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太素殿,容與亦步亦趨跟著,知沈徽正自不悅,更存了小心探問,“皇上是真的累了麽?”


    沈徽頓住步子,眼神猶帶了三分陰鷙,可驀然間又嗤笑出聲,“裏頭酸氣太重,朕的牙都快倒了。陪朕回乾清宮透氣兒去。”


    這麽說,倒像是不計較阿醜編排自己那些話,容與正想著要不要解釋兩句,見他腳下步子又頓了下,回首問道,“你說剛才那出戲,是何人所編?”


    容與看他眯著眼,神情雖有疑問,好在尚無猜忌,因不想再惹他不快,便隻應道,“阿醜不是回過皇上,是他自己寫的。估計這是內侍們想要博您一笑,順帶拿臣逗個悶子罷了,皇上不必太過在意。”


    “朕看這戲詞兒,多半是秦氏手筆。”沈徽歪著頭,打量他的目光隱含探詢,“這是擺明了要提醒朕,你在宮裏宮外權勢太過。怎麽,你卻一點都不生氣?”


    容與想了想,其實隻要沈徽不在意,自己還真可以不計較。自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內廷這麽多人,即便身為掌印,也絕無可能將異己盡數排除。


    不過明麵上還該說些請罪的話,順帶再表一表惶恐和忠心,然而心念一動,卻是換上坦然的語氣,“臣無謂生氣,如果有人想提醒臣,那麽臣可以反省己身,自謹言行;如果皇上願意信臣,那麽臣也就無須介懷,更不用自證清白。”


    向來謹言慎行的人,無論宮裏外頭從沒有過作威作福,更談不上恃寵生驕,如今要他卑微恭順、做小伏低的求主子垂憐,他心裏那道坎兒,自問卻是有些過不去。


    說完不免垂頭自省,暗暗苦笑——這點子所謂的傲氣,說到底還是被沈徽慣出來的,可這也是他無法拋諸的自尊,終是不想為了“活著”這一個理由,就將它徹底地泯滅殆盡。


    又是這樣柔軟的不妥協,聽在耳朵裏,卻仿佛能激起人心底澎湃壯烈的關懷之欲。


    沈徽昂首乜著他,半晌挑眉笑了笑,“是那些官員自己不要臉,怎麽卻沒人來提醒?不過是看朕寵你,他們個個心裏嫉恨罷了。”他一字一頓,鏗鏘有力的說,“朕還偏要寵你!更不信以帝王之威,還護不住一個想護之人!”


    垂著眼睫的人微微一顫,這話說得相當任性,但在那磅礴跋扈間,那習以為常的冷冽裏,依然可以品咂出一線溫存,好教人在不知不覺間,悄然地被擊碎心底防線。


    事情就這樣雲淡風輕的過去,沈徽也好,秦若臻也罷,都沒再提及。不過早有宮人將那日的戲文,繪聲繪色演繹出來,再添上些自己的想象,很快就已傳得闔宮上下人盡皆知。


    更有好事者摩拳擦掌欲等著看,到了中秋宴時,秦閣老和林掌印一同出現在筵席上,這內外兩位相爺碰麵,又會有怎麽劍拔弩張的場麵。


    隻是這中秋筵,今年卻未必辦得成。秦若臻已懷胎九月,依著太醫的估算,產期也就在這十天左右。沈徽下朝後,總會去坤寧宮陪她,兩人在暖閣中休息,一麵絮絮說話。


    她眉宇間有掩不住的憂心,是源於對生育本能的恐懼,可惜沈徽對此也毫無經驗,根本不懂該如何勸慰,隻能命人挑選出京中最有經驗的穩婆,以保證她能平安度過產程。


    秦若臻見過伺候她待產的一眾人,又聽沈徽恩威並施的提點了一番,心下稍安。半日摩挲著手中一物,含笑道,“這是父親特意尋了蘇州玉器匠人,做的長命鎖,臣妾瞧著,做工比京裏的還更細致些。”


    她攤開手掌,露出一隻精巧的玉鎖,樣式是四瓣海棠。花瓣邊緣鑲嵌了貓睛寶石,中間加入紅寶石,鎖下垂有九鎏東珠,每鎏上又嵌九顆珍珠,墜腳則是用藍寶石做成。


    “帶著很是好看,舅舅有心了。”沈徽笑容和悅,將長命鎖拿在手裏,仔細把玩。


    秦若臻不無得意,“蘇州出玉器,這正是出自號稱碾玉妙手的陸子岡之手。父親說了,江南一代有舊俗,是由外祖母給新生兒送長命鎖,皇家原是不講究這些的,不過是他這個做外祖父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沈徽嗯了一聲,頷首笑問,“這麽好的東西,舅舅幹嘛不自己送來給朕瞧,又非叫你轉一道手。”


    “父親今日下了朝,有些不大舒服,命人把這個送來給便回去休息了。”秦若臻麵露憂容,微微一歎,“聽說是和次輔楊輝起了些爭執。父親本擬要南京戶部左淳任兩浙轉運使,楊輝卻非說左淳八字太硬,衝撞了慧妃腹中龍裔,恐對聖躬也不利。皇上聽聽,這話也太過無稽。那日不過父親略提一句,慧妃不舒服也是趕巧罷了,竟被楊老演繹成這樣。若說起那日慧妃身上不痛快,倒也未必是因為左淳,隻怕是另有緣故,也未可知。”說著,眼風若有似無的,往容與站著的方向掃過來。


    沈徽佯裝不察,淡淡道,“小心使得萬年船,楊老也是關心朕,舅舅雖不信這些,總不能為一個左淳讓朕犯險吧。”


    秦若臻神色不悅,搖了搖頭,“父親怎敢令皇上犯險?認真論起來,大家也是至親骨肉,父親都不擔心,可要旁人亂操什麽心?”


    “那梓潼呢?你擔不擔心?”沈徽忽然抬眼,狀似漫不經心的問。


    秦若臻仿佛有一瞬愕然,旋即頜首,頗為自矜的笑道,“自然,臣妾一向最看重的,難道不是皇上您麽?”


    “如此,也就罷了。左淳的事先擱著吧,等梓潼和慧妃,平安順遂產下皇兒再議不遲。”沈徽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等明兒見了舅舅,朕會囑咐他好好保重身子的。”


    言罷,朗然笑笑,到底是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對這件事下了最終定論。


    秦若臻麵色一沉,有些賭氣的問,“皇上這麽做,就不怕言官們詬病?皇室未免也太霸道了些,為著一個子虛烏有的事兒,竟能生生斷送一個官員的前程。”


    她猶有不甘,重重歎了一口氣,“皇上從前不是這樣的。左淳的事兒,不過是個借口。是不是,如今父親舉薦的人,皇上都不想用?”


    沈徽不慍不怒,從容笑道,“梓潼想多了,從來沒有這樣的事。”


    “果真是臣妾想多了麽?那麽臣妾托父親為皇兒尋的乳母呢?早前您不也遲遲都不肯應允?”秦若臻再度瞟了一眼容與,也不掩飾眼裏的鄙夷和厭煩,“還是因為,您身邊的人,又向您進過什麽讒言?”


    沈徽正拈了一顆嘉應子,聽見咄咄逼人的問話,微蹙了下眉,“梓潼今兒說的夠多了,思慮過多難免傷神,還該好好養精蓄銳才是。朕還有事,先回乾清宮去了。”


    豈料他這樣態度冷淡敷衍,且讓這個令人尷尬的過程,發生在容與這個外人麵前,秦若臻卻是再沒法按捺,眸光滿是寒意,逼視沈徽,“皇上這算是拂袖而去麽?臣妾說的可有錯?為什麽臣妾和父親向您推舉的人,您百般不肯接納。而他對你推舉的,哪怕隻是個初出茅廬的閻繼,您都肯委以重任?”


    她霍地揚起手,直指站在一旁的容與,“究竟誰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臣妾今日很想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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