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點從對岸雲霞般的光彩中現出,愈變愈大。羅徹敏耳邊風聲驟然猛厲起來。


    王上!諸將驚呼,象刹那間空中有一隻孔雀張開了銀色的尾翼,劍光漲開,揮揮灑灑地鋪了滿空。一根、兩根、三根,折斷的箭簇落下來,發出雹子似地脆響聲。


    怕不怕?羅徹敏的手再揉了揉知安的頭發,知安搖頭,猛地抬臂道:隻恨我氣力還小,不能隨王上衝殺!


    好!羅徹敏低喝一聲,烏霞長嘶,往前飛踏,河風蕭蕭,吹得烏綢般的長鬃高高揚起。鬃毛下現出宸將驚懼的雙目,雙目努力轉動著,尋覓著劍影。然而那劍卻仿佛是在春風中融化,了無痕跡。突然間,滿地浮塵向他撲來。


    頭顱滾落,血水淹染了黑駒的白蹄。羅徹敏收回劍,再度嚎叫著向另一名宸軍撲去,劍擊破了護心鏡,鮮血頓時從甲片的縫隙中砰射出來,那人死前奮力擲出腰刀,烏霞咆哮著傾斜下去。刀過去,幾根鬃毛飄落,似乎有一線血痕飛揚起來,知安低低地叫了一聲。


    受傷了麽?羅徹敏問道。


    沒有!知安揚起臉,一串串血珠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滾落,是敵人的血!


    羅徹敏看到了他臉頰上的那道傷痕,然而更看到了他晶亮亮的目光,那種倚賴和信任,雖然隻是一個孩子的,卻也讓他亢奮起來。他幾乎想也沒想地,就再度衝殺上去,深深地鍥入了河邊列陣的宸軍當中。


    王上!回來!羅徹同沙啞的嗓音從身後追來,羅徹敏卻似一無所聞。許多事他都無法掌握,然而此時,他還可以掌握手中這口劍。如果這場戰事的結局是一片迷霧,至少他眼前的這個敵人是如此清晰。


    著!一聲厲喝,突然有灼熱的氣息向他襲來,還伴著焦糊味和叭叭地炸響,仿佛是一根巨大的火把。羅徹敏剛動了閃避的念頭,突然間,就覺得來不及了。那股氣勁籠罩了他全身,讓他突然有種被束緊的異感。


    賀破奴!羅徹同的喝叫似乎隔著一重山,片刻後才終於清晰起來:看槍!


    壓力鬆動了,烏霞幾乎跪到地上去的雙腿一躍而起。羅徹敏轉身之時,正看到羅徹同的槍尖絞在賀破奴長錘後的刃上,發出刺耳的茲茲聲。


    賀破奴咆哮一聲,長錘飛快地轉動,羅徹同的槍尖鐺然崩碎。錘身呼地向羅徹敏掄了過來,王無失和陳襄一左一右抄上來,喝道:我們攔住他!王上快走!杜樂英衝到了羅徹敏的身側,白濤嗚嗚地召喚聲中,烏霞不等羅徹敏驅策,就揚蹄而奔。


    羅徹敏回了一下頭,樞河以南的土地在通明的燈火之下,蒙著寶石般的光澤,象是海市蜃樓一般。


    知安,你幫我看看那邊,多看幾眼,我們總有一天會越過這條河,到達那邊!


    羅徹敏這突如其來的一通衝殺,讓河北宸軍為之一亂。然而畢竟是在宸王的禦駕之前,宸軍大怒之下開始反攻。剛剛打了敗戰的賀破奴首先發難,險險將羅徹敏斬於馬下。終究因為羅徹同等人追了上來,才搶回了羅徹敏。而賀破奴因為衝得最前,這一下卻落入羅徹敏方的才困境,被毓軍諸將圍攻起來。然而賀破奴畢竟聲名顯赫,諸將也不敢多停留,一等羅徹敏脫險,就向後撤去。


    賀破奴那裏肯依,窮追不舍,然而沒過多久就見到黃嘉策馬立於陣前,身後一排排鋥亮的槍尖,象是一叢密林。他曾經見識過伏虎都的厲害,然而藝高人膽大,卻還是後退幾步,然而猛衝上去。


    長錘瞬間砸倒一大片槍,沉重的錘身砸斷了槍支,鋒利的刀刃旋轉起來,地上頓時掉下三四根噴著血的胳膊。掙脫了束縛的長錘向前直擊而去,一顆人頭在錘頭上化作肉沫,槍陣向內凹去。然而此時他飛馳的馬匹其勢已盡,不得不落了下來。緊接著從前方和左右,更多的槍尖攢射而來。他將錘頭舞得不見形影,一時那麽多槍枝都如冰塑一般脆響著斷去,黃嘉喝令之下,槍陣後退,一群矮小精悍著輕便皮衣的刀手湧了過來。


    賀破奴哈哈笑道:地趟刀麽?若是宋錄在,或者還能令我有幾分畏懼!


    他縱馬前跳後躍,蹄下不知踏碎多少肢體,然而死去者都默然無聲,活下來卻依舊奮勇向前。不多時終於有一名兵丁竄入他的馬下,斫刀劃過他的馬腿。賀破奴呼嘯一聲,再度提馬而起,錘頭向下按去,三柄長刃旋轉之下,那兵丁的身軀頓時分作了六份。那淒慘景象一時震得連伏虎都兵丁也僵立在原地,然而馬腿畢竟是傷了,賀破奴不敢再停,撥轉馬頭跳往陣外。


    黃嘉再度喝令之下,槍陣重新整合,王無失與陳襄各帶一千騎衛翼兩側,保護著羅徹敏向後退去。


    這時四下都是宸軍,他們一路前行一路遇敵。雖然伏虎都和踏日都是毓軍中最為精強者,幾番相遇都殺傷宸軍獲勝,然而終究難以為繼。衝殺了小半個時辰,羅徹同的槍在又一記硬架後終於彎折過去。羅徹敏見得真切,探腰而下撥起一根釘在地上的長槍,掂了掂覺得和羅徹同平日用的相仿,便擲了過去。他接槍在手,卻不肯扔下手中彎槍,握著兩端用力一折,生生卷成一團,掖在腰帶上。


    他看到羅徹敏奇怪的神情,解釋道:這槍是父王所賜,不忍棄之。


    羅徹敏問道:你們看這樣下去,我們能殺出去嗎?


    羅徹同向前後左右看了看,不得不長籲一口氣道:若要想出去,除非他們能夠向全力向內衝殺。


    羅徹敏不由癟了下嘴,這時黃嘉向他奔來,道:王上,宸王羽林軍過河了!一向沒有絲毫波瀾的麵孔上,竟有了些驚懼之意。


    喔?羅徹敏策馬往邊上山坡上跑了一程,伸長了身軀去看,果然見一條格外亮麗些的光帶正越河而過,仿佛燭龍吸水,蜿蜒而來。龍頭到處,混亂的戰場頓時分成兩片,象是大地在熔漿之中裂開。


    他估算了一下距離,自言自語道:逃不掉了!


    知安動了一動,抓住他的手道道:你一定能


    別怕!羅徹敏握著他冷涼的小手道:我們暫時是不能再跑下去了,但並不是輸定了。


    羅徹同和黃嘉杜樂英跟著上來,羅徹敏掃視了一會,指著左邊那青煙未熄的山峰道:這一帶地勢最險者,唯有秸風屯,我們還是上那裏借助工事防範吧!


    可是要是被圍住了,那如何能夠脫身?黃嘉猛然搖頭道:羅徹同,你護著王上衝出去,由我伏虎都兄弟殿後!


    不!羅徹敏斷然否定,道:我們一起來的,就要一起走!


    可是黃嘉還要說什麽,羅徹敏驟然間問了句全不相幹的話:你帶得有信鴿嗎?


    這個,倒是帶得有,可是


    有就好!羅徹敏的麵孔上,突然浮現起一抹涼絲絲的笑意,道:放兩隻信鴿,一隻送信給瀧丘,讓他們催促瞿趙兩軍全力進攻,否則就不再供給瞿趙兩軍糧草;一隻送信給杜樂俊,讓他入據神秀關,從今日起,斷絕神秀關內外交通!


    這話一出,黃嘉和羅徹同兩人對視了兩眼。這主意置自己於死地,同樣也置瞿慶與趙德忠於死地,著實太危險了些。難道他竟然不怕瞿慶與趙德忠會索性降了宸王麽?


    羅徹敏並沒有回頭,卻似看到了他們的神色,他手指卷著知安柔軟的頭發,喃喃地道:不要緊劉湛的例子現擺在眼前,他們不會願意降的!


    黃嘉默然了一會。羅徹敏的直屬牙軍隻有伏虎都踏日都和神刀都三支精銳,其中又以伏虎都最為可靠。若是羅徹敏將伏虎都扔在後麵擋宸王,自己逃出去,一時是安全了,將的實力卻會大大削弱。他在直屬牙軍中,又失軍心威望,在藩屬麵前,又將處於弱勢、。如此一來,地位將岌岌可危。他此刻的措置,看似冒險,卻能逼迫瞿趙兩軍與宸軍死戰,如果脫困而出,他個人聲望至少在踏日伏虎兩軍中,將因為與將士同生共死而大大高漲。他看得始終不是眼前,而是將來。


    黃嘉略點了下頭,道:王上說得對突然一拍腦袋,又道:有件事倒差點忘了!他從懷裏取出一張紙柬遞與羅徹敏道:這是參戰前我收到的最後一封飛鴿傳信,是給王上的。


    羅徹敏拆開,杜樂英給他打著了火。原來是羅徹敬擊退了張紓的進攻,奪回暮鴉山,眼下正要班帥回瀧丘。他不由一驚,沒想到羅徹敬身邊並無兵丁,竟能如此之快地在秋州重拉起人馬,並可以擊退張紓身邊的百戰精兵。


    薛妃和杜延章都猶豫著要不要讓他回瀧丘來,因為白衣別失己犯衝州,毓州並不安全,此時若能有這一支戰力自然是好的,然而


    羅徹敏揉皺了信,心中也一時犯難,事情一樁接一樁地堆過來,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時難以作出決斷。


    宸王到來前衝上去倒不難!羅徹同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仔細端詳了一會自己這邊山坡與秸風屯的距離,不過一道小溝,宸軍在方才起火起己經撤走,隻餘下空蕩蕩的營地。隻是山上定然連草根樹皮都被吃完了,我們這兩萬人馬,如何可以在山上堅守?


    羅徹敏顯然也忘了此條,整個人微微一彈。


    這個嘛,黃嘉頓了一頓,終於下決心道:我來時,押著三千石糧草


    這個羅徹敏當然知道,押來的糧草雖然不多,帶著衝鋒陷陣卻是大累贅,他本以為黃嘉會放在孟縣了,難道


    我來時太匆忙,沒來得及與孟縣守軍交割,黃嘉似喜似愁地道:我讓三千人馬守著輜重那領軍的是一個極能幹的孩子,應該能夠保全那些糧草。


    那他現在何處?羅徹敏趕緊問道。


    他現在黃嘉突然向身邊親兵彈了一下指頭,底下有人放出一隻風箏,風箏上不知有那位巧手藝人造了具哨子,迎著風一扯,哨聲異常淒厲,響徹雲宵。


    看似化作焦土的秸風屯中,猛然衝出一支人馬。


    將軍來了!先是一個人的歡呼,緊接著那烏煙瘴氣的山坡上,就化作一片狂喜的喧囂。


    羅徹敏上山後,那押運糧草的伏虎都大校俯身請安。


    文鑫東跪見王上!


    他趕緊跳下馬去扶了他起來,道:你怎麽上得秸風屯?微微端詳了一回,這人極年輕,大約就二十歲多一點年紀,麵色甚白,臉偏圓,笑起來眼睛就眯得不見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竟有初次見學官的儒生一般。


    隻不過揀了幾根宸軍大旗,又將衣裳弄髒弄破了,說是上山清剿的。先是騙過了幾撥人馬,後來遇上挺真的,打一陣也都殺盡了文鑫東說起這一段時,麵上笑意依然淺淡,象是濃煙化作輕霧從他麵上拂過,不留半點汙跡。好在宸軍都追王上去了,這邊兵力稀少,因此才闖上山來。


    山上有火,不怕糧食起火麽?羅徹敏好奇地問。


    不要緊啦,我們帶得是稞麥,又不是稻穀,澆上些水也不怕生芽,在山上呆一夜,自然就烘幹了。他說得十分篤定。然而羅徹敏其實分不清稞麥與稻穀有何區別,便隻好含糊著喏過去。


    這時山下的宸軍己經圍了過來,伏虎都正忙著修葺被燒毀的城壘,羅徹同高呼一聲,踏日都向山下衝殺而去,為伏虎都贏得時機。羅徹敏也趕緊甩開膀子,搬起一塊石頭,知安步寸不離地跟著他,竭力伸長著細弱的胳膊想助他一臂之力。


    黃嘉自然勸道:王上,給瀧丘和集翠峰的信,你快來寫吧!


    信的意思我己經交待老將軍了,你去辦就好!羅徹敏將石頭扛上肩,道:總不能讓老將軍來扛石頭吧!


    王上!文鑫東見狀突然想起一事,道:王上,我們在山上找到一個人,那人昏迷不醒,不過他身邊帶著的那把劍,倒好象與奉聖刀有幾分相似


    這話一出,羅徹敏果然停下,急切地問道:那人在那裏?石頭從背上滑落,砸在了地上。


    文鑫東道:是在後山溪水裏發現他的。他身上被燒得厲害,我們也沒敢把他從水裏撈起來,王上請我來!


    羅徹敏委黃嘉主持作戰,自己帶著杜樂英跟著他走。這邊是東麵緩坡,再走得一兩裏,道路就變得極崎嶇,灰燼漫天,熱浪逼人。兩側山體上的石頭摸上去,都滾燙滾燙。羅徹敏心道:這山上火是怎麽起的?是劉湛下山時放的?還是因為起了火,山上無法再守劉湛才下山的?


    正想著,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卟嗵一聲。他回頭一看,見知安昂天摔倒在地。他倒沒想到這孩子居然能緊著他走了這麽遠,趕緊返身跑過去道:你怎麽跟來了?


    知安爬起來道:我聽你們說馮大叔的事了,我要見大叔。


    羅徹敏見他將手往身後塞去,拉出來一看,掌心不知在那塊石頭上蹭過,已經燙破了皮。羅徹敏素來不是什麽慈心的主,這時卻覺得有點心疼,想也不想地就一把將他背起來,道:你早說一聲嘛!


    杜樂英見他這動作,不由得瞪得雙眼渾圓。他的訝異如此明顯,連文鑫東都覺出不對來,偷偷地笑。直到羅徹敏終於喝問了一聲:你盯著我幹嘛?他才趕緊將目光掉開了。


    這時己經走上了下西坡的路,道路變得異常陡峭,但空氣漸漸也不再那麽幹熱,再過一會甚至有了水腥氣,絲絲撲鼻而來。


    快要山腳時,羅徹敏驟然一頓步子,抬頭所見,一名弓手從樹梢上探出來。


    是我!文鑫東喝道。


    弓手鬆弦,跳下樹來。文鑫東問道:那人還活著麽?


    還活著,就在下麵!


    一行人試探著從台階上往下走,不一會就見到一汪泉眼內,半沉半浮著一條大漢,身邊一柄寶劍映得泉水碧光茵茵。雖然發須眉毛雖被燒得精光,然而不是馮宗客又是誰?知安叫了一聲,就撲了上去。然而他馬上又退了回來,馮宗客身上淨是大皰,竟沒個讓人下手的地方。


    羅徹敏皺眉,探了一探他的呼吸,略按了一下他的脈門,試探著輸了點真氣進去,發覺他體內生氣充沛,總算是放了一點心,隻是這時卻找不到大夫來給他治傷。一想到大夫,羅徹敏突然動了一下手臂,竟不覺得痛了,不由想起先前給自己治傷的那位來。


    這時杜樂英突然道:我這裏卻有些藥膏,先前你不肯用,俞大夫讓我帶著的。


    羅徹敏瞅著杜樂英,半是歡喜、半是羞怒,不過這卻不是算帳的時辰,他們也不管治刀傷的藥能不能治燙傷,趕緊將馮宗客扶出來敷上。剛剛敷完,就聽到馮宗客微微呻吟,眼皮己然撐開了一道縫。


    他一眼先看到了知安,似乎極是迷惑,再看到羅徹敏,突然整個身軀就彈動起來。他喉嚨裏發出一陣嗬嗬聲,似乎極力地想要說些什麽。麵上鮮紅的皰皮一抖一抖的,甚為可怖。


    羅徹敏安撫他道:你先養傷,等傷好後再說話!


    馮宗客死活不肯平靜,肢體上的浮皰蹭得破了,混著剛抹上去的藥,流了一地。


    馮大叔是有要緊的話說。知安道,他折了一根樹技塞到馮宗客手中,馮宗客糜爛的五指緊緊握住,在地上無力地劃起來。


    內鬼羅徹敏剛看出這兩個字,臉色就是一變,然而馮宗客的手突然沒有了力氣,樹枝垂落下來。羅徹敏趕緊拾起塞回他手中,運起混元功連拍他幾處大穴。馮宗客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樹枝再度往地上落去,踏日都?


    羅徹敏驟然跳起來,眼神在文鑫東和杜樂英臉上掠過。他們同時垂下頭去,都十分懊惱自己跟著過來。然而也隻是一瞬間,羅徹敏很快地冷靜下來,他伏下身去,在馮宗客耳邊道:事關重大,你可有把握?


    馮宗客充血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用力點頭,叩在石上,咚咚作響。


    劉湛放棄秸風屯,是因為送糧上山的踏日都中,有人對他不利?


    似乎因為羅徹敏想到了他未能出口的話,馮宗客發出極欣慰的表情。然而他的輕鬆卻在羅徹敏身上加了千鈞重負。


    馮宗客格外急切起來,他抓不緊樹林,便用指頭賣力地往泥土中劃去,寫出瀧東兩字。知安叫道:他們是當初在瀧東碼頭追殺我們的人,是嗎?


    馮宗客在泥土中,寫了一個端正的是,這個字過於用力,竟將指甲給蹭掉了,他這一下再也撐不住,痛得暈死過去。


    羅徹敏半蹲在地,盯著那個是字看了許久許久。杜樂英與文鑫東的心,在這死寂的角落裏跳得咚咚作響,讓他們覺得下一刻,那心就會整兒個跳出來。


    過了好一會,羅徹敏總算緩緩起身,對文鑫東道:你繼續讓人看守著他,給他換藥對別人就說他傷重死了。


    是!文鑫東幹脆地答了一聲。


    黃指揮我會自己跟他說。羅徹敏加上一句,文鑫樂一怔,本來有些懶散的身軀挺得筆直,又答了一聲是!


    走吧!羅徹敏從地上將知安拎了起來,不顧他的頻頻回首,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山上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山腳戰況,雖然激烈,然而宸軍終究被擋在了山腰一線。劉湛堅守多日,留下的石壘遺基,略為修葺,便極是合用。伏虎都的兵丁在工事後放箭,掩護著撤回山的踏日都馬軍。


    宸軍的前鋒緊追不舍,那鋒尖象秋天剛起時的朔風,卷著一地浮塵籟籟地飄過來。一名騎者突然撥轉了馬頭,逆著那風尖而去,旋而有兩騎也隨之衝上。這三騎形成一個小小的,而且堅硬無比的箭尖,似乎是剛從一柄上古神弓的弦上彈出,快得令人肉眼難見。


    他們深深地鍥入宸軍前鋒,然後又毫不粘乎地脫了出來,在這一進一出時,大量的鮮血噴湧於地。他們終於躍入伏虎都的弓箭射程時,騎者甩出手中的槍,追在最前麵的宸將全無閃避之力,被那槍攘落馬下。


    他撥過馬頭來,披風飛揚起來,似乎這麽一揮,就將宸軍的火光,遠遠推開。這動作剛毅灑脫兼而有之,引得山坡上所有兵丁、無論是踏日都還是伏虎都,都吹著口哨叫起來:羅將軍!羅將軍!


    杜樂英被這叫聲嚇得微微一抽,看了羅徹敏一眼。羅徹敏的目光卻落在王無失和陳襄身上他們是方才追隨著羅徹同最後反擊之人。他眼中布滿了灰蒙蒙的思緒。


    羅徹敏沒有等羅徹同上來,先找到正寫好兩封信的黃嘉,道:跟太妃說,讓羅徹敬回防瀧丘吧!


    這話多少有點乎黃嘉的意料之外,他的筆頓了一頓,才什麽也沒問地重起一行,把這話添了上去。


    四月初三清晨,徹夜難眠的何飛被高亢的鳴叫聲從困頓中驚醒,他反手啪!地拍開了窗,數日綿綿春雨過後,突然出現的碧天紅日,讓他覺得微微刺目。一個小白點從朝陽的邊緣鑽出來,仿佛這小生靈的地來,鑽破了籠罩在瀧丘上空的濃密雲團。


    信鴿撲籟著翅膀落到他手中,他展開信的刹那,一雙百煉成鋼的手也竟不住微微顫抖。一目十行地掃過,他趕緊傳令一名侍衛去請杜延章、唐瑁和鄂奪玉來。自己洗了把臉,正要出門,突然又聽到空中傳來鴿鳴。這回的信收到他手,他皺眉略思索了片刻,收在袖中,往思明軒去。


    薛妃每日卯初起身,至卯正時分,已經梳洗停當。因此,何飛到思明軒時,發覺內麵依舊是幃幕低垂,幾個小婢掃著地上的殘花落葉,亦是輕拿輕放,不由得有幾分詫異。


    他一抬眼,見秦芳在抄廊裏向他招手,走過小聲問道。太妃還沒起身麽?


    太妃是起來了,秦芳一麵給黃鶯兒喂食一麵道:不過朱夫人昨夜過來,和太妃說起王上的事,哭了半晚上,太妃見她神氣不好,留她在這裏睡她卻不慣早起的。


    我這裏有了王上的消息,快快叫夫人起來!何飛向她一揚手中的信。


    唉呀!秦芳手中的小缽子頓時失手落下,她也顧不上拾,提裙就快步向內麵跑去。


    一會兒便有人召入,何飛進到堂上時,卻見杜雪熾立在薛妃和朱夫人身側,想是一早過來侍奉梳洗。何飛一麵行禮一麵留情這三個女人的神色,朱夫人兩眼通紅,看得出來是哭了整夜,薛妃雖說神態安詳,然而鬢邊白發卻驟然添了許多。隻有杜雪熾,數日來一麵陪伴婆婆小姑,一麵冒雨整治城防,雖說略為消瘦,卻反而更見神采。


    他將兩封信呈上,薛妃和朱夫人先搶著看了羅徹敏那封,杜雪熾本也是湊過去看的,然而忽然瞥見被她們忽略在幾上的另一封信,卻將那信抄在手中細閱起來。看完信,薛妃和朱夫人臉上慢慢地有了血色,雖然羅徹敏眼下的情形不好,然而終究是有了確信,比起這兩天生死未卜可要強得太多。正這時,婢子進來傳話,說杜延章唐瑁來了。


    唐瑁跑進來,沒站定就問:王上眼下在那裏?


    薛妃將事態說了,問二人道:你們看,敏兒這籌劃能成麽?


    他們彼此對望了兩眼,都半晌沒能出聲,未了杜延章猶猶豫豫地道:下官不曾親自帶兵作戰,然而觀王上的意思,雖說並非不可行,然而然而他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道:似乎想得還是太容易了!


    啊!朱夫人掩口,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說瞿慶和趙德忠他們會投向宸王麽?


    瞿慶或者有這意願,薛妃在她肩上按了按,安慰她道:然而趙德忠與宸王為敵十多年,過去舊怨委實難解,又有劉湛的例子活鮮鮮地擺在麵前,他必然是不肯的。他不肯,就一定會盯著瞿慶,不讓瞿慶有投降之機。


    話是這麽說沒錯,杜延章卻微微搖頭道:然而若是趙瞿兩人幾番進攻,卻依然救不出王上怎麽辦?那時,我們是送糧草、還是不送?


    這話一出,滿堂坐著的人都浮起個念頭,若是如此,趙德忠便是不欲叛、亦不可為了。這想法讓他們無不寒戰了一下。


    這時婢子引了鄂奪玉進來,他弄清了事情原委,亦道:若無援兵前去,重圍隻怕難解。


    可我們手上,已經無兵將可派,唐瑁雙眉擰成硬繃繃的一個疙瘩。


    可以飛檄傳宋錄,調神刀都去廂州戰場。杜雪熾突然插話。


    然而,宋錄調去廂州,白衣別失卻如何抵擋?杜延章依然憂愁難解。


    父親請寬心,白衣別失不久便會撤軍!杜雪熾一揚手上那封信道:四叔來信了!


    啊?除了何飛和鄂奪玉,眾人齊齊一驚,向她看去。


    杜雪熾道:四叔在信中說,三部首領己經在返回烏撒克草原,阿翰羅後院起火,不久便會下令撤軍。他一時被困住了,回不來,然而讓我們撐過這一陣子,就會好的。


    這,可靠麽?薛妃的眼睛一下子盯在了鄂奪玉麵上,鄂奪玉神色自若地拜了下去,道:以奉國公之老成,若無七八分把握,定然不肯這樣說話。


    薛妃凝視著他好一會,方才微微點頭道:衝天道的守兵單薄,卻不知能不能守到白衣別失撤軍?她又看了一眼手中書信,道:敏兒說了,讓徹敬帶兵回瀧丘,然而他手上的兵力,卻也不多。


    鄂奪玉顯然一驚,他深知羅徹敏對羅徹敬的防範,絕沒有想過羅徹敏會讓他帶兵回瀧丘來,不由心道:倒底又出了什麽事?


    眼下別無良策,唐瑁斷然道:集結諸郡縣團兵聚守瀧丘,可得八千有餘,羅徹敬再帶回七八千兵馬來,無論如何也能守上一陣!


    這話突然讓鄂奪玉想起了件事,他道:衝州的那些莊子,也要撤回來才好!


    原先就說過如今局勢不好,王上屯墾之計所行不得其時,眼下果然是盡數荒棄了。杜延章不作地搖頭。


    他這麽說時,鄂奪玉見杜雪熾眼神微微一斂,似乎想說什麽,然而終究沒有出聲。


    事情大致議定,鄂奪玉告辭出來,信馬在街上走著,一旁不時有人向他打招呼,讓他下馬來喝上一盅。此時節瀧丘漫空飛揚著嫩柳如絲,間中有一二支紅杏初綻,他不時頜首,笑意仿佛柳風杏雨,瀟瀟然灑了一路。至染雲坊時,更有小扇紗袖招搖著,他偶爾抬頭,便傳下來或清或柔地笑語。


    至魏風嬋家下,早有人過來接過韁繩。他撣衣上樓,問道:聽說九娘病了,如今怎樣?


    似乎也沒什麽大病,二娘五娘她們都在上頭陪著說話呢!


    正說著,樓板上腳步聲脆響,他抬眼一看,正是二娘五娘走下來。


    不知怎的,這兩女神情有些古怪,鄂奪玉正要發問,二娘往下走了一步,在鄂奪玉耳畔道:你下來!


    鄂奪玉隨她們到一樓,五娘一拍手道:上次小九說送我一盆梔子花地,我竟忘了,你們幾個跟我到後院裏去!


    一樓廳裏伺侯的人被她咋咋乎乎引走了,二娘趕拿帕子捂住嘴,湊近了鄂奪玉道:十七郎,小九怕是有了!


    鄂奪玉過了一會才明白她說得是什麽,指節格地繃響,道:做掉!


    她瞞了這麽多天,二娘急切地道:定是想留下這孩子!


    她鄂奪玉一時竟被氣怔住了,道:平日瞧上去也蠻精靈的人,怎麽就蠢成這樣!


    二娘趕緊捏了他一把,道:小九可不笨,我們送去的東西,她連嚐都不嚐,你小心點!然後重重地使了個眼色。


    鄂奪玉點了下頭,五娘嘻笑聲,已經傳了進來。


    鄂奪玉讓人去奉國公府上請翟女,原以為是一請就來的,卻沒料到竟拖了好幾天。每多一日,他便多了一份焦躁,又惦記著瀧丘內內外外的事,竟有了度日如年之感。好在宋錄一去,再加上退路被封的壓力,鑠淩二州兵馬全力猛攻,羅徹敏終於脫困而出。便是傷損頗重,倒底也還是天大的好消息。白衣別失一直在衝天道口那邊打轉,動作竟頗為遲緩,也沒有再侵攏毓州。而過了十多天,果然如羅昭威所言,開始撤軍。危機過去,整個瀧丘之中,無不額首稱慶。


    正當他決定不等翟女時,翟女卻趕來了。


    你怎麽這麽晚才來?鄂奪玉一見她就埋怨。


    我忙著配料呢!翟女神色也不好,道:若是尋常藥,你又何必找我來?不就是想弄得天衣無縫麽?她舉了舉手中的籃子,道:這道湯是秘方所製,絕讓她看不出來,又不會傷了身子,我可是用了許多天才熬好的。


    好!鄂奪玉道:你快去!


    翟女正要舉步,他突然又道:常舒最近和羅徹敬有什麽來往麽?


    翟女的腳步在空中凝住了,道:有些書信往來,但都是談北州的軍事。


    嗯,常先生對你極好,是吧?鄂奪玉若有所思地問。


    你放心,翟女慢慢地道:我絕不會誤事。


    那就好!鄂奪玉目送翟女往染雲坊去,心思也似全跟了去,再也無心做旁的事,就那麽呆呆地立在了窗前。窗前的瀧丘暮色漸降,炊煙四起,街頭一群孩子打打鬧鬧吵得雞飛狗跳,不知在那個泥塘裏打過滾,個個身上髒得看不出衣裳樣子。


    糖糕兒喲,肉胡餅推車的老頭兒有意放慢了步子。


    孩子們一擁而上,有個清淩淩的女娃兒叫了起來:我要我要!


    叫阿哥就給你買!


    阿哥,阿哥!


    鄂奪玉那一刹間覺得歲月在飛一般地倒退,一河瀧水依舊,而拂波綠楊卻不知換過了幾遭。鄂奪玉清楚得記得他剛到瀧丘的那日,亦是初春時節,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過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間就滌盡了他全身,連頭發絲裏,都覺舒爽輕切。


    十七郎!叫聲讓他猛可裏一驚醒,他睜開眼,街上漆黑一團,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路麵潤濕,行人已經寥落。他回頭看趙癡兒道:什麽事?


    王府裏急催你去!趙癡兒道:要快!


    出什麽事了?鄂奪玉一麵飛身上馬一麵想道:是有敵情,還是昃州戰事不利?


    等他馳入王府時,猛然覺得脊柱上微微一涼。他猛地抬頭,遠遠處象是一道影子消逝了,那監視過他的眼睛,卻似乎還逼在他頸後,象一柄無可躲閃的利刀。


    他猛然一驚,心裏突然地劃過一個人的名字,重重地踢下一腳,坐騎痛叫著狂奔進來。


    來人下馬!王府前的侍衛見來騎飛馳,毫無減速之意,不由橫起長戟,厲聲怒喝。然而鄂奪玉卻從馬背上騰躍而起,整個身軀如飛丸般投向了王府重重高簷。風中傳來的獰惡氣息象一團烏黑的火,雖然看不見,然而那熱氣卻強烈地吸引著他。


    他的足尖在滑溜溜的瓦麵上一沾即走,風送雨絲,傳來了刀鋒振起的聲音。


    他再往前奔了數步,見到一團熾亮的光,仿佛月色破雲而出,照亮了麵前渾身血口的男子。男子腳下血汪汪地,象一口蟄伏著螭龍的深潭,無數張破碎的符紙在血上飄浮,紙上符字有的猶自發亮,有的正在熄去。男子光裸的臂上健子肉一團團虯起,那一個殺字,象一隻惡毒的鬼眼在轉動。


    何飛發出急怒的嗚喝,然而終究沒攔住他。二十三的刀鋒在振飛何飛後,抖開被血沾在上麵的符紙,向窗上剖去。


    窗子驟地推開,劍圈飛彈而出,杜雪熾清叱一聲,喝道:事情是我定的,與我婆母無幹!劍圈月食般缺了一塊,血光四濺中,刀來得太快,鄂奪玉來不及再看,抽出自己的寶劍就扔了過去。


    他合身撲下,抱住杜雪熾就連滾了十幾圈,刀氣象一張布滿了利刺的大布從他背上蹭過去。他五髒六腑一片清痛,鋒刃似乎己經剖體而入。


    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如此之近,猛然一低頭,對上了杜雪熾的眼睛。那眼神卻是無知無覺,似乎穿透了他,在看著極遙遠的地方,然而卻無一絲恐懼。鄂奪玉驟然間整個人震了一震,他從她眼中看到了一個念頭,這念頭激得他幾乎馬上跳起來。


    他真的跳起來了,卻發覺身後的危險似己遠去。他回頭,極驚訝地看到二十三的胸前插正著自己的寶劍,象是突然長出一隻手臂來。他看了一眼滿地鮮血符紙,明白過來,二十三剛才破解何飛的符陣,定然已受重傷。果然二十三不再往前撲,原地打了個趔趄,好不容易才能站穩。何飛叫道:快堵住他!飛身擊上。


    二十三騰身躍上一旁的屋頂,鄂奪玉欲要追上,手中卻沒了兵器。而杜雪熾似乎被方才險境嚇呆了,一時沒有任何舉動。二十三踏破了一塊瓦片,在身後擲下一線血點狂。奔而去。鄂奪玉跳上屋時,隻見瀧丘千萬燈火,暈在春夜煙雨之中,象一團再柔和不過的絲綿,蓋住了重重危機。


    思明軒中燈火大盛,薛妃跑出來扶起杜雪熾道:快進屋來裹傷!


    杜雪熾搖頭道:小傷而己,是媳婦不好,讓母妃受驚了。


    鄂奪玉跳下來,問道:你們沒讓二十三他們撤回來?


    是!杜雪熾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氣息有些不順。


    而且,還沒有告訴他們,宋錄已經不會來援了,是嗎?鄂奪玉往前踏了一步,激憤之下,聲音裏麵,已經有了逼問的意思。


    你幹什麽?薛妃擋到了他麵前,張開雙袖,三十年兵戈中自然煉就一股威儀,教鄂奪玉往後退了一步。杜雪熾卻撥開薛妃,又道了一聲:是!


    雨驟然大起來,打得各處劈劈叭叭鏗然作響,天地間突然布滿了廝殺之音。鄂奪玉隔著密集的雨幕看著杜雪熾,那張麵孔越來越透明。


    所有的郡縣兵都撤回了瀧丘那麽這些天,是他幫你們拖住了白衣別失麽?鄂奪玉的衣裳濕透了,剛才有一點點發熱的頭腦也冷靜下來,前因後果,頓時了然。


    杜雪熾垂下頭道:衝州府剛剛報來,說那些莊子被毀棄一空,屍首遍野。然而,卻沒有找到二十三。


    我來得可算及時!鄂奪玉彎了彎嘴角,帶著點譏諷之意。


    杜雪熾不再理他,扶著薛妃欲往屋裏去。薛妃卻轉過身來,對鄂奪玉道:十七,這件事,是我作的主,日後敏兒說起,你得這麽答他!


    杜雪熾猛然抱住薛妃,頭伏在她肩上,道:不,這是我的主意!


    孩子,敏兒的性情我曉得,薛妃撫著她濕淋淋的頭發,柔聲道:不管這事做得對與不對,他都會記恨一輩子。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和他,日子還長著呢!


    阿阿娘!杜雪熾竟哭出聲來,她抖動著的身軀那麽單薄,象是被風吹雨打而去的一枚殘瓣。


    她的哭泣聲中,鄂奪玉隻覺得疲憊不堪。


    他不去看杜雪熾,也不去看薛妃,他知道他並沒有任何理由去斥責她們。一個聲音在說:其實放你在這個位置上,你也會這麽做的不過是一群叛伏不定的賤民而己!以他們的死來換得毓州和衝天道的安全,這真是太合算了!至於背信棄義?哈哈,誰讓他們竟會相信這世上真有信義這麽一回來?這些人,自己抱起團來講什麽信義已經十分荒謬,現在,竟相信欲圖王霸之業的那些人,會對他們講信義這叫自尋死路,於人何尤?


    那聲音如此超脫淡定,似乎是一千年後的人們發出的議論,又似乎是從一千裏的風雨之上傳來的神喻。他漠然抬頭,天色是混沌地,變幻莫測。他很想呐喊一聲,然而嗓子裏卻象堵住了什麽東西,噎得他再也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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