。隻是到了關城之上,卻覺得情形不對,城上旌旗亂舞,將日頭攪得一片零亂。他們一直走到門前,竟然無人出來迎接。


    與神秀關每日都有書信來往,關中留守將佐早知他到達時辰,這情形就讓羅徹敏分外不解。陳襄不管那麽多,扯著嗓門就嚷嚷起來,王上駕到,還不開關?


    內麵探出幾個腦袋來,晃動了一會,才終於有人高聲道:快開門!


    關門打開時,上前跪迎的幾名將佐眼神中都有些掩不住的驚惶之色。


    出什麽事了!羅徹敏俯聲喝問道。


    將佐不及出聲,就有渾身浴血的一匹馬從街角轉了過來。馬上伏著一員將領,兜鍪不知落在何處,亂發垂散下來,摻著血塊土粒。婁原!羅徹敏認出那是趙德忠的一員心腹將領,心驟地沉了下來。


    婁源帶來的果然是不好消息。趙德忠前日晚前本與劉湛約好,內外夾攻秸風屯下宸軍營壘,奈何劉湛卻誤了約定時辰,趙德忠猛攻不克,損失慘重。他眼下後撤到孟縣,讓傷兵們先回神秀關。


    羅徹敏驚道:瞿慶呢?他不是也到了那附近了麽?


    瞿副使說敵軍勢大,趙大人再三相邀,他也不肯出兵,反說要退守昃州城。


    豈有此理!羅徹敏勃然大怒,喝道:出兵之事,是他參預策劃的,他憑什麽又畏縮不前?


    瞿副使說婁原瞧了一眼羅徹敏,卻又將麵孔低了下去。


    他說什麽?


    婁原被羅徹敏狠狠地盯著,方吞吞吐吐地道:宸王遣使者再三招降於劉大人,怕劉大人他


    羅徹敏想起杜延章讓鄂奪玉來勸他關於頒賞的話,不由重重地哼了一聲,切齒道:你覺得呢?


    我其實倒不信,婁原苦笑道:打戰的事誰料那麽準,一次失誤算不了什麽。眼下我看劉大人還是忠於王上的,然而再過些時日,卻難說了!


    喔?羅徹敏驟然站定。


    劉大人身邊並無勁旅,隻有親信部屬與民兵,秸風屯地勢頗險,水源糧草不缺的話,倒是能守上個把月。然而若是劉大人得知友軍猜忌,援兵無望,宸王再以他親眷勸降的話


    羅徹敏怵然一驚,他沉下心來略想了一會,便可以體會到劉湛這時的處境。他斷然道:趕緊飛鴿傳書,將劉湛之子送過來!


    是!


    不等伏虎都與神刀都了!羅徹敏振衣身起,按劍道:我們馬上趕去!


    入夜時分,羅徹敏從昃州城外經過。城池被熏黑了的痕跡經霜被雪猶然未去,小草在毀圮的磚石之間新發,那嬌嫩的色澤越發襯得大地上的一切如此蒼涼。他不由想起當初在這裏與劉湛初見時的情形,暗暗地道:劉湛,願你相信我!


    出關後一路所見,都是凋弊荒涼的景色,田地中生滿雜草,多日不聞一聲雞啼。偶然見到一些百姓,都是枯瘦如柴,衣不蔽體,白日裏看去,也如同遊魂一般。羅徹敏心道:難怪宸軍的駐紮會激起這麽大的民憤,看來昃州確實負擔不起駐軍糧草。


    然而就在一年以前,他都常聽父親說起,昃州劉湛是個人材,十幾年下來,將樞北大戰中蕩為白地的昃州整治恢複,再獲有樞中第一糧倉之美譽。這一年來戰事,將劉湛十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就連他這毫不相幹的人看了,都覺得心中不快,卻不知劉湛麵對此等景物,將是情何以堪了。


    隨著往日戰場一次次重現,羅徹同也似精神起來,不再整日爛醉。他們兼程趕路,衣不解甲,馬不卸鞍,在三月十八這日,到了孟縣。趙德忠在此處駐守,瞿慶也得了消息趕來。兩人在縣城外布陣,迎侯羅徹敏到來。


    趙德忠上前請罪,羅徹敏扶起他道:這不是請罪的時辰,我們趕快商議眼下情形吧!


    是,王上請進!趙德忠起身引路,羅徹敏挨了一會,才仿佛剛看到仍然跪在一邊的瞿慶,臉上重新堆了笑起來,道:瞿將軍還不快起來!


    瞿慶笑得有些勉強,道:王上一路辛苦!


    哪裏比得上你們這連日廝殺!羅徹敏一麵走一麵道:瞿將軍可是辛苦了!


    怎敢怎敢,隻是饒幸保全部下,未有大過罷了!瞿慶似全聽不出羅徹敏話中譏諷之意,反而還有些洋洋得意。羅徹敏瞪了瞪眼,聽到背後傳來王無失按捺不住的偷笑,隻好跺了跺腳,跟著他們走進縣衙大堂。


    縣衙昨日還是節度使行轅,因為他來了,所以趙德忠臨時搬了出來,改作了王駕行營。堂上擺好了酒菜,羅徹敏邊吃就邊與趙德忠瞿慶和羅徹同等將共議眼下戰情。


    瞿慶先問道:不知伏虎都與神刀都何時能到?


    大約總要再過十多日吧!羅徹同道:他們是步軍,又帶著輜重押著糧草,這是最快了!


    唉呀!這麽慢?瞿慶搖頭道:可是昨日接到情報,說廂州宸軍己經到了金牛渡了,隻怕趕不上了!


    眼下我軍己有五萬之眾,也可以一戰了。羅徹敏道。


    趙德忠道:此次能夠奪回昃州城,戰果已經很不錯了,如今諸軍都是遠離駐地,昃州糧草不濟,不可勉強再戰。


    羅徹敏倒沒料到趙德忠也會要求退軍,他先一怔,後道:若讓宸軍重回樞河北岸,那麽以宸軍兵力,奪回昃州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兩位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難道連這都不明白嗎?


    他這話說得重了些,趙德忠當即變了顏色,道:這數日來我軍幾番攻打宸軍營寨都無法克服,兵力折損甚重,眼見敵軍又有援軍將至,王上難道讓大家一起送死嗎?


    趙將軍!羅徹敏被他最後一句話激得有些氣,勉強按捺下去,然而臉上還是一片通紅。他起身按劍道:敵軍有援軍,難道我軍沒有麽?敵人可以在你們的重圍下堅守了十餘日,難道我們就不可再堅持幾天?


    見他們將要吵起來,瞿慶趕緊道:王上和趙大人都消消氣,慢慢說嘛!


    爭吵分明是因他而起,倒弄得他作和事佬了,羅徹敏不去看他,閉了嘴。


    正在氣氛尷尬時,驟地有有人在廳外厲聲狂喝,讓我去見王上,讓我麵見王上!


    羅徹敏先是覺得有點耳熟,很快想起來,竟是馮宗客的聲音!他這才突然想起,這兩個月來馮宗客沒有到王府裏見過他,再回憶,似乎是花濺提過,說馮宗客來府上辭行,他也沒有太在意。


    誰放他進來的?快趕出去快趕出去!唉喲外麵的守衛顯然和馮宗客起了衝突。


    住手!羅徹敏起身往前趕了幾步,喝道:讓他進來!


    趙德忠顯然不甚情願,然而還是向外道了聲:放他進來!


    馮宗客蹬蹬蹬地闖進堂來,羅徹敏驚得呆了一呆,才失聲道:你怎麽成了這樣?


    馮宗客比他記憶中瘦了許多,隻餘下偌大一個骨頭架子,挑著一襲破成漁網般的布衣。發須眉頭似乎被火燎過,參差不齊,又帶焦痕,一雙眼中滿是血絲。他站定了細看著羅徹敏,似乎終於認定了一般,悲喜不勝地跪下行禮道:王上!請王上請速速發兵!


    羅徹敏趕緊下去扶了他起來,問道:你是從劉湛那裏來的?


    是!馮宗客反手抓緊了他,力氣大得讓羅徹敏生生作痛。他語含哽咽道:劉大人堅守孤寨,日夜苦戰,但盼王上前來!


    他們現在如何?


    劉大人甘冒奇險,率三千勇士奔襲千裏,占據了秸風屯,瞿大人曾說他會在三日內接應而來,然而卻毫無消息。趙大人那次進攻,被宸軍先一步發覺,他們嚴守山道,我們幾番衝殺才下,卻已無趙大人之軍的行蹤!劉大人遣數十名兄弟下山求救,卻從無回音。我本不願離開劉大人,為了求援也隻得下山,誰知他們非但不肯發救兵,還將我關起來加刑拷問馮宗客說到此處,已是憤懣難當,騰地起身向趙瞿二人跳去,喝道:劉大人在山上已經吃了三五天的野草了,你們還在這裏喝酒吃肉!


    他猛然發了性子,甩開羅徹敏的手,幾步躍上,先是一腳踢開瞿慶的案幾,複又去踹趙德忠的案幾。瞿慶沒防到他會突起發難,讓他給掀得酒肉狼籍,淋漓一身。趙德忠卻有了防範,抄起桌上小刀刺向馮宗客的腳心。馮宗客氣怒之下沒有察覺,一邊羅徹同瞧得清楚,趕緊跳出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扳到地上。


    馮宗客絞住羅徹同,要和他角抵起來,不過馬上看到了那把小刀,這才曉得他是好意,緩緩地放開了手。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羅徹敏將馮宗客擋在身後,厲聲喝問。


    趙德忠垂了下眼,複道:前幾天都聽探子報說,劉湛與宸軍有通。劉湛派來的人,我們豈能不嚴加拷問?這個人,聽瞿副使說是跟過王上的,才留了下來,否則怎會容他呆在這孟縣城中?


    有趣有趣,羅徹敏急促地來回走了兩趟,反問道:劉湛若叛,何需堅守這麽多天?


    正是他堅守了這麽多天,才覺得有問題。趙德忠來了這麽一句,把羅徹敏頂得一愣。


    他話中之意,分明是指劉湛是有意賺他們,馮宗客暴怒將起。羅徹敏再度攔住了他,羅徹敏己經鎮定下來,道:我來了,自然是我作主,二哥,你帶他退下去休息!


    馮宗客也不是完全是莽撞漢子,一通怒氣發過,也知道羅徹敏總得說服手下,才可一戰,便默默退去。


    羅徹同和馮宗客一走,其它人幾名將佐也覺氣氛尷尬,一個接一個尋了由頭,都溜下堂去。


    羅徹敏站在那裏盯著趙德忠和瞿慶,目光陰沉不發一言。王上兩人同時發聲,你看我我看你,卻又都靜默了下來。


    我知道你們信不過劉湛,羅徹敏低下頭去,咬著嘴唇道:他與我家敵對這些年,你們信不過也是應當的。隻是若我們棄劉湛而去,從今以後,休想再染指樞河。若是不能殺了高氏為父報仇,我縮在神秀關後長命百歲又有何益?他猛然抬頭逼視,趙瞿兩人不得不略為垂首。


    我意己決!羅徹敏一振披風往外疾走,邊走邊喝道:明日全軍整發,進逼秸風屯!


    孟縣至樞河北岸這一帶,都是蜿蜒起伏的細小丘陵,宸軍在這一帶依地勢布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座寨子。有些寨子勢當要衝,如果不加拔除,不可能進軍秸風屯。直打了三四日,才掃清了宸軍外圍的一些哨寨,趙德忠請羅徹敏到高些的山上,指著藹藹叢雲中的一座峰巒,道:那便是秸風屯了。


    那山峰兩側,密密麻麻地都是宸軍營壘,因為風吹日曬盡成灰蒙蒙地顏色,似乎還生滿了綠苔,與四野山嶺渾若一體,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然而細看去,便如同在汪洋大海,秸風屯如同當中的一艘小舟,讓人驚歎它怎能不被風浪覆滅。再往東南方向看,就是樞河繞過,那麽細那麽飄渺,象一根懸在風中的蛛絲。


    有兩條路可以殺入屯中!馮宗客比劃著道:東麵那條平緩的,是上次趙大人攻過地;西麵一條更陡峭些地,我偷出來送信就是走得那條,下麵又臨著深潭急流,宸軍雖然設了關哨,卻也不能守得那麽嚴實。今夜我就從那邊設法回去,向劉大人通報喜訊。


    你再挑一些弟兄一起去!羅徹敏道。


    是!


    你走那條道,最多能帶多少東西?他又問。


    馮宗客想了想,道:那山道極崎嶇,帶得東西自然是越少越好,我最多能帶個二十斤。


    那好,就按一半算,你去踏日都裏麵挑三百名弟兄,每人背上十斤糧食。羅徹敏的馬鞭在一邊山石上敲了幾計,道:今夜我們佯攻,掩護你們上去!


    當晚羅徹敏戴金甲,掌毓王王幟出戰,宸軍果然被吸引到東路上。他們猛攻一陣,侯山上信號傳出,得知馮宗客已經上山,便鳴金收金。


    此後羅徹敏便每日親自督戰,衝殺宸軍諸寨,宸軍主將亦非弱者,營壘造得極為堅實,又明知強援將至,因此堅守不出。羅徹敏心再急,也隻能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打,進度不快。好在山上得到毓王親自來援的消息,顯然士氣大振。有幾次他們正攻打時,山下也衝下來相助,雖然幾次都因別寨宸軍趕來而未能會師,卻讓秸風屯的人充滿了信心。


    隻是這幾日,廂州宸軍卻也己經過了金牛渡,秸風屯便有些頂不住的樣子。羅徹敏一日三次催促黃嘉與榮錄兩軍,兩軍兼程趕來,每日一封通報行程,並說劉湛的兒子也被送到了他們軍中。羅徹敏算著他們還有三五日就該到了,多少能紓解一下焦慮。然而沒料到在這節骨眼上,瞿慶又給他帶來了極糟的消息。


    什麽?白衣別失奔襲衝天道?羅徹敏推開給他裹傷的大夫,一躍而起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


    帳中人麵麵相覷,都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白衣別失入淩衝二州剽掠是常事,尤其是淩州節度府的大半兵力傾巢而出之時,更不稀奇。然而他們幹嘛去攻打衝天道呢?羅徹敏略為鎮定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消息的來源,問道:是二十三的莊子上傳來的消息?


    是!瞿慶道:雖然還沒有到衝天道,各處莊子裏傳來的消息看,確是向衝天道來無疑!


    去年秋天羅徹敏的屯墾之計初次施行,隻招募了不足六千流民,分置了十個莊子。這些莊子的布置都頗有講究,正是可以觀察到白衣別失最常入侵的道路附近,卻又是有所依仗,利於守備。一旦白衣別失有動靜,諸莊之間就交互傳信,並傳給最近的駐軍。眼下離二十三的莊子最近處,就是瞿慶留在衝天道的淩州軍了,因此消息自然由淩州軍傳給了瞿慶。


    羅徹敏腦子裏亂哄哄地轉著,先是在想,不知道羅昭威眼下怎樣了,又想到羅徹敬他正與張紓作戰中,是絕不可能召回來了。其它諸軍主力都在這裏,近一點的,就是正趕往這裏的神刀都與伏虎都。他咬咬牙道:罷了罷了,讓黃嘉繼續來,教宋錄趕緊調頭趕往衝天道!說出這話裏,他恨不得抓住自己的頭發,一根根拔出來。


    帳中人看他的臉色,都悄不著聲地退了下去。大夫試探著問了句:王上,你臂上的傷


    滾出去!羅徹敏一聲厲喝,將盛著傷藥的盤子踢翻了,藥膏糊了一地。那大夫皺了皺眉,似沒聽到他這句般,蹲下身去,從地上將藥膏刮起來。他那無動於衷的神情看在羅徹敏眼中越發可恨,他抽劍出鞘,喝道:還不滾?


    傷者這麽多,這傷藥可不能浪費。大夫毫不在意已經架到脖子上來的劍,自顧自地收拾地上的藥,把羅徹敏氣得手直哆嗦。他胸中正有無名之火,那劍就向下劈去!


    杜樂英在外麵聽到,掀簾子衝進來,一下子攥緊了羅徹敏的胳膊叫道:王上,王上你可不能這樣他的聲音和手一齊發顫,羅徹敏緩緩地勻著氣,回頭看了一眼杜樂英。杜樂英的眼中有一抹懼意,那懼意將羅徹敏激得清醒過來。


    他揮劍的臂垂了下去,沉聲道:讓他料理清楚了快滾!便推開杜樂英大步走出帳去。杜樂英抹了抹額上的汗,再看那大夫,竟然清理得無比認真,仿佛方才生死之間一個來回,於他竟是毫不在意。


    還真是不知死活!杜樂英心有餘悸地咕了一句。他看著羅徹敏大步踏去的身影時,突然憂慮起來。上次看他這麽發脾氣,是在淩州那回吧?從那後他己經沉穩了許多,繼位後更是竭盡將自己鍛煉得深沉些。可杜樂英畢竟與他一同長大,深知他的性情,人生就的性情是不容易改的,他這一下子發作,該是用盡了克製的功夫吧!然而,這仗,才剛剛開始,艱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他追了上去,遠遠地吊在羅徹敏身後,羅徹敏向山上攀去,卻有意不走大道,專挑岩壁陡峭、草木繁茂之處。這麽一用力,他左臂上的傷口就又裂開了,血一汪一汪地,淌在他經過的地方。杜樂英膽戰心驚,卻不敢出聲。


    羅徹敏終於攀到山頂時,似乎也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杜樂英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窺探他。羅徹敏俯視著腳下群峰,他的目光一亮一亮,那是遙遠處宸軍的火把映在他轉動的眼眸之中。秸風屯下宸軍一隊接一隊地趕來,象無首也無尾的長蛇,杜樂英看得久了,隻覺得心裏發慌,口舌發燥。


    別為我擔心!羅徹敏突然道。


    杜樂英一驚,知道他發現自己了,怔在那裏,不知道是不是該現身而出。


    我沒事,就是心裏煩!羅徹敏揪著地上的草,一根根向山下扔去,道:我靜一靜了自己會回去。


    好的!杜樂英不敢再停留,正要邁步,羅徹敏又加上一句,道:催黃嘉快些!


    是!杜樂英大聲回道。然而就這時,羅徹敏突然跳起來,叫道:出什麽事了?


    杜樂英幾步趕到他身邊,往下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秸風屯上冒起了一團火光,那火光迅速地漫開,象隻用了一瞬間的功夫,就籠住了整個山頭!杜樂英有些六神無主地看了一眼羅徹敏,剛才在他眼珠上晃動的火光,已經照紅了他的整張麵孔,他的神情象是剛被投入火的泥塑,正被迅速地固定起來。


    快!我們快走!羅徹敏猛喝道,奔下山去。


    羅徹敏傳令下去,踏日都最先整裝待發。然而趙德忠和瞿慶聞訊趕來,挽住了羅徹敏的馬頭。


    王上!瞿慶叫道:劉湛有變,此去定然無功!


    羅徹敏一鞭子抽下去,抽在瞿慶臉上,咬牙切齒地道:你敢抗命,我這就殺了你!


    趙德忠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也被瞿慶臉上流下的血給逼了回去。


    於是白日剛剛劇戰了一天的諸軍,就在羅徹敏的毫不容情的暴喝聲中,又被叫了起來,投奔向他們己經鏊戰了數十日的戰場,那滿是血與火光地,吞噬了無數同袍生命的戰場。


    羅徹敏的劍身很快就被血給沾滿了,又一名敵人向他飛馳而來,他一劍掠過,劍似乎被鎧甲卡了一卡,收回時,竟從手中滑脫了。


    啊!羅徹敏一驚俯身,斧頭呼嘯著,帶著腥風從他背上揮過去。他竭力側過頭去,看到那壯漢欣喜欲狂的雙眼,雙眼正中是他金盔上鑲著的紅寶石、宸軍中每個人都知道那是毓王的盔飾。


    別高興得太早!羅徹敏在心中喝道,右腿從收回的斧下麵探出去,在壯漢麵前晃了一晃。那一腿來得好生玄妙,壯漢被嚇得驚了一驚,然而這一腿的踢得太高,其實是毫無力度的。羅徹敏驟然在鞍上翻身,左腿反踹而起,運起十成混元功,正中壯漢的額角。


    身後傳來重物墜地之聲,羅徹敏沒有浪費時間回頭去看,他向四下裏張望著,叫道:二哥,二哥!王無失,王無失!陳襄,陳襄!樂英、樂英


    他的聲音在響徹天地的喊殺聲中那麽細弱,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王上?有人欣喜欲狂地叫道:你,你怎麽一個人?


    羅徹敏回過神來,看到火把中一張溫厚的麵孔,終於將悶久了地一口氣籲了出來,叫道:黃指揮,你終於來了!


    是黃嘉帶著伏虎都加快步伐,提前了兩天趕到。他遠遠發覺情形不對,便果斷地加入了戰局。據他觀察,淩鑠兩州人馬,都畏縮不前,隻有踏日都作戰格外頑強,因此孤軍深入。


    王上!他們交談片語間,羅徹同連挑飛好幾名兵丁,向他衝過來,叫道:你怎麽落到後麵去了?


    這些天征戰中,他往日神采漸漸重現。他發覺羅徹敏手中無劍,此時飛騎而下,順手一攘,就從鄰近宸軍手中挑飛起一柄長劍,再在劍身上一磕,那劍衝著羅徹敏飛來。羅徹敏探手就握住了劍柄,毫不費力。


    前麵怎樣了?羅徹敏喝問道。


    黃指揮來了?羅徹同大喜道:那好!我們快撤!在他們說這幾句話間,陳襄王無失和杜樂英各率所部,也漸漸聚攏。他們身邊的宸軍在這些飛騎之下掙紮呻吟,羅徹敏身邊暫時平靜下來。


    怎麽了?羅徹敏驚問道。


    劉湛己經放棄了秸風屯,他下山了!羅徹同喝道。


    啊?羅徹敏腦門上一緊,微微地眩暈了一下。


    我阿爹怎麽了?有個孩子的聲音嚷了起來。


    滾開!羅徹同叫道。


    羅徹敏睜開眼,看到知安扒在羅徹同的馬頭上,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躥上去的。羅徹同將他推下馬,他的眼神中有種非同尋常的嫌惡之感。


    知安眼看就要落在馬蹄之下,黃嘉往前探了探,撈起他的腰將他放回鞍上。他卻賣力地踢打廝咬著,全不管他幼稚的胳膊和細小的牙齒落在誰的身上。


    不,我們不退!羅徹敏突然發覺,他確實沒有了退路。是他願意信任劉湛的,是他一意要發起進攻的,為之他己經與淩鑠兩州公然撕破了麵皮。如果再退回去,趙德忠和瞿慶眼中,還會有他麽?


    即然己經相信了,那便隻好相信到底吧!


    羅徹敏將劍向外展開,攔在了諸軍之前,沉聲道:我們殺過去,見不到劉湛我絕不回頭!


    又是半宵血戰,踏日伏虎兩都的兵卒在他身邊呻吟,落地,被敵友的馬蹄和硬靴踏成血泥。羅徹敏的臂上越來越痛,痛得就好象要斷掉一般,然而他卻恨不得更痛一些。他並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值與不值,對與不對,這個時侯也沒有人能告訴他。很奇怪地,這時他腦子裏出現了鄂奪玉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所謂王者,無非獨夫!


    這句話晃過時,他身邊好幾萬人的戰場,突然變得靜寂無聲,身側都是瘋狂砍殺中的魅影,他隻覺得異常地孤單,那一刻仿佛與整個世界沒有絲毫牽連。


    劉大人!劉大人!王無失的叫聲終於將羅徹敏的神思拉了回來。他霍然抬首,劉湛身邊帶著近百騎,已是遙遙可見。


    羅徹敏的腦子瞬間變得極是清醒,他急吼道:劉將軍!你苦守孤寨近月,待我一片赤誠我如何不知?我來得遲了,對不起將軍,然而將軍這一走,這苦戰之功盡化作頑抗之罪,將軍當何以自處?


    他們奔走間,樞河的波濤已在眼前蕩起,兩岸火把連綿無隙。那一江仿佛霞漿流岩。劉湛的背影鑲在當中,突然讓羅徹敏想起當初昃州城頭的那把大火。


    劉將軍!羅徹敏吼了出來:當初我與你曾經有約,總有一日,我會把昃州還給你!這諾言我一日不敢相忘,你竟忘了嗎?


    劉湛的身形頓了下來,他用力勒馬,馬昂蹄長嘯,在原地兜著圈子。他沒有回頭,背著羅徹敏道:毓王!你仁愛嚴明,將來或會成為位定鼎天下的雄主,劉湛本也決心為你效命然而,終是沒這福份吧!


    劉將軍!羅徹敏慢慢感到了絕望,他仍然不甘心地叫道:秸風屯失守,過錯不在將軍,將軍這時回頭,依然功勞蓋世!


    劉湛似乎在緩緩地搖頭,他的歎息聲那麽微弱,然而羅徹敏依然聽得極是清楚。親不容間,謗言不絕,舊罪難贖,新怨又結。王上,你身邊已無我立錐之地!


    還不快走!皇上在對岸相侯!宸軍將領迎麵馳來,厲聲催促。


    羅徹敏聽到這句,想道:原來宸王親身來了。他的目光向對岸投去,羽葆儀仗在煌煌火光中凝成許多華麗的鑽石,晃得他眼淚發脹。他本該是害怕地,這時卻似乎怕不起來。


    阿爹!知安放開黃嘉的馬頭,伸長了雙手叫道:阿爹!阿爹!阿爹!


    劉湛似乎再度猶豫起來,然而宸軍己經縱躍到了他的後麵,將他包圍起來,他被挾裹著再度往前衝去。


    阿爹,阿爹你不要知安了嗎?你不要知安了嗎?你不要知安了嗎?阿爹你回頭看看我,看看我!孩子的哭聲如此無助。羅徹敏凝視著他淌滿了麵孔的眼水,這個夜晚流下的所有鮮血,似乎都不能象那眼淚一樣讓他感覺到悲傷,那似乎就是他的另一個影子。他忍不住將知安抱到自己馬上,撫了撫他的頭,低聲安慰他道:不是你阿爹不要你了,隻是他自己也不能自主。


    不,你為什麽不回頭看我,連看都不看我!這一聲他嚷得格外尖利,象一根小小的冰刺,在紮在每個人被殺聲燒得火燙地耳中。


    這一刻,劉湛猛地回頭,不顧宸軍的阻攔往這邊跑了幾步。羅徹敏趕緊將知安舉了起來,叫道:你看你看,你阿爹回頭看你了!


    然而知安撫淨眼淚的那一瞬間,他看到長矛飛槍一根又一根地飛插而來,劉湛的麵目被那舞動的刃割得支離破碎,象是一張瞬間紮了無數個孔洞的薄紙,片片飛散,很快就全然被夜火吞噬。


    就知這姓劉的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


    幸好老子早有準備!


    走,將這屍首帶去向皇上請功!


    羅徹敏抱緊了知安的頭,不讓他聽到宸軍罵罵咧咧的聲音。然而知安拚命地掰開他的手指,兩眼瞪得那麽圓那麽大,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宸軍槍頭上那個破布袋一樣晃來晃動的身軀,在樞河的水波上漸行漸遠。


    羅徹敏覺得懷中的顫抖平息了下來,然後那身軀就變得僵冷,似乎他正在他懷中死去。


    知安,知安!羅徹敏忍不住喚他。他回過臉來,一滴大大的眼淚,象青墜子般懸在眶下,然而隻是那麽孤零零的一滴,無依無傍無來無由地,好象從前沒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


    阿爹從前跟我說過,讓我發奮自強,不要象他一樣,知安神色寧靜,問道: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變得很強嗎?


    羅徹敏在這孩子的凝望中心頭一片茫然,向前和向後看去,他的敵人無所不在,他的部屬卻都那麽遙遠。


    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我有一天會知道。


    那麽我跟著你,你知道的時侯教我,好不好?


    好!


    我阿爹背叛了你,你不殺我嗎?


    若是你背叛我,我會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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