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咬牙問出這話,倒招來皇帝曼聲一笑,“容與是朕的近臣,梓潼是朕的妻子,更是朕皇兒的母親,都是朕身邊最親近的人。”


    回答的沒有絲毫避諱,直指人心,沈徽自然知道秦若臻吃味在何處,也根本就沒打算繞開容與。一語說完,他仍是麵如止水,氣定神閑。


    秦若臻顯然不滿意,搖頭一哂,“皇上從前不是這樣的。你對父親,對秦家是何等倚重和信任。如今卻處處都聽他的,他究竟算是什麽臣子?不過隻是個家奴罷了,皇上何以這般信賴一個奴才?”


    沈徽驀地皺起眉,“朕倚重何人,視何人為近臣,事涉朝政,不是皇後該妄議的。”


    他聲音本就清冷,語氣又透著生硬,聽得秦若臻倒吸一口氣,不可思議的盯著他,“好,臣妾不能議政!臣妾隻是你的妻子,那麽便說說看,作為一個妻子的感受。對於皇上而言,妻子可有他這個近侍重要?你打破規矩,讓他住在乾清宮門口,讓他給你讀折子代筆批紅,許他給你梳發暖床,甚至還和他詩詞相和。看看皇上和他做的那兩首長相思,和的多麽貼切,多麽相襯。不知道的,隻怕還要以為,那兩闋詞才是一對夫妻在互訴思念之情!而臣妾那一支呢,簡直就是格格不入!”


    沈徽初時隻是雲淡風輕,聽她提及長相思,目光頓時一凜,森然問,“你竟敢窺探朕?”


    秦若臻瞠目,半晌怒極反笑,“窺探?皇上那般珍視,將一個內侍寫的東西收在書裏,放置在臣妾能看到的地方,何用窺探?莫非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將我特意尋來送你的東西,轉手就給了他,你又何嚐珍視過我的心意?”


    她猛地轉顧容與,獰笑著問,“請問廠臣,皇上那副清明上河圖,現下卻在何處?”


    容與默然站在一旁,本希望能盡量減低自己的存在感,眼看是不能夠了,隻好垂目,欠身答她,“在臣房中。”


    話音落,殿內陷入一陣令人發窘的沉默,許久之後,秦若臻才發出一聲無奈又憤懣地嗤笑。


    沈徽揚著下頜,不悅道,“朕賞給容與什麽,何用皇後知道?”


    一句話罷了,足以傷及秦若臻的自尊,她忽然揚聲喚明霞,吩咐她進寢殿內取一隻錦盒。待盒子拿來,她喝命所有人出去,從中翻出一遝薛濤箋,一麵起身,一麵驀然揚手,將那摞紙劈麵摔在了容與臉上。


    “你讓他代筆寫的這些東西,是不是我也永遠都不應該知道?你竟讓一個,一個閹人來和我的詞……請問皇上,你究竟置我於何地?置我對你的感情於何地?”


    薛濤箋輕盈透薄,揚在空中一瞬,飄散零落的一地皆是,紙上那些熟悉的句子撲麵映入眼,每一個字都飽含了她的衷腸。


    容與默默看著,心下忽然泛起一陣難過,倒也不是為自己,說不大清的,或許隻是為了,那些曾經被辜負的心意。


    場麵可謂尷尬,他猜度自己滿臉盡是難堪,不想讓人看見,索性俯下身,一張張去撿拾。驀地裏,一雙有力的手將他拉起來,沈徽眼裏似有風雷翻湧,“跟朕回乾清宮。”


    被這麽一拽,容與微微有些踉蹌,沈徽卻是目視前方,走過秦若臻身側,也沒有再看她一眼。他未曾留意到她麵容慘淡,已是把他的沉默當成了最大的蔑視。


    行動並不方便的人,忽地斜跨一步,攔在容與身前,用她所能用的,最惡毒的語氣,低聲竊笑,“本宮有時候真懷疑,你根本就是個,假太監!”


    身體本能的一顫,容與急忙穩住心神,卻被旁邊傳來的更猛烈的震動駭到。秦若臻的身子晃了晃,雙手捂住隆起的腹部,唇色倏然變得黯淡,整個人搖搖欲墜,“我的肚子,好痛……”


    心跳加劇,容與暗自祈禱,秦若臻不要在這時候臨產,畢竟距離太醫推斷的時間還有數十天,她又剛經曆了激烈的情緒,也不知能否撐得下去。


    眼看著她向自己倒過來,他下意識伸臂扶住她,也顧不上請沈徽示下,攙著她便往內殿走,一麵高聲命人去傳太醫、穩婆,一麵又叫明霞等人,餘光瞥見秦若臻痛得擰緊眉,鬢邊有大顆大顆的冷汗,滾滾下落。


    沈徽看著這一幕,心頭越發來氣,可事關皇嗣,關乎帝後顏麵,這個檔口並不適合撕破臉,他一個箭步上前,拂開欲上前攙扶秦若臻的宮人,迅速將她打橫抱起。她近乎足月的身子,依然輕盈嬌弱,窄袖褙子的領口微微的張開著,露出一段纖巧而伶仃的鎖骨。


    秦若臻像是得了一點慰藉,頭緊緊靠在他懷裏,隔上幾步,他就能感覺到懷中人身子一緊,痛楚令她完全失語,在將她放到寢殿床榻上時,她才略微睜眼,茫然而艱難的衝他笑了一下。


    內殿裏的太醫、宮女、穩婆忙做一團,沈徽屏住呼吸,在外間仔細地聽著,從眾人紛雜的腳步聲、話語聲中勉力捕捉響動,哪怕隻是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漸漸地,有虛弱隱忍的叫喊傳出來,饒是聲音壓抑細弱,卻足以打破夜色深沉下的寂靜。


    沈徽麵色鐵青,負手站在紫檀琉璃屏風後頭,不動亦不語。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容與直有種進退維穀的感覺。


    內殿裏的叫聲愈發淒厲,他腦子裏全是亂的,甚至閃過一個無稽的念頭,倘若秦若臻當真難產,他要不要衝進去施救——作為一個前世學了七年臨床醫學的人,他相信自己仍有能力,完成一台剖宮產手術。即便那人滿懷刻毒,出言侮辱,卻到底是一條人命,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


    好在漫長而焦灼的等待之後,裏頭終於傳出一嗓子暗啞,而又飽含了委屈的嬰兒啼哭,一響過後,寢殿前圍著的所有人長舒一口氣。


    宮人們的臉上,霎時間漾起如釋重負的欣慰笑顏,為他們劫後餘生的皇後主子,為那個尊崇的新生生命,更為自己能逃過一劫而暗自慶幸。


    “恭喜娘娘誕下皇子。”內殿裏傳來穩婆的報喜聲,緊隨其後的,是宮人們此起彼伏的道賀。


    明霞抱了新生兒出來,捧到沈徽麵前給他看。他微微彎腰,觸了觸繈褓中的孩子,隻覺得奇異而又陌生,半晌才緩緩揚起了唇角,這一晚的焦灼,總算換來一個圓滿的結局。


    映入眼的是一張清秀的麵龐,也許因為提早降臨人世,他的臉過於細瘦,皮膚略有些發青,讓人一見之下,頓生憐愛之情。他雙目緊緊閉著,間或會發出幾聲低低的咕噥。


    看了一刻,沈徽衝明霞點了點頭,“皇後如何了?”


    “娘娘累壞了,人都要虛脫了似的。看過了小殿下,就又合上眼睡了,皇上要進去看看娘娘麽?”


    沈徽的背脊僵硬了一瞬,並沒言聲,抬腿便往內殿去了。


    屋子裏隱隱還有些血腥氣,大紅羅圈銷金帳豔得刺目,和床上人蒼白的臉形成鮮明比照。仿佛知曉他的到來,她睜開眼,從被子裏抽出了手臂。


    沈徽坐到床邊,垂目望著她,她滿眼倦怠,猶自扯出一絲笑來,“皇上看過孩子了麽?他很好看。”


    他顯然還沒能適應父親這個新的身份,提到孩子,表情依然顯不出熱切,“看了一眼,皺皺的,許是剛出生的孩子都這個模樣吧。”


    秦若臻失笑,也不掩失落,“是他們著急讓你瞧見,還沒給他打扮齊整,明兒再看,皇上就會發覺,他很清秀很漂亮。”


    沈徽點了點頭,沉吟不語。她分明期待,又有點不安,“皇上覺得,他像不像你?”


    他匆匆回憶了下那張楚楚的小臉兒,其實對於一個嬰兒來說,很難從他的長相上,一眼看出父親,或者母親的特質。恰在此時,腦海中忽然閃現出方才他皺眉的樣子,那微蹙的眉尖,好似藏了一彎淺淺的愁緒,倒是有幾分肖似其母的況味。


    沈徽淡淡頷首,“像,不光朕覺著,其他人也這麽說。”


    秦若臻鬆了口氣,釋然一笑,身子向外挪了挪,“他會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對麽?他可是皇上的元子。”


    最後那兩個字咬得格外沉實,其實大可不必,無論再怎麽強調,他們兩個人,終究誰也無法忘懷今日發生的事,可她偏要粉飾,勉強笑著,“他一定會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皇上可以為他想個好名字了。”


    說完,卻又意興闌珊的翹起嘴,“明兒先讓禮部擬幾個名字來瞧瞧,臣妾突然早產,怕是連父親都始料未及,偏生臣妾拿那個罪魁禍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沈徽眸光凝結,閃過一抹幽冷的光,想到她口中的罪魁禍首,現在應該已退至殿外靜候,然而那人何其無辜,情箋、長相思、清明上河圖,甚至於梳發暖床,所有曖昧的舉動,都不是那人所思所求。


    若論真正的罪魁禍首,反倒應該是他自己,一個剛剛榮升人父,卻絲毫沒有幸福愉悅感的,麻木冷酷的人。


    拍了拍她的手,他敷衍的安撫,“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朕明天再來看你。”


    沈徽離去時的態度,到底讓秦若臻寒了心,明明疲憊不堪,卻又恨意叢生,滿口銀牙幾乎要咬碎,才能勉強抵得住心底泛起的一股股酸澀。


    明霞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她睜著眼,麵色慘白,忙上前替她掖著被子,一麵勸慰,“今兒的事兒,不過是個意外,娘娘平安無事,殿下也很健康。,一切都會很好起來的。”


    事與願違,秦若臻哼笑出聲,斬釘截鐵道,“意外?幸而本宮命大!如若不然,今日就是一屍兩命的結局。他的心思,本宮終於知道了,也就決計不會原諒。他從來都沒把我當成過親人,他需要的是秦家提供的助力!至於我呢,何嚐不是一個保證秦氏血脈,可以繼續坐穩這個位置的工具。可惜了,父親到底是選錯了人,不該挑他的,他原是多麽自私無情的一個人,怎麽能忍受生活在秦氏陰影下,隻怕早晚要過河拆橋。偏生他從前裝得那麽像,如今卻是再也裝不出來了……”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了幽怨的歎息。


    明霞語塞,打小在她身邊服侍,對於她曾有過的少女心思自是一清二楚,現下麵對這樣一樁婚姻,即便是她自己所選,也一樣有著不甘和悔恨。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又如何?在這寂寂深宮輾轉難眠,多少意難平,也不過隻能化作一腔憤懣。


    此刻殿中之人大多退去,明霞起身,在博山爐中燃了一支安息香。望著青煙徐徐上升,回首柔聲說,“娘娘不宜思慮過多,早些休息吧,奴婢就在外間候著,娘娘有事隻管喚奴婢就是。”


    秦若臻雙目微垂,似有濃濃倦意。也許是因為安息香的緣故,她知道自己可以沉酣一夢,最好一覺醒來,可以把前塵煩惱盡數遺忘。


    “孩子的乳母,隻要張氏,本宮討厭那閹人送進來的女人。”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叮囑完這句話,之後便呼吸均勻,漸漸睡去了。明霞心裏一緊,無聲應是,走出殿外為她關好門。


    已是清秋時節了,一彎新月昏慘慘的隱於雲間,不過等上十來天,它就將變幻成飽滿圓潤的一輪光源,照亮九洲上下萬戶千家。


    隻是此刻,它似乎格外的晦暗不明,像是隔了一層高麗紙似的,看上去既朦朧又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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