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的供狀可謂事無巨細,加上手上確有明證,一經拋出,足以令廖通手下官員談之色變。既知廖通大勢已去,眾人都不再猶豫,隨後舉證貪墨的證據紛至遝來,人人唯恐落後。


    當然舉證之時,每個人都不會忘記痛陳,自己是被威逼利誘才會參與其中,至此,廖通算是陷入樹倒猢猻散的境地了。


    “這些人的嘴臉也真夠瞧的,廖通得意時,沒少跟著撈好處,現下恨不得撇的一幹二淨。還是讀書人呢,簡直無恥下作。”林升滿腹鄙夷,皆因至今對文人仍懷有深深的怨念。


    容與一笑,“讀書人也是人,更懂明哲保身。白樂天的詩說得極明白,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反複,可見一斑。”


    林升皺了眉,“大人這樣說,好像很不相信人心似的,您會不會,也不信我呀?”


    “那倒不至於,我難道不是一直很信阿升?”看他一臉焦慮,容與溫言道,“隻是如果有天我的處境很糟糕,人人厭棄,我倒是希望你不必執著,能順應時勢保護好自己。我可是很想看到,你能平安順遂的度過這一生。”


    林升怔了下,亟不可待的說,“可我都說跟您一輩子了,您要是順,我自然也就順。您要是不好,我怎麽也都好不起來,那時候還怕什麽?倒不如伺候著您,咱們相依為命罷了。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親人,在心裏,早就把您當成唯一的親人了。”


    容與聽得一笑,禁不住逗他,“既如此,先叫一聲哥哥來聽,我便信你說的。”


    這下林升紅了臉,垂著頭,半日嚅囁不語。


    容與走近他,像初次見到他時那般,彎下腰看著他的臉,“我隻有一個姐姐,自從她不在了,我也就沒有親人了。小時候倒是一直盼望能有個弟弟,和我一起玩兒,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如今對著你托大一回,你若嫌棄,就當我沒說過吧。”


    林升瞪圓了眼睛,一徑搖手,“您說什麽那,我,我哪裏配嫌棄您?我隻是,隻是不好意思。您可是兩京內廷掌印,國朝內相,我怎麽能當您的弟弟……”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容與半歎半笑,聳聳肩道,“何必在意那些虛名,你隻腰記得,我是林容與就好。”


    說著向他伸出手,林升遲疑的觸了一下,又看看他,終是用力握住,低聲喚了兩個字,“哥哥。”


    “大人和阿升在做什麽?”方玉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倚在門邊,手裏捧著一遝奏本,“這是皇上發還的折子,還有今兒的邸報,請大人過目。”


    一麵遞給容與,她一麵輕笑著問,“我怎麽恍惚聽見,阿升叫大人哥哥呢,許是我聽錯了?”


    “沒聽錯,我才剛認了大人做哥哥。”林升心情好,得意的衝她揚了揚臉,“你要是願意的話,也可以試試,說不定大人也準你這樣叫他呢。”


    方玉原本眉眼含笑,聽見這句,頓時蹙了一下眉,抬眼看了看林升,沒有說話。


    心念一動,琢磨著這辦法不錯,容與淡笑著試探,“哪兒有什麽準不準的,我原本就當你是妹子,你若是願意,叫一聲哥哥,我也隻有欣慰罷了。”


    果然一抹慍色掠上眉梢,方玉勉強笑了笑,依舊不接他的話。


    容與暗暗探口氣,態度他算是表明了,事情卻不能一蹴而就。待回京後,還是先替她尋些清白可靠的人家,再徐徐勸誘吧。


    放下心結,索性專注拿起邸報來看。大胤邸報如今皆由通政司定期發布,記載內容多為皇帝諭旨、詔書、以及臣僚奏議諸事,可說是代表政府的官方報紙。


    匆匆一掃,一則任命官員的消息,令他眼前一亮,正是沈徽日前擢升揚州學政閻繼,為兩淮都轉運鹽使兼督察院鹽課禦史。


    他終於做了決定,頒發了這道諭旨,容與快慰之餘,也能想見個中艱難,這麽重要的位子給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學政,沈徽要麵對的當是滿朝文武的質疑,尤其是以秦太嶽為首的內閣係官員,一定為他沒能指派自己的人暗自不虞。


    這一場朝堂上的嘴仗打下來,還不知是怎樣的心神俱疲。


    至於發還的奏折內容並無特別,朱批隻道令他仔細清查廖通家產,並將其押解回京,交由法司會審。


    賑災和廖通之案俱已了結,那麽也是他該回京複命的時候了。


    剛要合上折子,一行極細小的墨筆筆跡倏地躍入眼,那一行字的筆觸和素日沈徽蒼勁有力的字體不同,顯得有些發虛,隔著絹紙似乎也能透出幾許無奈:皇後有孕,內廷諸事繁雜,朕要你從速回京。


    凝視那行字,到底還是怔了怔,耳邊恍惚聽見方玉與林升還在爭辯,滿口裏姐姐弟弟的,一時僵持不下,倆人跟著笑做一團。


    確鑿是一件喜事,無論於沈徽還是於大胤,隻是腦中回憶起他說過,不想太早要子嗣,而這個無論是長子還是長女的孩子,看來注定會是皇後所出。難道沈徽想開了,又或者,這是他在妥協,是和秦氏不得不做的交換條件……


    思緒紛亂,暫時也難理得明白,他平靜展開一封空白奏折,心裏隻在想著措辭,預備寫下回程日期,和那些恭敬祝福的套話。


    初夏時節,容與啟程返回京師。因著這一趟賑災積了愛民如子的名望,加之重手整治貪腐,扳倒的又是位一品大員,可謂震動朝野,對甘陝的官場更是觸動不小。以至於一路上,所過州府皆有地方官員在驛道上,跪候他的車馬,希望能借此見他一麵。


    沒法一一阻止,也沒法向上一次那樣對他們還禮以正己身,他爽性一律不聽不見,至於今後會不會有人拿這個做筏子,參他目中無人,對朝廷官員置若罔聞,他也幹脆都撂開手不管了。


    隻為他想明白一個道理,處在這個位子上,固然不必執著名聲好賴,就連旁人對他的態度也無須介懷,與其被讚一句好,倒不如教人打心眼裏拿捏不準望而生畏。


    職場上還有所謂向上管理一說,無論現在還是將來,“管理”好沈徽,得到這位頂頭上司一直信賴,才是他永葆不敗的根基。


    “大人近來都悶悶的,是不願回京呢?還是另有什麽心事?”方玉沏了一盞明前龍井,遞到他手邊,這原是和八百裏加急的奏折一道,送來的賞賜之物。


    的確沒什麽歸心似箭的感覺,再怎麽著外頭也比宮裏自在,不過這話沒法細說,笑了笑,他懶懶道,“沒有,我隻是有點累而已。”


    “自打您生了那場病,身子是有些弱了,回京得好好調養。”林升臉上的關切溢於言表,跟著卻又悵然起旁的事來,“可惜啊,大人這回不能到處逛逛,前頭就快到西安府了,六朝古都,見證漢唐盛世的,愣是擦肩而過無緣一觀。”


    說到西安府,容與很想提醒林升,這地方作為秦王沈徹的封地,並不適合遊覽。自升平三十八年沈徹離京之後,容與再沒有見過他,如今想想,沈徹也一定不會想見他。


    然而他的猜測錯了,在城郊的官道上,車隊忽然停了下來,有侍衛來報,秦王殿下的鑾駕在前方等候,要求單獨見他一人。


    驛道上多的是長亭短亭,秦王沈徹隨意選了一處,倚著欄杆閑看遠山,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揮揮手屏退了隨侍的人。


    容與對他行禮如儀,一別三載,雖不知道沈徹今日為何要見自己,但看到他麵容的一刻,心裏竟生出幾許羨慕——修眉俊目一如往昔,渾身上下的自在慵懶卻比從前更甚,眉宇間盡是享富貴又無憂愁的適意。


    與之相比,他腦中浮現出的沈徽,倒是時常會凝眉思慮。


    如果當年沈徽選擇放棄皇位就藩,或許也能過得輕鬆快意一些,那麽今日今日的他呢,大約隻是楚王身邊一個內侍官,一個名字前麵,沒有任何前綴的普通人。


    沈徹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思緒,“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林容與,你現在真可謂風光無限了。”


    來者終究不善,容與斂著笑意回道,“殿下言重,臣不過完成皇上交辦的一樁差事,唯覺心安罷了,並無登科後瀟灑自得的喜悅。”


    沈徹仰唇笑笑,驀地伸出兩根指頭,在他眼前一晃,“兩樁,兩樁差事!你為他賑災平盜、安撫民心,又為他肅貪反腐清剿朝廷大員,順帶還給國庫充實了一筆,他可真是該好好感激你才行呐。”


    容與搖頭,淡淡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是臣該做的而已。”


    沈徹輕輕哼笑,曼聲道,“你對他盡忠,他卻未必對你坦誠。廖通是升平九年的進士,當年春闈考官,是時任禮部尚書的秦太嶽,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學生,甘肅巡撫也是他一力保舉的。你整肅秦太嶽的人,可有想過得罪這位兩朝首輔,會有怎樣的麻煩?”


    內中關隘不必他提點,容與一早也明白,淺淺笑著應他,“朝廷肅貪是為整頓吏治,這和內閣一貫推行的主張並不衝突,何況閣老深明大義,必不會為這個和臣做無謂的意氣之爭。”


    “你不用跟我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是怎麽回事,你心裏清楚!”沈徹冷冷道,“這筆賬,秦太嶽一定會記在你頭上。我說他沒對你坦誠相見,這話原沒錯,他的旨意是讓你督辦賑災,可沒有整肅地方官員這樁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林欽差大權在握,說要查哪個官員就能查他個底兒掉,連封疆大吏都不在話下,地方官對你不是聞風喪膽便是趨之若鶩,可誰知道你不過是奉了他的秘旨才敢這麽做?他借你的手清理秦太嶽的黨羽,剪除掉他不喜歡的人。可世人眼裏卻隻看見你深得他寵信,權傾朝野。他一步步把你推到這個位置,可曾想過你日後要麵臨的處境?”


    好一番挑撥,倒也算切中要害,容與垂眸,平靜道,“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所謂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如果天下人對臣的行為不滿,那麽也該由臣自己來負責。皇上本就無須為此多慮。”


    “好,好!”沈徹挑眉擊掌,幽幽笑問,“他身邊竟有你這樣死心塌地的臣子。不過當日救你一命,你便預備拿命來還他,是不是?”


    其實這麽說還是過了,要報恩未必就得搭上性命,容與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忠君,隻是義正言辭的話還是要表達,“孟子有雲,君臣之道,恩義為報。臣此生,唯願以身報君恩。”


    “竟是個癡人!”沈徹搖頭興歎,笑了許久,“孤初時以為,你不清楚自己被他利用,原來你心裏竟明白的很。”


    他踱著步子,一點點逼近,走到容與麵前緊緊盯住他,一字一頓的說,“你不過隻是個閹人,卻總妄想行君子之道,盡人臣之義,不覺得自己是在滑天下之大稽?”


    說完,他忽作詭異一笑,“或許,你竟還存了什麽別的想法?不僅想做他的臣子,還想做的更多。當日孤要不來你,你卻心甘情願去侍奉他,原來是想成為和他更親密的人,孤說的不錯吧?”


    容與心口猛地一緊,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成拳。半晌移開視線不再看他,隻應以閑閑一笑,“殿下說得不錯,臣的確很想一直站在皇上身後,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槍也好,一柄傷人的利劍也好。隻要皇上需要,臣都願意去做。”


    沈徹聽得一愣,銳利的眼風掃過他的臉,良久之後,發出一陣令人難堪的低笑,“甚好,甚好,孤祝你心願得遂。孤也會等著看的,看你如何成為那把出鞘的劍,染盡了血卻再也無法還鞘。林容與,終有一日你會被他所棄,他不會護你一世,他那個人,最愛的始終是皇位權力!你也一定會成為被他犧牲掉的人!”


    從容轉過身,他一副言盡於此的架勢,揮手道,“你大可以把我的今日的話告訴他,我不怕他的報複。”


    容與沒遲疑的答他,“臣不會,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殿下對臣沒有威脅,也更不可能威脅到皇上。”對著沈徹的背影,拱了拱手,“臣衷心祝願,殿下在秦地安樂如意,一世太平。”


    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終是觸動了他,身為天潢貴胄的驕傲和自尊,竟被一個卑微的內侍三言兩語的擊碎,沈徹衣袂輕輕一顫,猛地一震袖口,踅身揚長而去。


    看著他登上車輦,容與慢慢移步走向亭邊,一滴水珠落在他臉上,蒙蒙細雨隨著清風飄灑下來,這是初夏的微雨了。


    可惜撲麵的潤澤,沒能化開心底的苦澀,沈徹詛咒般的期待徘徊在他耳畔,或許不必說他也知道,那樣的落局,十有八/九會成真。


    衛延和林升等人趕來時,雖見他沉靜如常,還是不免悄聲探問是否無恙。容與回過神,搖了搖頭,隻吩咐備馬,且告訴他們,他會在下個驛站處等候,而這一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隨。


    “秦王私下見我的事,不必告訴皇上。”待衛延去牽馬,容與轉頭看了一眼林升,“就當是哥哥求你的私事。”


    林升窒了一下,片刻之後,衝他鄭重的點了點頭。


    容與對他一笑,沒再多做解釋。自是無謂替沈徹遮掩,可就是這樣挑撥的言語,聽一次也許還能自我安慰,可聽得多了呢?他不保證每一次都能放寬心,不存絲毫芥蒂。同樣的道理,他更不想有朝一日,為了活下去,需要喪盡尊嚴,一遍遍的對著沈徽表忠心。


    躍馬揚鞭,朝茫茫前路奔去。雨絲細弱而纏綿,打濕了官道上的黃土,馬蹄過處,再也帶不起一片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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