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路兒關押起來以後,大總管招了眾人前去會議。陳默將對錦雲來綢緞莊的疑問一一道來。


    首先是這綢緞莊的位置,緊鄰著孟式鵬藏身的寧西倉;其次那秦掌櫃,與駐守寧西倉的軍曹熟識;秦路兒落在孟式鵬手中多日,卻是毫發無傷,其中必有緣故;最確鑿不過的證據,卻是那刺殺陳默的雁蕩三鬼們屍身上穿的衣服,有來字鑒記,而錦雲來綢緞莊的簷下,那個來字燈籠,晃晃悠悠於禦河碼頭舟楫往來之地,卻是如此醒目。


    長虹門的首腦們沒過多大會兒,便將秦掌櫃以及他的那家錦雲來綢緞莊的情況,送到了大總管麵前。


    秦掌櫃世居京師,這綢緞莊也是祖產,因此素來不引人注目。現在可以懷疑的,是他幼時似乎與孟式鵬在一家私塾裏同學過,還有他十年前曾離京外出,似乎被賊人搶掠,但未幾又安然回來。現在看來,估計他就是在那個時侯入了來風堂一夥。寧西倉的卒子更是舉認秦掌櫃這些日子來,時常出入寧西倉。


    我早說過,孟式鵬孤身一人,無人掩護接應,斷不可在京師久潛。而今將他同黨擊殺,他若不忍來助,正可一網打盡,他若是隱忍不發,卻也遲早得露出行跡,那時便勞諸位,將他碎屍萬段,以解此恨!大總管這番發言時,掩不住那一番躍躍欲試勝券在握的神態。似乎他已無心再管孟式鵬之事,而要回蓮花峰去了。


    大總管打算何時攻打錦雲來?徐離楓發問。


    事機宜密不宜懈,大總管毫不遲疑地道,就是今晚,就是此刻!


    啊又一名密樁捂著喉嚨倒下,倒下前竟還能發出半聲嘶鳴。陳默收回手中小弩,略皺了下眉頭,這一箭竟微微有幾分偏了。前麵便是錦雲來綢緞莊,燈依然隻亮了一盞,那個歪歪斜斜的來字,慘白得像招魂幡。


    啊呸!有人在他身邊起勁地吐了口唾沫,唾沫在滔滔的禦河裏濺起了個小小的漩渦,快要下雨了。


    陳默回頭一看,卻是章釗。看來他剛解決了碼頭西側的幾個暗樁,與他會合在一處。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心裏有些發緊,這種天氣,讓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風雪之夜。他沒有有說話,徑自過去取下自己的箭。


    默客果然好本事!章釗嘖嘖稱許,道,不愧是山上的人。


    再不接話就顯得別扭了,陳默勉強地衝他笑了笑,道:我這點武功,在蓮花峰上當真是微末技倆,何足掛齒。


    我聽說華山鍾靈毓秀,隻恨尚未能朝拜一番,卻不知最美妙的是何處風光?


    遠處隱隱見得有人影憧憧,輕吒連連,陳默心事重重,頗不解章釗要緊關頭扯什麽閑話,便隨口答道:華山佳景無數,譬如朝陽峰觀日,老君犁如槽,千尺幢極險


    我聽說那長空棧道處,險極峻極,方是華山第一勝景,不知如何?章釗突然搶過話頭。


    陳默起箭的手指顫了顫,便有些鮮血濺出來。他極想回頭看一眼,卻克製住了,隻淡淡道:或許吧。


    此時驟然聽見一聲慘叫,然後便是火花爆動了瞬間,這瞬間便見關勝刀捂著胸口頹然倒下。而光明熄滅去的烏風裏,無數道箭矢正四麵射來。憑著暗器好手的靈覺,陳默驟然側身伏地,肩上卻還是火辣辣地一痛,仿佛有灼紅的鋼刃從這處蹭過。他不由自主地往後翻滾了四五步,聽風聲應是極細的暗器,力道卻這麽猛!


    他聽到章釗在身後怒罵一聲,然而卻不似受傷。還沒來得及問候一聲,換了個方向,暗器再度襲來。一時間風如鬼號,陰霾四起,不時有詭異的火光倏現倏沒,而血光便隨厲號聲起起落落。本以為己經拔盡的這一帶暗樁,卻似乎隻是誘餌。此時不知有多少雙明亮的眼,在罅隙中窺視著他們的喉嚨。


    點火!大總管斷喝一聲,火折子便立時在每個人手上騰地躥起高焰,果然便可見四處閃爍的影子,匆匆地縮了回去。錦雲來如此的布置,分明是早有了防範,然而此事一議即行,如此機密,怎地還是泄漏了出去?


    捆上來!大總管咬牙切齒地喝道。


    姓秦的!他用力拂開路兒麵上的散發,露出一張異常平靜的麵孔。直到一道劍光在她身上劃過,這麵孔才抽搐了一下。陳勇高揚起那淌血的刃,大總管的喝聲傳出去,你們若不出來,我便在此處剮了她!


    就算明知大總管留路兒另有大用,決不會殺於此地,陳默還是心頭揪揪地痛著,他緊張地環顧四下,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奔來湧去。


    小院裏似乎有了聲息,就在所有人提緊了心去聽時,頂上悶悶地一炸,刹那間四下裏人與物都白晃晃的一片,火折子同時間失色,目力所及的一切全被籠在這道閃電中,即極亮,又絕暗。眾人的眼好容易緩過勁來,便不約而同地被那小院最高處架在假山的那座花亭吸引住了。在閃電消失的前一刹那,有個女人的身影鑽了出來。


    在春雷乍動,吞噬掉一切聲音之前,陳默聽到秦掌櫃在吼叫:你給我回來!


    是路兒呀!那是秦家媽!


    你救不了她!


    那是我的路兒!


    姐姐!這童聲響得像一支勁箭,刺得路兒眉頭一揚,神色大變。


    此時天上黑雲滾滾如萬獸奔騰,雷聲便如它們的亂蹄從頭頂踐踏而過,轟隆隆響得無休無止。眼睛與耳朵在這時刻一並失去了效用,隻隱約能察覺到那亭子裏,兩三個影子糾纏著。似乎秦掌櫃終於抓住了秦家媽,而冬冬卻從假山上彈了下來。


    雷聲歇了片刻,秦掌櫃叫著冬冬,跳下去抓住這孩子。隻是他剛放開手,秦家媽便又奔向門口。


    來字燈籠依然未熄,卻晃蕩得幾乎看不清字。大門洞開的瞬間,又是一道劇閃,將那掙門而出的秦家媽、她身後低仄的小店、小店裏呼啦啦猛扯出去的棉簾、簾子起落時露出的林陰路、路上抱著兒子嘶叫的秦掌櫃、秦掌櫃懷中掙紮的冬冬,全都照得明亮。似乎是一出戲演至高潮,幕布才剛剛被掀開。


    大總管,還記得我麽?女人扶框揚首,提聲吐氣。


    咯嘣!大總管足下的青瓦脆脆地裂了,然而他半張著的嘴裏,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一個名字似乎在他舌頭上打著滾,卻就是不能吐出。直到雷聲再度從天而降,將一切碾得粉碎稀爛,他的嘴唇,似乎終於顫動起來。眾人都感麵上一涼,這雨,終於下下來了。


    認出我的話,你該知道我有你想要的東西!秦家媽道。


    大總管一時如中魔般向她走去。原來是你,他的人與聲音都象沉入深潭,越飄越遠,你竟然沒有死那東西你是該當做護身符藏著的吧,今天居然拿出來你該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吧?你用來救她的女兒?


    不要再往前走了。女人的聲音柔婉安詳,卻不容違抗。


    大總管端詳了她片刻,道:難怪陳默說這處院子如牧雲台,除了你以外,或許再無第二個人,會留戀那個廢物。


    女人哂笑,道:過了這些年,你還是這樣你若有本事呢,不妨離了蓮花峰,另立旗號;你既留戀陳家的門楣基業,那他就算是個廢物,也始終壓著你一頭呢!


    你!大總管吞了口氣,似乎如黃連水般苦澀,是來和我耍嘴皮子的麽?


    你讓陳默帶路兒過來,我把東西給你。女人便也幹脆。


    聽見自己的名字,陳默的肩頭晃了一晃。


    大總管佇立片刻後,卻搖了下頭,道:換個人可以,他不行。


    那這可就難了,女人捋了捋濕淋淋的額發,道,換了別人呢,我卻又信不過了。


    這樣吧!大總管極快有了決斷,他過來拿東西,在那裏等著,我讓陳勇把人押過來。


    陳默又看了一眼路兒,便在大總管的命令聲中,茫然地走向那個美醜難辨,身份莫測的女人。


    你,以前和路兒很要好麽?她問道。


    陳默機械地點著頭,他想問女人是如何看出來的,卻又不敢問。


    你來的那天,我看你瞧她的娃娃,女人目光明澈,輕易看穿了他的心思,悠然道,這少年男女的情態,我卻是見得多了呢!


    你,你倒底是誰?他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撫摸一下自己的麵孔,卻又生生忍住。我呢,二十年前,是蘇子堤下的娼家養女;十二年前,是蓮花峰上,陳老爺子的侍妾;今晚之前,我是這錦雲來綢緞莊的掌櫃娘子;然而現在呢我隻是路兒和冬冬的媽媽。


    她無限眷戀地回首望了下小院,這精致的小院又在她娓娓的講述中化做蓮花峰東麓上那個小小的、在華山眾多勝景中絕無名氣的牧雲台。陳默隻去過幾次牧雲台去那裏的人,從來就是不多的。那是個遠離蓮花峰滔天權勢的地方,終年被潔白如羔羊的萬千雲團簇擁著,好一番世外風光。而長居此處的淡靜男子,在有的人眼中,是懦弱無能,可在那厭棄繁華的女兒心上,卻是出塵之姿了。


    其實少爺倒是說過私奔的事,是我不願,不想教他去曆世間愁苦,後悔嗟怨。但我們一日還在私會,便怕會有殺身之禍。那年孟家事後,我發現老爺子身上不知何時,突然多了柄玉如意,他時常獨坐密室捧著,思慮很重的樣子,都不許我碰上一碰。我很是好奇,有天也是機緣巧合,竟讓我打開了裏麵的機關,取出來一件東西。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物事!


    現在這件東西正被她從襟中取出來,包在嚴嚴實實的油紙中。


    我留著這東西,本是想萬一事機泄漏,便做防身之用,就密密地另尋地方藏了。果然不多久,大總管窺破了我二人的行徑,他命我去祠堂邊見他,我本想自己有所恃,但見無妨,若叫他為我傳話給老爺子,放我一條生路,卻也未嚐不可。隻是萬沒想到他竟意圖對我非禮秦家媽略頓了一頓,眸光往大總管轉了一轉,我抵死不從,大聲呼救,恰好這時少夫人經過,大總管不知道少夫人是否聽到,一急之下,竟一掌擊在我麵上,將我推下了懸崖!


    啊!就算明知秦家媽眼下就站在麵前,陳默眼前依然禁不住幻化出從前他日日灑掃的那方崖壁,那嶙峋的壁,那深靜的穀。


    後來還是少夫人救了我。秦家媽的手在自己麵頰上輕壓了一下,累結的紅疙瘩,許多年過去了,依然如此怵目,隻是這張臉,卻就此毀了。


    這一句說完,兩個人都靜默了刹那。秦家媽的手放下來,終於揭去了最後一層薄薄的油紙,頂上光焰倏地一扯,片刻閃亮後那層油紙再度掩上。然而陳默已經看到了那是什麽,


    那是一張圖,圖上極端整地繪著京城圖輿。縱橫齊整的街,穿街而過的渠,渠北的宮闕,全是粗重的黑線;黑線之下,卻伴行著無數閃閃爍爍的紅,盤旋網織著,像是火織成的蛛絲,隱約有著燎原之勢。隻用這一瞥,他便可知,那朝興酒樓與寧西倉,必然在此灼燙的網中!


    無數看似不相幹的大事小事驟然間串起來,在陳默腦中貫成一根再清晰不過的線。孟雲嶁奇跡般地在江湖中崛起,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二十多年前,這京師剛剛換了主人。今上的得位,自血與火中來,勝負分曉後,先帝儲君去向不明白,他就仿佛迷失在這縱縱橫橫的棋局中,消融於彌天漫地的風塵裏。二十多年來今上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在民間追索他,甚至於揚帆海外,求諸異域。


    那之後,孟雲嶁以一個名不經傳的微末小子,突然得到聲勢如日中天的華山陳家青睞,百般扶持。更有傳言說,孟氏武功,亦是得自華山。孟式鵬先中陳家秘傳的千葉翠之劇毒,後中大總管的大明光印,卻都能自行療治,此說仿佛並非虛妄。然而十多年前,老爺子卻驟然翻臉,下辣手滅了孟氏一門。陳孟之間,恩由何來,怨由何結,一直是個無人能說清的謎。


    就在那油紙折疊之間,陳默看到了一行工整的小楷,孟雲嶁錄製,那一筆一畫棱角分明,幾乎可以一眼看出這人恭謹的姿態。先帝儲君在京城中造這麽大的工程,卻不被朝庭中人所知,若無江湖市井之力相助,是絕無可能的。陳家應該出了大力。在戰局明朗、今上入城之後,他們迅速地趁亂鏟滅了原先聽命於陳家的遊俠兒們,而另扶植了長虹門接替。隻是沒想到,這名為孟雲嶁的監造文筆小吏,卻另留了一手。他用這把柄,從陳家勒索來武功、名利,隻是數年之後,就不得不為之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然而老爺子就算知道圖紙在搶去的玉如意中,卻始終參詳不透,竟沒想到會被心懷異心的侍妾暗自取了去。


    想通這一切的刹那間,陳默頗有仰天長嘯一聲的衝動,隻是他抬起頭,灌入胸腔的,卻隻是冷冷的雨,刺得肺痛縮成一團。他方要自秦家媽手中交接,卻有另一隻手投下的陰影,罩在了這油紙包的上麵。


    能讓我看看麽?話雖如此說,然而秦掌櫃卻並沒有等他們發言,已是掀開油紙的一角。他手指瘦勁有力,上麵隱有許多斑駁傷痕,從前看上去應是操剪執粉的結果,如今卻蘊含著令人敬畏的力量。


    十多年呀,他輕吐出聲,伴著連連苦笑,我奉了堂主的命令苦苦尋它,卻沒想到竟是在我枕邊人的懷中!


    陳默的心一下子揪得緊了,縱然心神不寧,他也不應該被人欺近身來毫無所覺。這貌似敦厚的秦掌櫃,舉止動靜,真如鬼魅一般。如今隻消他五指一緊,此物必然落入他手中,陳默右手尾指勾了勾袖中的小弩,這逆向的風、撲麵的雨誠是不利之處。


    大總管那邊似乎也發覺了異變,微有躁動。


    可惜了呀,這十多年來,我雖然知道你另有隱事,卻不知道你在尋它。秦家媽目光流眄,脈脈地在秦掌櫃眼上撫過,問道,如今,我要拿它來換路兒!你是肯,還是不肯?


    懸在油紙包上的五指聳了一聳,骨節發出咯咯咯的響聲。


    爹爹!冬兒爬過門檻,張著兩隻手,向他喚了一聲。


    秦掌櫃在兒子的叫聲中回頭,這瞬間陳默甚想出箭,然而卻被秦家媽的目光逼住了,等他微一遲疑,秦掌櫃便又轉回眼神。他的目光與秦家媽膠著在一處,再往雨中眺了一眼。路兒的麵孔乍明又暗,頭上鋒刃教雨洗得雪亮。


    悵惘泛起在他嘴角,他退後一步,安然道:能換得回路兒來,還有什麽不肯。


    陳默多少年後也忘不了此刻,笑意在秦家媽眼角眉梢漾開,絢麗得莫可名狀。


    懷揣油紙包跌跌撞撞地邁出那一小方燈暈時,陳默想:便是她最青春貌美之時,也必然絕無此時嬌媚,又想,能有這一刻,她一生便也能稱無憾了。


    路兒被陳勇押著,自對麵而來。她身後,大總管側身而立,陳家諸奴與長虹門等人,與他一起混成黑黢黢的一片。


    這陣豪雨,足下已是急流洶洶,牽扯糾纏著,像有許多隻手在抓住他的腳。勁風夾著雨灌進眼中,路兒的身影模糊起來。


    這風如此之勁,頗似五年前那一夜,他二人分別之時。回憶的潮水再次洶湧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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