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裏回了京,先有外使朝覲、諸藩入貢,其後又有懷來秋獮,歲末年初最是忙碌,等再閑下來已是開了春。


    想起沈徽提過,打算早點定下太子妃人選,容與方把心思略略轉到這上頭來。不過挑揀中意女子這種事,他並無任何心得可以和太子交流,於是隻好將關注點轉移到其課業上,日常拿出更多時間關照。


    這日容與去報本宮送早前沈憲央他改的文章,那是他的老師三天前布置下的,是謂論述周唐外重內輕,秦魏外輕內重各有所得。


    天氣轉暖,報本宮外值守的內侍被豔陽曬得有些昏昏然,一個個此起彼伏打著哈欠,見提督太監走近,慌忙站直了身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禮。


    容與微微頷首,便有內侍上前回稟,太子下了學正預備用午膳,又道因嫌天氣熱,殿下適才命人打水沐浴,此刻應在內殿梳頭更衣。


    容與便朝內殿去了,卻見寢殿前無人值守,正覺納罕,轉念想到服侍的宮人或許正在殿中伺候,也就不疑有他,徑自往裏走去。


    “殿下。”容與喚了一聲,素日他來東宮,沈憲見是他通常會命人迎出來,今日奇了,竟連半個人影都不見。


    再往裏走,一陣綿綿的甜香撲麵襲來,是杜蘅芬芳的味道。殿中桌案上的黃石鎮紙下壓著一張寫了一半的吳紙,一旁的古硯裏墨痕已幹透,青銅爐鼎中的香篆也已燃盡,唯剩寸寸餘灰。


    驀地裏,自內殿傳來一陣清脆靈動的笑聲,是女孩子柔和而嬌媚音色,隨即有少年人爽朗明亮的笑聲附和,兩廂纏綿交織在一起,好似隻用簫笛演奏的清平樂,聽上去讓人頗感愉悅。


    容與不由放慢步子,未見其人,先聽沈憲笑道,“你那支生查子吹得還是太輕浮了些,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明明是滿是惆悵,你卻吹得那般跳脫,可見雖豆蔻年華,尚未解相思意。”


    女孩綿軟地哼了一聲,“可那詞裏最後不是說,兩耳隔牆花,早晚成連理?既然都在一起了,怎麽還能不高興?奴婢是不懂,難道殿下就很懂相思苦了?又是何時何地,相思過誰?”說罷,又發出一陣也揶揄嬌笑。


    沈憲半晌無語,想了一會兒神情訕訕,“你怎知我沒有,哼,總說你無心,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這倒奇了,那殿下說說看,究竟相思了誰?是若雲還是飛霞,再不然定是落梅那妮子。”


    “少混說,才不是那些人。反正孤不告訴你,多早晚你總會知道的。”沈憲音調柔緩,最後那句,已有些近似於竊竊低語。


    “不說就不說,奴婢還不想知道呢。哎呀,您別亂動,看,又梳亂了,這還讓人怎麽結發髻?”


    女孩說著,輕拍了下太子的肩頭,示意他坐正些。此時容與已轉至帷幔處,可以清晰看到榻邊一坐一站的兩個人。太子坐在鏡前,身後站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正在為他梳頭,少女膚色白皙,側麵的輪廓柔婉嬌媚,嘴角漾著一抹溫柔的笑意。


    沈憲含笑看著鏡中映照出的人,目光專注,帶著幾分喜悅,偶爾與鏡中人四目相顧,兩人眼裏好像都隻有彼此,渾未覺出,有不速之客正在一旁觀察著他們。


    抑製住想要出聲打擾的衝動,容與預備先悄悄退出去,恰巧沈憲微微側頭,自鏡中瞧見了他,“是廠臣來了,怎麽不進來?”


    容與含笑行過禮,方道,“殿下剛沐浴完,是臣來得不巧了。”


    “哪兒有什麽不巧,孤已梳好發了。這天兒熱得愈發早了,還不到晌午太陽就晃得人眼暈。孤才下了課,趙先生倒不怕熱,講得精神抖擻,隻聽得孤險些要睡著了,這才回來讓他們打水沐浴,清爽一下。”沈憲一邊說,一邊笑著衝那少女點點頭,示意她退去,看向她的眼神始終溫潤柔緩。


    “絳雪回來,”少女才退了兩步,便被他叫住,“早起時孤讓人留了一碟木樨露點的酥酪,這會子應該送到你屋裏了。你且去用些,等擺完午膳再過來。”


    那叫絳雪的少女笑著答應一聲,便自去了。沈憲猶自目送她的背影,眉梢眼角竟帶出絲絲掩不住的眷戀。


    容與看得微微吃驚,麵上隻作不察,想不到才說要留意太子妃人選,這位今年方滿十歲的太子殿下,就已不知不覺地情竇初開了。


    沈憲待人走遠,回神問道,“廠臣找孤何事?”


    容與將他的課業奉上,又對他講了幾句改動之處和改動緣由。沈憲聽得認真,頻頻點著頭,“廠臣真可謂是孤的師傅了,你曆次幫孤修改之處,都是趙先生後來誇過的。孤一直沒好好謝你,不如廠臣今日受孤一拜好了。”


    說罷當真站起身,樣子頗為誠懇,欲對容與拱手行後生之禮。


    容與忙扶住他,“殿下不可,臣受不得這一禮。其實趙先生每每跟皇上讚起殿下文章,臣聽著,那好的部分都是您自己的思路和文辭。臣不過是在殿下文章精妙的基礎上偶爾錦上添花罷了,當不得您的大禮。”


    沈憲和悅一笑,順勢輕輕拍了拍容與的手臂,“廠臣總這麽守禮,倒顯得有些見外了。連父皇都許你私下不必自稱臣,你卻還是在孤麵前這麽規矩,不管怎麽說,孤總是拿你當半個老師看待。”


    容與應以一笑,無心再去說這個話題,想著才剛那一幕,借機探問,“再過些日子要開夏至宴了,殿下可有什麽想聽的新曲子,臣讓教坊司的人排演出來給殿下聽。”


    沈憲順手拿起一支玉梳把玩,歪著頭想了想,“也沒什麽特別的。教坊司這些年沒什麽長進,排的曲目都一個味道,堂皇莊肅有餘,天然趣味不足。還不如孤宮裏尋常侍女演繹得好。廠臣,你說現如今宮裏怎麽就沒有玄宗時梨園那樣的盛景,又是霓上羽衣,又是胡旋舞,想想都好玩得緊。你正經該勸父皇多招些民間高人來,讓教坊司添點生氣才是。”


    容與早前聽聞,沈憲對音律頗有研究,天份亦高,隻是沒有機會親耳諦聽,遂含笑說,“臣一直想聽殿下演奏,苦於沒有耳福,不如夏至宴時,殿下親奏一曲,也能讓萬歲爺知曉您在音律方麵的天賦造詣。”


    “這樣好麽?”沈憲對這個建議沒有表現出歡喜,反倒頗有顧慮,“父皇好似不大喜歡孤關注這些,連海也常勸孤,說沉迷於這些小巧會移了性情。孤便不明白,古來識音律能臣雅士多了,偏帝王家就不行?也罷了,誰叫那些個精通此道的皇帝,大半都做了亡國之君。”


    他臉上流露出股子不服氣,也難得的現出孩童式的天真倔強,容與低頭一笑,“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如今四海升平,殿下日後必是承平之君。連海說得固然有道理,隻要不過分沉溺,主君喜好音律自是無傷大雅,將來再現梨園盛景也並非難事。”勸慰完畢,又鼓勵他,“這一回夏至宴,萬歲爺隻擬邀請勳貴並要員家眷,氣氛當比往年輕鬆些,殿下若要施展所長,臣以為也沒有什麽不妥。”


    沈憲對他一貫信服,聽了這話眉頭舒展,良久忽又問,“孤聽連海說,父皇是想借著這會設宴,為孤擇選太子妃和良娣人選,這話可真麽?”


    眼前再度閃過方才那一幕,容與心中一動,“皇上確有此意。但殿下年紀還小,不過尋個機會,讓您能對京中名門淑媛有些了解,殿下若無中意人選倒也無妨。”


    “原來是這樣,那便好。”沈憲仿佛舒了一口氣,“孤才多大,父皇那般著急做什麽。”咬了咬唇,他再探問,“廠臣,皇家的婚事是不是一定不許自己做主?”


    容與沉默片刻,沒有給他肯定的回答,“所謂天家無小事,亦無家事,皇帝的家事向來等同於國事。殿下是儲君,未來正妃確是需要令皇上、群臣、天下人皆滿意。不過皇上也會尊重殿下意願,必不會讓您覺得委屈。”


    沈憲若有所思,點點頭,之後不再涉及這個話題,開始和容與討論經義和前朝掌故。然而不知為什麽,容與腦中始終無法抹去沈憲凝望絳雪的表情,不斷追憶,一壁回想,眉心卻沒來由的亂跳了數下。


    及至夏至,西苑無逸殿中排筵,京中三品以上命婦內眷俱都到場。因是常宴,司禮監安排了教坊司免奏炎精開運等大宴時節的曲目,隻做一些時新歌曲佐以笙簫管樂。沈徽著端貴妃陪宴,饒有興致的說起行令賦詩,貴妃會意,便傳旨下去,請諸位內眷小姐們各賦詩詞以助娛興。


    一時眾人皆提筆凝思,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吏部侍郎長女袁太清先行擱筆,等候在旁的內侍隨即將她的詞作呈上禦前。


    素馨紙上寫就了一支詠荷葉:碧圓自潔,向淺洲遠渚,亭亭清絕。猶有遺簪,不展秋心,能卷幾多炎熱。戀戀青衫,猶染枯香,盤心清露如鉛水,又一夜、西風吹折。喜靜看、匹練秋光,倒瀉半湖明月。


    那廂貴妃看罷直讚,“袁侍郎家學淵源,女公子文思敏捷,本宮見你適才一蹴而就,卻不想能這般清新脫俗。你如何想起歌詠這荷葉的?”


    袁太清起身福了一福,“臣女剛才路過太液池,看那一池芙蕖接天連碧,隱隱又有荷香隨清風飄散,便有感而發,又想著古來詠荷葉的詩詞雖有,終不及讚荷花的多,那荷葉甘做陪襯也就罷了,可它畢竟襯托了荷花之嬌豔嫵媚,所以才心生愛憐之心,想要歌詠一番。”


    她語音清脆,神態自若,一番侃侃而談引得旁人注目,再看她身著青煙紋散花紗衣,盈盈俏立,如同疊翠於碧波之上的蓮葉,令人觀之望俗。


    沈徽聽得微微一笑,轉顧階壁之下就坐的太子。太子了然,也笑讚了兩句,又道,“父皇和貴妃才隻看了一首,這闋詞雖好,卻也該看看其他人的佳作再來品評。”


    儲君話音落,陸續有內侍將各貴女的詞作奉上,貴妃再一一看去,半晌,指著其中一闋詞笑道,“這支燕歸梁也是詠荷花的,倒也巧了,本宮念給你們聽聽。”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翠雲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忽然急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


    貴妃念罷,便見襄國公夫人輕搖手中紈扇,含笑道,“這是哪位小姐所作?與袁姑娘那一闕意境又不同,隻是這詞雖清俊,卻失之悲涼,畢竟是感慨故國遠去繁盛不再,和當今盛景有些不符呢。”


    席中一位身穿軟銀輕羅錦衫的少女聞言立即起身,不慌不忙地解釋道,“臣女是威遠侯林氏之女,小字蘅若。臣女也覺得這闋詞太過悲戚,實在是剛才聽了袁家姐姐的那一支,心裏頭覺著好,所以才同樣挑了荷花來詠誦。卻不免因一意求新才另辟詞意。還望萬歲爺和娘娘恕罪。臣女還有一闋詞呈上,自和方才的不同,請萬歲爺一閱。”


    眾人見她在如此短的時間裏竟然連作了兩闋詞,都頗感詫異。內侍將那詞呈上,沈徽閱後令奉禦高聲誦出: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椎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難道春花開落,又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好一個我有江南鐵笛,吹徹玉城霞。清麗中竟帶了幾分豪氣,真正女中罕見。這首立意不同,不知皇上和娘娘,太子殿下並諸位覺著如何?”此時說話的,正是首輔高輝的夫人許氏。


    林蘅若笑著拜謝,“許夫人謬讚,臣女拙作,讓各位貴人見笑了。”


    久未出聲的太子,忽然將目光投向她,“請問林小姐,可會吹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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