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風


    煌英身上很冷,小坨也僵著兩條腿,邁不開步子,隻有彼此緊纏在一起的手指上,還能隱約傳來些溫意。


    在山洞裏也就大半個時辰,山巒卻都披銀裹素,腳踩到地上,滑溜溜得渾不著力,風驟急時,身子竟是不自由地往崖下傾去。此處喚做青龍背,是說風烈霧濃,行走此處仿若馭龍駕霧直上青天一般。就是晴日裏,也是華山有名的險處,更不要說這種天氣。然而兩人卻不敢稍有停留,隻覺得再凶險處,也要比身後那個陰森的宅院安全。好在平日裏溜出來玩耍得多了,對這裏山路熟悉之極,哪裏有石窩可落腳,幾乎不消摸索就能知道。


    咯!似乎是一顆石子碎了,墜入萬丈深淵,旋而傳來靴子在石頭上打滑的聲音。兩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閃過一個念頭,還是被發現了。


    怎麽辦?煌英片刻後似乎有了主意,拉著小坨悄無聲息地溜到一方凹壁處這原是小坨躲藏著嚇唬過她的地方,因此記得深刻。這凹壁雖然能遮住從上麵下來時的視線,隻是經過時卻幾乎是貼身而掠,定然會被發覺。雖然能施偷襲,可聽足音,來的並非一人,又如何能偷襲成功?小坨帶著疑問看她,卻見她咬著唇,雙眸晶亮,顯然是有了主意。


    那追襲的人漸漸近了,打先一人的胸口剛露出崖壁時,煌英就無聲無息地出手,手指上跳躍起一小簇閃動的光。小坨起先以為自己眼花,然而打先一人撞在這光上,沒有任何閃避的餘地,當即墜下崖去,就連最後一聲駭叫,都被翻騰的雲吞噬了。


    啊!後一人見她出手即是殺招,不由得先往後退了三步。路兒猱身而上,那人退得更疾,在此絕險之地,卻依然顯得輕功高妙,遠非這兩個孩子能及。退出三步,那人剛覺得安全,可原不過隻四五寸來長的一柄劍,突然暴漲了兩尺有餘,竟還似餘勢綿綿無有窮盡。那人盯著自己胸膛上跳躍不定的一線,手中的火折子晃得厲害,照得他麵目更是可怖。他揮手擲出自己的兵刃,煌英不防,那劍便穿入了她的小腿。


    啊!她痛叫一聲,摔在了地上。


    幾乎是同時,那人與火折子一起跌下了山穀。


    我,煌英的聲音被風吹得戰栗,我受傷了我殺人了!


    小坨蹲下身為她拔劍裹傷,別傻了,你不殺他,他會把你捉了回去,刺了你的血,來害你和少夫人。到時侯,你們誰也活不了我背著你走吧!


    其實大總管就是不想取我的血,我也會走的。煌英伏在他背上,氣息吐在他耳畔道,陳家,從來都不是我的家呀!


    雪積沒踝,他背著人,足跡更深,在身後宛然可辨。沒多久便聽到犬聲狺狺,熾焰燎天,霧雪風霰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山頭峪下搜尋著他們。媽媽呢,她為什麽不來?她四顧,麵孔忽明忽暗,悵惘茫然。


    你躲在這裏!小坨將她放到一個小山洞中,把包袱壓在她膝上道,食水都在這裏。


    你呢?她抓緊他的手臂不放。


    我去引開他們!小坨叮囑她,等你能行走了,風頭也過了,再出來!他抓了許多茅草,堆住洞口。


    小坨背過身奔去的瞬間,心讓這切膚穿膛的風,吹得凍結起來。


    這一轉身便是山高水遠,本以為今生再難相見。然而此時,他又一步步地向她走去。


    陳默不能正視路兒的眼神,垂下了眼睫。陳勇的足尖越來越近,在雨水中劃出極細微的聲息;路兒走得跌跌撞撞,水花在她足下嘩嘩,嘩啦啦無節奏地亂響著;還有其餘各種細微的動靜,一切均被這嘈嘈切切的雨聲掩了去。


    相距十步,陳默驟然抬眼,陳勇也急刹住了步伐,陳默高舉起手中的油紙包,一言不發,那暗中正繃緊的弦和顫動的刃,便不得不收斂了回去。


    我把東西放在地上,陳默悶聲道,你把她放過來。


    十步是陳勇的劍氣傾力一擊的極限,也是陳默的暗器所能施展的最短距離。陳勇點了下頭,便鬆開手,將路兒往前略推了一推。路兒吸著氣,一長一短一長一短,她步子走得越發淩亂,才走出五步之後,便驟然間毫無預兆地撲倒在地。飛濺而起的紛亂水花,頃刻間擾亂了所有人的眼神。


    啊!秦家媽在後麵驚叫起來。


    此時仿佛又是扯過一道劇閃,陳默眼前一亮,一道光柱瞬間照亮了他的前胸,那是大明光印!而陳勇橫劈過來的劍,和被劍氣割碎的雨,更是迫在眉睫!


    陳默將油紙包往懷中一塞,發力狂奔,足尖離地之時,氣血的運轉加速了十倍百倍,幾至於沸騰,那個在心中藏了多年的法門終於在此刻開啟,從內腑至外膚,所有的肌骨都在瞬間熾熱後化為堅冰。


    當!劍鋒被彈開了!還發出金鐵之聲,陳勇的麵孔肌肉一瞬間扭曲得失了常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在九奴中隻擅長暗器的陳默,竟然能以肉身經住他以十成功力的一擊。這也是他留在世間最後的表情,陳默的手指鑽入他咽喉肌膚時,比雨更冷。陳勇倒下去時,他左手上急彈而出一道魅影,噬向陳默的胸口。瀕死的一擊雖然力弱,可名門的鋒銳卻依然莫可抵禦。陳默急撲在地,頭發已經去了一塊。路兒掙紮著,往前夠了夠,牙齒一緊,從陳勇指上咬下了名門來。大明光印籠下來,將三具身軀一並罩住。


    噗!這一道光柱之下,傾盆的暴雨也似被蒸幹了,天地仿佛在一小方位置上晴了一晴。陳默背上的衣衫和散亂下來的發,瞬間化為烏有,似乎還有焦黑的皮膚,被雨衝刷了下來。


    明處的,暗處的,陳家的,來風堂的,所有眼見這一刻的人都發出敬畏的歎息。大明光印的一品聖境,多少年未重現人間了?


    然而強光壓迫下的陳默卻忽地轉過身,他雙手作蓮花狀,迅捷無倫地在胸前劃了個圈。一團蒙矓水汽隨著他的手指浮現出來,在通天的光華中,這水汽便如一團照不透的迷霧大明光印一入水汽,便似被霧滴散射消融,不知去向。


    無人不極度愕然,直到陳默抓起路兒飛縱而起時。眾人才發覺這兩人雖然發焦衣爛,形狀狼狽,卻似乎並無大礙。


    靈魄逆髓功?大總管克製不住地咆哮起來。陳默的武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可顯然他對陳默身負這樣的絕技卻一無所知。聽到的人幾乎也都是一片茫然,他們並不知道靈魄逆髓功是個什麽東西。大總管的身影比咆哮聲更快,疾追陳默而去,秦掌櫃厲喝一聲:開!自己一個跨步越過陳默和路兒,向大總管迎去。


    他那開字一出口,四下裏不知從什麽地方,射來多少勁箭毒矢,蠢動的陳家諸奴和長虹門人,被這攻勢給壓得不敢輕動。唯有大總管毫不在意,任這些物什落在自己身上便似雨水一般,尚不及身便被蒸幹。


    秦掌櫃避無可避,硬接了大總管一掌。秦家媽本是向路兒奔去的,值此時再度驚呼,路兒在陳默的臂彎下勉力探出頭來。


    冬兒也從屋裏奔出來,陳默分出一手去抓住他,便幾乎製不住路兒的掙紮。爹!姐弟兩個齊聲尖叫,震得陳默耳朵發麻。靈魄逆髓功的效力正一點一滴從他身上逝去,他勉力提神,對自己道:不行,再撐一會兒,現在不行。


    大明光印再亮了一亮,便又是裂天動地之威,秦掌櫃就像被投入鐵爐煉化一般,瞬間萎化。他似乎想回頭再看一眼妻兒,隻是不及轉身,雙眼的光澤便化為烏有,被這沉沉無解的長夜吞噬迨盡。


    陳默不自由主地抽搐了下眼角,不能相信自己剛才竟然在那種威力下活了下來。他看了下路兒,路兒牙間本來緊咬著名門,方才狂呼時,卻張大了嘴,任那稀世寶刃墜落。淋漓的水跡,一刷一刷地衝下來,將她麵孔上的希望刷成了絕望,驚駭刷成了哀痛。


    快走!快走呀!陳默在一怔之後回過神來,提著路兒和冬冬往店裏狂奔而去,一邊奔一邊衝秦家媽大吼。然而秦家媽卻從他身邊掠過,俯身拾起名門,向陳默擲去。陳默張嘴咬住,卻還用眼神拚命示意。


    秦家媽隻是搖頭,把他推了進去,路兒攀住她的臂:媽,媽!


    好孩子!照顧好冬兒!秦家媽說話溫婉平常,如同偶爾出門一般,卻堅決地掙開路兒抓來的手,門便在她反手間闔上了。


    他們托付給你了!快走!


    我男人死了,我又怎能獨活!


    門縫中,她用眼神留給他們最後的話,便轉過去,追隨那給她一生至深幸福的人。冬冬的哭聲追著她,一直到她的慘叫聲傳來,在所有人心上幹淨利落地紮了一刀,這男孩兒便傻掉了,一動不動。


    給我鬆綁!路兒在陳默耳畔叫道。


    陳默揮動名門,去了路兒身上的束縛。他本來怕路兒會追出門去,因此握得她胳膊極緊,然而她卻隻是一個勁地搖著冬冬,道:告訴姐姐,你們剛才是打哪兒出來的?


    陳默想起自己懷中尚有地圖,隻是這時也不及去看。頭上似乎有異樣的嘯聲,他抬眼看到梭狀的赤影橫天而過,疾叫道:下來!


    路兒聞聲後縱而伏,假山隨即崩塌,大大小小的石礫橫飛豎砸下來,將她罩在當中。陳默衝過去拉起她,見她有些出血,但無大礙,倒是冬冬被她壓得太厲害,臉色憋得烏青。


    摧山弩!陳默嚅動著嘴唇。他並不知道這次大總管還讓諸奴帶了這個來,想必早就防備著自己。


    兩人驚惶著對視一眼,分明聽到大總管又在怒吼,將這屋子給全轟塌了!


    隻是諸奴應諾之聲,卻被一聲暴喝打斷。


    四弟!


    孟家小兒!大總管狂笑著怒叫道,笑聲和叫聲都甚是可怖。從半毀的牆頭上看去,那兩道黑影正追逐成一團,碰撞間不時發出爆裂之聲。


    孟式鵬來了!絕處逢生,陳默聲音中不由帶了喜氣,路兒卻搖頭道:他帶著傷,擋不了大總管的。


    她急切地思索著,忽然想起來:廂房裏還有個夾道,我們先出去,再看圖找地道離城!


    尋到夾道而入時,路兒突然問:你方才擋了大總管的那一招,是不是她傳你的?


    陳默遲疑了片刻,答道:是!


    真了不起。她鬱鬱地說。


    陳默不知她是在說他,還是在說少夫人,更不知她是在讚還是在怨。


    那夜他把煌英藏在洞裏,隻身引了追兵往長空棧道上去。沒跑多久,就被前後夾堵,無處可逃。麵前是管家娘子陰鬱的麵孔,身後是眾家仆的叫罵,他強撐著站在那裏時,戰戰發抖。


    他本也沒打算逃掉,想著被抓到時,隻認是私逃回家見父的趙小三可以幫著作證隻是當管家娘子那惡毒的麵容貼得近了,雞爪般的爪子撓過來時,他卻依然忍不住害怕,使了一招捕霓分光手,在那隻腕子上一粘一格,便聽到哢一聲脆響,那腕子顯然折了。管家娘子沒想到這不起眼的小廝,竟然還會這一手功夫,她麵孔抽搐,嘶聲叫道:好呀,賤人果然生的小賤人,這麽點兒年紀就知道偷漢子!便換了左掌用上十成功力,劈頭蓋臉地扇下來。


    小坨眼前一黑,臉頰上頃刻間炸開了一般,身子旋了旋,雙足踏霧般渾不受力。他驚惶著兩手胡亂抓出去,竟不知哪根指頭一緊,便將兩隻手都疾探過去,終於掛在了一角凸岩上。


    管家娘子和家奴們的麵孔,連同狗吐長的舌頭,都越逼越近。


    說!那小賤人跑到哪裏去了?


    小坨不點頭,也不搖頭,指尖一點點滑落,他想他的目光一定十分刻毒,才引得管家娘子的神色愈加惱怒。


    隻是一瞬間,似乎風驟然間大了十倍。小坨覺得頭暈得厲害,眼前影子錯落,卻根本沒看清任何事物。隻似乎有什麽溫暖的東西,融化了他指下的雪。他半晌後看了出來,那是血!剛從人身上流出來的鮮血。


    四下裏便再度寂靜無聲,小坨喘著氣,過了片刻,少夫人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少夫人蹲下身,兩根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你的靈魄逆髓功,已經到了第三層了?她仿佛是自言自語,並沒有想小坨回答。這才半年,進益實在快了點。


    我小坨還想說什麽,卻隻是牙關顫了一顫。


    你想活嗎?


    想艱難地,他終於吐出這個字來。


    捏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指往上提了一提,他身子在風中晃得更為厲害。


    你現在向我發誓!這靈魄逆髓功,你將用來護衛煌英,今生今世,永不許人傷害她!她的聲音格外淩厲起來。


    不,我向你發什麽誓?小坨驟然間不顧一切地掙紮著,我已經用性命護衛過她了,又何需立什麽誓?一陣天旋地轉,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躺到棧道上時,卻又禁不住後怕起來,掙了半天,也無力坐起。


    她不懂,你也不懂麽?少夫人一字字道,聲音中若有憾恨,又若有譏誚。你父親此時生命垂危,你不要說救他,就是拚了命,也未必能見他一麵。拿命來護衛?哼


    我已在你身上加了禁製,你能繼續練下去,這股真氣卻會蓄積於氣海,不能有一絲一毫泄於經絡之中。在需要的時侯我傳你一句靈訣便能解開禁製,此招一出,你數年積蓄的真氣會噴薄而出,可與任何一流高手相抗。然而那之後,這功法便算廢掉了,得從頭練起。她的眸光越來越亮,那句靈訣似乎不是從口出吐出來的,而是被這亮光直接貫入腦中。混沌間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小坨才能重新看到她眸子之外的山嶽天宇,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他還自彷徨,問道:我現在怎麽辦?


    現在麽你可以繼續下山去見你的父親了


    兩天後,他被當做逃奴,從華陰鄉下的家裏抓了回來,一番暴打下,他承認是跟同煌英一起下的山,隻是到半山中,煌英便棄他而去。


    他奄奄一息時,被扔在一間小柴棚許多天。也許是體內小有所成的真氣護住他的靈智不滅,最後他竟然活了下來,被當做稀奇事報給了大總管。大總管發覺他會捕霓分光手,卻不曾發覺他氣海內潛藏著的靈魄逆髓功,然而已是大為詫異。一百個習武的人裏麵,未必能挑出來三五個能習捕霓分光手的,而天下間茫茫億萬人,隻怕更無第二個能與煌英如此親密。


    於是他從柴棚被抬入裏屋,有人奉湯敷藥,一個多月後他傷勢痊愈,便奉召到大總管的堂上,跪下領劍,被賜名為陳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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