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隻有八歲。八歲的小女孩,卻異常頑劣。這一日,她手裏掂著一枝綴滿深紅色桑椹果的長枝,攀過牆頭,一瞬間卻看到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站在牆下,有些愕然地看著她。她手一伸,將手中的桑椹枝越過碧瓦,友好地遞過去。


    男孩撓著頭不知如何辦才好。按他被領到這裏來的那天得到的訓斥,他的任務是灑掃祠堂外麵的這個院子,除非是祭日老爺少爺到來,決不許人上去。方才聽到裏麵動靜鬧得不小,便爬上來一看,卻與這個女孩子正正地打了個照麵。她分明是偷跑進去的,卻沒有半點慌張。女孩子的笑容實在炫目,手中的桑椹果兒又是如此飽滿,小坨終究沒能拒絕,於是隨手接了過來。


    是孫小姐吧!他咽了咽唾沫。雖然來了不久,也沒被引見過,可也知道如今陳家隻有兩個孩子,這女孩兒的衣服大約因為翻牆爬樹,蹭得青一塊黑一塊,然而那織錦花紋,終究是極精致的,如此滿不在乎的神態,也不會是下人所有。


    叫我煌英,她轉動著兩隻黑漆漆的瞳仁,問道,你叫什麽?


    大家叫我小坨。男孩低下頭去。


    為什麽叫這名字?她皺了下眉,似乎覺得這名字實在難聽。


    我爹把我送來時,管家娘子說我長得像坨泥巴,就叫我小坨泥巴,後來大家叫順了,就成小坨了!


    那你本來的名字呢?


    本來的名字?小坨疑惑地搖著頭,說,我媽叫我寶寶,我爹叫我小崽子,如今他們都不會叫我啦!


    煌英瞪大了眼,問:他們怎麽了?


    小坨啃桑椹啃得滿嘴滿臉都是赤紅,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媽得病歸天了,家裏欠好多債,正好你家裏收小奴,我爹就送我過來了。


    啊,你沒有媽媽了呀!煌英深懷同情地拍拍他,問,你想家不?


    小坨搖頭,道:也不怎麽想,這裏吃得飽穿得暖,我能進來,還是管家娘子開的恩呢!


    煌英盯著他道:你說謊!


    小坨垂下頭,聲細如蚊蚋,道:我說想家的話,管家娘子們會打我的。


    那群老虔婆!出乎意料,煌英竟是大為同情地點著頭。


    你這樣本事,她們也敢惹你麽?雖然相處隻片刻,小坨已看出來她不愛人提她的身份。他原本是打算說身份的,但終還是改口為本事。


    唔,其實我的本事也差勁得很,她突然有些悶悶不樂起來,向祠堂一指,道,那道牆,我竟翻不過去呢!她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盯著那樹陰下的一角灰壁。


    你去那裏做什麽?小坨有些詫異,瞅了一眼那牆角處鬱鬱的巴掌般葉子,道:我知道有個地方,桑果更多的,我給你采去。


    桑果是隨手采的啦!隻是祭日他們隻許煌茂上去,不許我去,我因此不服,偏要去上一去。她挽著髒兮兮的袖子,看來吃了不少苦頭,卻依然不肯罷休。


    陳家自稱便是那位遇亂世而眠、遇盛世而醒,與宋高祖趙匡胤作賭而得華山的陳摶老祖後裔,因此這祠堂正門匾額下的堂號便是覺平堂。口氣可稱得上極大了,這祠堂的格局自然也不會差,若是教官府的人認真追究起來,必然是逾了製的,因此在外麵,修了一圍尋常的紅牆碧瓦,植了密密匝匝的桑榆掩著。裏麵再砌起城牆般高厚的內牆,這才是正祠,供著陳摶老祖之下的陳家一門祖宗。本來除了陳家正支,旁人都是不能進的,隻是這麽大的殿宇,灑掃修整除塵添燈之類瑣事,總要人做。好在如小坨這等奴仆,原不能算人的。


    小坨囁嚅了許久,道:其實我有把側門的鑰匙。


    這世上無論多麽莊肅森嚴的處所,都不免有些側門後門。有誰可料到,陳家的長孫女不能進的地方,一個剛入門的小奴卻可名正言順而入呢?


    煌英便如此輕易地償了心願,隻是那正殿雖高闊,然而站在堆壘如山的牌位座下往上看,卻是陰暗森冷,令人窒息。煌英隻探頭一瞥,便再無興趣,忙不迭地退了出來。小坨便領了她在祠堂四下裏遊玩,兩人並肩坐在偏殿外的古鬆上,晃蕩的足下便是萬仞深淵。這是蓮花峰的西麓,他們被晚霞映得通紅,又被嵐風吹得冷透。更高一層的枝上,一巢幼鳥叫得格外清亮。潔白的翎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煌英隨手撈住,便抬起腿,往鳥巢攀去。


    你要幹嘛?小坨忍不住問。


    她揚了揚手中白鳥的長羽,道:我想多弄幾支。


    怎麽弄?小坨甚是不解。


    煌英笑而不答,輕巧地探出手去,便攥住一隻隻修宛的項,從翼上扯下枚最長而潔淨的羽,再隨手放開。她姿態奧妙,仿佛與鶴同舞。看到他羨慕的眼神,她不以為然地道:很簡單的手法,我五歲上便學會了,我來教你


    等羽毛收集得足夠時,她十分詫異。我媽說我學這捕霓分光手已是十分快,然而你竟比我學得還快呢!不如你來拜我為師吧,以後教出個厲害徒弟來,多有麵子!她眉飛色舞起來。


    小坨將羽毛編成具羽冠,壓在她被風吹得蓬亂的發上。她臉紅彤彤的,星子們從雲層邊滑出來,像一粒粒明珠。


    兩人嬉戲方盛,卻聽得有人在呼叫孫小姐,煌英當時便驚得跌落,小坨卻緊跟著攀下。好在尋的人也不敢進這祠堂,在外叫嚷一會,便也漸漸遠去。煌英下得太猛,羽冠滾到一邊草叢中去,小坨幫她去撿,不想卻一腳踢入個不知名的洞穴。兩個孩子一路追索而去,竟發覺這洞穴可通到下山的青龍背上,卻不知是天然生成、還是人工修築的。


    然而等他們溜回去時,一名年長的保姆帶著三四個丫環便堵住了他們。那保姆的武功,竟然相當不錯,她不顯山不露水地使了幾手,把煌英縛得動彈不得。煌英惡毒地咒罵著,用的詞句便是小坨這樣的村裏娃,也有許多聞所未聞、不堪入耳的。保姆舉掌,似乎想狠狠地摑她一記耳光,然而最終還是隻得放下來,她麵上堆滿了懇切的笑,眼神中,卻有著如刀的恨意。後來小坨知道了,這保姆是大總管的娘子,因為孫小姐太過頑劣,老爺子親點的,讓她來管教。


    然而煌英那個時侯,已經是養成了倔強別扭的性子,越是受管束,偏越是要越軌。因此第二天小坨便再度伴她下山,將滿溝飛禽走獸追逐得四處逃竄。那天不論他如何勸,煌英卻執意往越來越深的山裏竄去,晚上坡間溝底亮起星星點點的燈,也不知有多少家仆,正在苦苦地尋她。然而她卻一徑睡得甘甜。


    小坨雖擱著心事,不卻也不免略打了個盹兒,等他乍然驚醒時。卻見一棱白生生的光投在不遠處。他眩惑了許久,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冷麗婦人。小坨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已經三十許歲,然而若不是她眼神過於深鬱,竟然仿佛十餘歲少女。


    該玩夠了。少夫人並無一句責罵,亦沒有半點撫慰,隻這麽說著,似乎便在等煌英自己俯首跟著她回去。


    我不回去!煌英叫得淒厲。


    少夫人過來拉起她時,觸動了她臂上傷痕,她眼中分明含起一汪淚水,卻偏咬緊了唇一聲不吭。少夫人有所發覺,掀起她的袖子,整個人先是一僵,然後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次日一早,小坨聽說少夫人去見老爺子,就說昨天晚上,煌英在她那裏,並說以後煌英便住在她屋子裏,由她親自管教。老爺子似乎發了老大的脾氣,終究還是同意了。勞頓了一宵的仆人們個個打著嗬欠抱怨不絕,將煌英自小及大的劣跡一一回顧。末了大家神秘兮兮地交換著眼神,道:你說少夫人和少爺兩個的性情,還有咱們家的家風,是怎麽養出這樣一位小姐的?


    煌英出息成這樣,實在是件異事,世家小姐該有的教育她全都不缺,然而始終不能讓她的行為舉止略合規範。她並非一味蠻野,便是最鄙夷她的人,也不得不說她才智卓然出眾。她弟弟煌茂,李家唯一的男丁,雖然也穎悟,卻遠遠不及她。老爺子每每考校他們兩個,總不免歎氣。


    每當煌英受斥時,煌茂的神色就有些得意。雖是一母所生,然而這相差隻一歲的姐弟二人相貌體態、性情稟性都無半點相似處。隻要碰在一處,不論私下麵上,少有不吵罵打架的時候,他們學武之後,更是鬧得天翻地覆。


    小坨很少能見到少爺,他終年困在自己那個雲嵐密布的牧雲台中,因此將麵孔身軀和舉止言行都養得綿軟無色。小坨時常能見到少夫人,然而不是她神情冷峻地出去,就是風塵仆仆地歸來。陳家占著黃河以北偌大的地盤,無數陰謀詭計明爭暗鬥豪傑小人的事最後都會交到蓮花峰上來求得裁決。


    陳家如今近支凋零,許多事不能放心交給下人的,便隻得少夫人或大總管出麵。少夫人與大總管平時遇見時,總是格外禮讓客氣。然而有天小坨被煌英拽到山上去玩,卻從燎天閣的高窗外,聽到裏麵兩個人激烈的爭吵聲。直到稀裏嘩啦的一通裂瓷伴著老爺子的劇咳響起,爭吵才戛然而止。


    小坨箭步飛躥下去,被管事賞了一記耳光,趕進去收拾地上的茶水碎瓷。他進閣時,少夫人與大總管正一前一後地拾級而下,卻依然言笑晏晏,狀似和睦。


    因此小坨知道少夫人即使在家時,也有太多需要操心耗時的事,煌英是否生活得愉快,絕不是其中最緊迫的。隻怕少夫人還會覺得,人生艱苦甚多,這一點冷遇實在微不足道。為這而刻意做許多出格的事,求人關注,實在很沒出息就是小坨這旁觀者,有時也不免作如此想法。


    不論煌英如何,之後的半年,實是小坨一生中至為快樂無憂的時光。似乎得到了少夫人的默許,煌英更加經常出來找他玩,在她點撥下,他的內力已小有所成,往日做來辛苦的灑掃事務,如今已變得輕而易舉。多出來的時間和精力,便與這女孩在山中遨遊呼嘯。兩人合計著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物,煌英更是時不時給他帶些好吃的來。那時年幼,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可隱約間已知與孫小姐有這樣的密切關係,自己將來的前程,便會全然不同了。


    轉眼便是一年將盡,那日雲重風緊,早早收工回屋時,被夥房裏的趙小三攔住了,告訴他說,他父親做工時傷了腿,躺在床上快有半個月,若他現在趕回去,興許還能見上一麵。他當時隻是道了謝,依舊收拾完東西回屋。然而半夜時分,叫疾風拍扉之聲驚醒,睜開眼來,淚水卻是洶湧奔泄,不能自製。


    簌簌聲中窗子傳來輕扣三記,他勉力拭幹眼淚去開窗時,跳進來的煌英嚇了一跳,問道:怎麽了?


    你能向少夫人為我求幾天假麽?


    知道原委後,她顰著眉,道:本來是極小的事,隻是下人外出的事,是歸大總管管的,若是我媽去求,反而怕遇刁難。


    難道沒指望了?


    什麽叫沒指望了?煌英挑了挑秀挺的眉,這點事,何必去問什麽人,我們自行走了便是!


    我自行走?小坨張口結舌。


    我!們!她盈盈笑,極是興奮。


    小坨探父之事,這般糊裏糊塗地,便成了大孫小姐的離家出走之舉。被抓回來時,旁人頂多道大小姐出走,帶了個小奴服侍,便怪不到小坨身上。


    兩個孩子從祠堂邊溜過時,卻有一片如劍如戟的斜光,橫在了他們經過的路上。光芒寬了一寬,有個拖得極長的影子,矗立在那裏。兩孩子彼此訝然對視,便躲在一旁。那人影忽爾晃動,卻逗留不去。終究不耐煩,煌英便爬上從前捕鳥的那株老鬆上去,如今枝上無巢,不怕驚出聲息。這角度倒正看到窗下燭光中,映著大總管的麵目,專注而熱切。他手中桌上足畔翻了一地的書籍,絲毫不顧由窗口飄入的雪片。


    片刻之後,大總管驟然一聲喝叫,驚出了另一角落裏他的娘子,夫婦二人湊在一處,捧那書指指點點,道:原來這胤血之術,竟是真有的!


    太好了!大總管將書卷了塞在懷裏,一麵與娘子合力收拾拍打書籍,一麵滿麵獰笑道,隻要取得這孽障的血,與大少爺驗了,便能將那淫婦的麵皮剝個幹淨!


    管家娘子卻道:取那賤女的血本是易事,然而此事可要先告訴老爺子?


    大總管連連搖頭道:我都瞧出來的事,老爺子何許人,怎會被瞞到今天?我看他早就心中有數,隻是寧肯容著這賤女,卻終究不願將家業給我,才強忍了下去。


    偷漢生女這樣的醜事,怎麽忍得下


    轟隆隆隆隆墨雲密布的天驟然被劈得通亮,風仿佛能將這這樹這殿這山推平了去。億兆的雪霰子在電閃中顆顆分明,曠穀中劃出密集的痕跡,打到麵上,如刺如割,震在心頭,心膽俱裂。煌英當即一晃蕩,便滑下樹枝,幸得小坨早覺不妙,快手將她拎回,這聲息被那連綿驚雷掩住了,然而殿中男女,依然齊齊往窗外探了一眼。


    叮,叮叮叮雙劍交擊的聲音,驚醒了牆上和牆下的兩人。兩人同時從記憶回到現實中來。


    陳默隨手揮劍去擋路兒的劍。一陣光影錯亂後,七八段斷劍相繼跌落,好在路兒也認出了他,很快收手,並沒傷到他。他直挺挺地落下牆頭,跌在了路兒麵前。風將兩個人的頭發和麵目都吹得一片模糊,然而眼神卻都並無一毫疑惑。陳默似乎想說什麽,卻立時抓住她的胳膊,往側邊閃開,急切間見到個稻草堆,便鑽了進去。


    片刻後,有穩健平滑的腳步聲從那條石路上經過,他們的背影看上去都不陌生,尤其是當中的那個。他們走過不久,就聽到四下裏呼哨聲響成一片,孟式鵬似乎痛哼了幾聲,顯然他舊傷未痊愈,此時手中又無利器,便吃了大虧。那邊呼喝叫嚷打成一片,這高牆之下,草堆之側的一角陰影中,卻是寂靜無比。兩顆心在怦怦亂跳。定了定神後,陳默貼著路兒耳畔道:你快走!快走!他不會放過你的!


    走?路兒茫然道,我走到哪裏去?


    不要管哪裏!快走,趁他們在圍攻孟式鵬,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陳默握住她的雙肩劇烈地搖晃了幾下。


    可我師父我媽路兒有些張口結舌。


    你媽自有她的手段他怔了一下,路兒也怔了一下,才一起猛然省起他們說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盡管事態緊急,兩個人還是相對沉默了片刻。


    她,她知道麽?路兒問,故作平淡的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卻有更多的忐忑不安。


    陳默回答之前似乎斟酌了一下,道:此時蓮花峰上情勢緊張,不管她知道不知道,隻怕都沒法來救你。


    誰等她來救?路兒的麵頰一下子漲紅了,恨恨道,我如今是長虹門弟子,師父自會護著我!


    你師父受了重傷,大總管指認你與孟式鵬勾結,長虹門已經將你視為叛徒,這京師不再有你容身之地了。陳默頗有些鬱鬱地歎了口氣。


    師父受傷了?路兒驚了,惶急了一刻,又問,他也信這鬼話?


    我看他其實是不信的陳默這話尚未說完,卻被一陣歡呼與緊跟著歡呼的轟隆隆巨響聲打斷了,腳下的地瞬間抖了一抖,伴隨著一股嗆鼻的硝磺味。往回一看時,就見大團墨也似的濃煙,正暈染了半天邊。咆哮喝罵聲混在那連綿的爆炸中,零零落落地聽不清楚。似乎那邊的戰局又起了變故。陳默想自己再不過去,便是真要引起懷疑,有些著急起來。


    路兒看出他此時心情,揚了揚眉,身子輕輕騰起,便往牆頭躍去。


    煌英!他追著喚了聲。


    路兒向他搖著頭,道:世間早無陳煌英!我是秦路兒,我有師父有爹有媽有弟弟,我不會走!


    其實你不過是看著她舞動的發梢在牆頭消失,又隱約聽到有人在向這邊趕來,陳默的喊叫聲不由低沉了下去,化做喃喃自語,你不過是想知道她倒底在不在乎你,是嗎?


    腳步聲紛紛亂亂,陳默一抬頭,就見是章釗率了一隊弟子匆匆趕過來。見到陳默在此,他嚷道:前麵如何了?


    陳默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便急躁地一把抓著他,你怎地現在才來?快走快走!也不顧他在後麵問東問西,撒腿便衝爆炸處奔去。這過道兩側高牆夾峙,如一隻特大號煙囪般,他此時朝裏麵奔去,便教那湧出來的濃煙,將眼耳口鼻塞了個密密實實。陳默屏氣閉眼往裏衝,沒多大會兒腳在一塊突出來的磚上碰了個趔趄,再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各形各狀的斷垣殘磚。他不由想起上龍津河底的暗道,微有驚異地想道:這京師重地,是什麽人什麽年代,建了這些暗道,埋下這許多火藥的?


    正這麽想時,忽然有把刀劈麵而來,陳默隨手一戳一點,刀墜下地去,那人罵得更加大聲了,竟有兩三分耳熟。


    風勁勁地一鼓,麵前豁然開朗,卻是已經衝出了糧倉。前些年邊患時有時無,因此京中很建了些這種儲軍糧的倉室。長虹門在京中勢力甚大,很多軍中將校也入了門。他們尋到此處,正是因為這寧西倉的守兵報告說,倉中最近有異動。卻見大總管背對著他,衣袍獵獵站在上風處,長虹門的首腦們環在四下,一群人衣衫都汙糟殘破,現出火燎過的痕跡。


    放開我,放開我,造反了嗎?陳默低頭一看,被他拎著的那人滿麵通紅,豎眉立目。他略一思忖,驟然想了起來,這便是那天在朝興酒樓與秦掌櫃和朱老板一處喝酒的小伍。


    小伍?這位伍軍爺的呼聲引來對麵一通暴喝,大膽,竟還扣押軍校,你們這般逆


    那對麵的巷口上風處,竟堵著一隊衣甲鮮明的錦衣衛,十來支勁弩緊緊匝匝地並在這狹道上,控弦之輩個個精悍穩健,決非尋常所見街頭衙役可比。在弩陣之後,有名軍官坐於高頭大馬之上,身後旌旗高揚,正揮著馬鞭厲斥。


    大總管回頭看了一眼,目光一旋而回,似乎微哼了一聲。陳默趕緊將那伍軍爺給鬆開,賠笑道:煙裏麵沒看清,恕罪恕罪!


    方才一遇爆炸,諸奴便各有所動,此刻陳勇伏在東側角樓,陳智藏於西簷之下,陳樂潛於渠水之中連後來的章釗發覺不妙,也率眾人隱在廢墟間。隻消大總管一聲號令,這一隊十來人的錦衣衛,多半沒有機會發出任何一箭。然而陳家行事,總以不與官府正麵衝突為上。因此大總管瞥了一眼徐離楓,他便整頓了下神情,笑吟吟走上前去,道:這位大人,可是鎮北將軍部下?我上次見將軍時


    費了不少唇舌,搬了許多交情出來,此事總算暫且擺平。他們撤出來時,陳默一抬眼,霍然見到了錦雲來綢緞莊的燈籠還在塵風中飄搖著,似乎一直無心收拾,依舊隻有那個來字,在晦暗不明地閃爍。


    你的劍呢?大總管的聲音冷不丁在耳畔響起,陳默手痙攣了一下,幾乎要不自覺地去掩住腰間空蕩蕩的劍鞘,然而終究忍住,隻躬了下身道:方才不留神丟了。


    回去以後,來我屋裏。


    看來我猜得沒錯,這把劍果然大有問題。他進大總管房裏時,見他正翻動著從廢墟中找到的那本《神兵傳》。陳家上三代的主人酷好兵器,因此專門在家中建了一個神兵閣,不但收集神器,更廣為搜集江湖上好兵器的來曆和傳說。他過世後,子嗣並無同樣狂熱,然而搜羅記載這類軼聞的舉動卻一直延至今日。


    這是大總管讓陳順帶來的?陳默小心翼翼地問。


    大總管略點頭道:按說那賤婦得了這樣一把寶劍,決無秘不示人的道理陳默,你跟著那丫頭不短的時日,可有見過?


    我五年前那晚,見她用過。陳默垂首道。


    大總管點點頭。那次有兩個家奴胸口被極薄利刃刺穿,外麵滴血不見,卻已是死去。當時疑惑甚久,卻找不到出來死因陳默,是你叫她跑了麽?大總管突然拂袖而起,語氣篤定,毫無他辯解餘地。


    陳默一時額上冷汗涔涔,心神慌亂。然而不等他想出什麽話來說,便聽到屋外腳步聲急切,陳勇扣門叫道:大總管!那丫頭現在在駱明侖的屋裏!


    大總管霍然起身,抬腳急奔之餘,回瞥了陳默一眼,似乎正在猶豫著自己方才的結論。


    那孟式鵬,跪了許久的陳默突然站起身來,道,或許小人已經知道如何讓他出來了!


    大總管愕然,對上陳默鎮定的眼神,片刻後道:那你先隨我來吧!


    大總管!陳默卻是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話,邊走邊說吧!大總管足下疾走,袍角獵獵。


    我陳默心上交戰片刻,終於說了出來,那雁蕩五鬼本是少夫人親率人手前去剿滅的,如今卻是在為孟式鵬效力,您難道不覺得這整件事都有些蹊蹺麽?


    我曉得你的意思了,大總管足下一頓,卻搖搖頭,再度起步。


    陳默在後麵落下兩三尺,也知自己方才話中之意,有些過於荒誕了。


    駱明侖一個勁地搖頭,臉上潮紅未去,卻隻是一言不發。


    師父,師父,路兒卻是不依不饒地搖著他的胳膊,滿臉都是驚惶的神情,你傷得如何了?


    我死不了!駱明侖用力拂開她,這一牽扯,又不由得嗆咳了數聲。路兒跳起來,見床邊罐子尚溫,便去倒了一盞藥,遞到他嘴邊。


    駱明侖卻不肯喝,隻是歎氣,道:你何苦跑回來!唉!你要是出了事,教我如何向你媽,似乎頓了一頓,才接著說,你媽你爹交代?


    路兒驟然間覺察到了什麽,放下那隻溫厚的手掌,慢慢站得遠了些,瞪著駱明侖有些閃爍的眼神。她正想問什麽,駱明侖卻又是整個人一顫,歪著身嗆得臉色蒼白,一大團鮮紅在床單上潤開,驚得路兒一刹那將別的事都忘個精光,趕緊為他施治。


    大膽叛徒!門扇啪地被推開,參差錯落的人影投在了床榻邊。


    路兒絲毫不去理會,甚至也沒有理會緊緊攥著她,將她往邊上推的那隻手,徑自忙活著,直到駱明侖筋疲力盡地平躺下去,這才慢慢站直轉過身來。


    好久不見了呀,她極之愉快地招呼著,狗剩兒。


    這句話令大總管眶中一赤,而令封堵在門前窗後的眾人心頭一怔。在場的人或許隻有陳勇陳信這幾個年長的陳家人,才知道狗剩兒是昔年大總管為小奴時的賤稱。多少年來,除了老爺子,連同少爺少夫人,都無不敬稱一聲大總管。


    路兒的束手就擒,以及她就擒時嘴角那股決然又欣然的神色,令眾人心中疑惑不已,因此也沒有幾個人去注意陳默一直垂下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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