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一連三日出現在廖府角門前,隻道自己孤身來此,遭遇天災無以為生,欲賣身府內為婢。管家徐階聽聞了此事,終於在第三日上頭,命仆婦將她領入府中。


    按之前的計劃,若徐階對方玉有意,她會進一步提出想做徐階的妾室,其後再透露,她本是大戶人家的逃妾,從主家出逃時帶有金銀財物,目下都藏在一個妥善之處,如徐階願納她為妾,她便帶他去取那財物,且僅帶他一人前去。


    要說計劃並非萬無一失,她進了廖府,化身一個孤立無援的弱女子,即便徐階貪圖美色錢財一時肯憐香惜玉,但若僵持的久了,也難保不會做出什麽傷害她的事。


    容與到底有所顧慮,令衛延帶了一隊人暗暗守在廖府外,隨時關注著徐階的動向,當然最重要的,是務必保證方玉的安全。


    等待的過程,他心緒不寧,也順帶理清了他對方玉的心理定位,或許因為彼此都出身寒微,身不由己,他在不知不覺間,已將方玉視作了一個小妹妹,自然而然地,也就想盡力護她周全。倘若此計能成功,他又是欠下了一樁人情,勢必要以力所能及的方式還她才行。


    到了第七日晚上,衛延帶來消息,廖府的家丁為徐階備了馬車,晚飯後他要和新進府的方姑娘出門一趟。


    看來事情進展順遂,容與長舒一口氣,吩咐衛延繼續守著,在和方玉約好的地點一舉拿下徐階。


    酉時三刻,衛延等人已綁了徐階回來,容與正和李璉在他行營裏頭對坐,為掩飾焦慮,兩人都故作輕鬆,隻一味東拉西扯些旁的話題。


    徐階被帶進來時,看形容兒似有幾分薄醉,顯然還沒弄清究竟是什麽人綁了他,不過在見到容與的一瞬,他已恍然明白過來——這張清雋斯文的麵孔他自是認得,不就是一個多月以來在天水城賑災,大名鼎鼎的欽差,禦前最得寵的內臣林容與。


    不解自己何時招惹了這尊大佛,徐階向上頭瞟了一眼,隻見那白臉欽差麵沉如水,心裏登時一慌,咽了咽口水,掙紮著叫起來,“原來是欽差大人,卻不知小人犯了何罪,竟要欽差大老爺興師動眾的拿我?”


    聲調還挺高,大約是借酒壯了幾分膽,容與尚未發話,衛延那夥人卻是如狼似虎,拽著徐階的雙臂往後一扭,起腳在他膝彎處狠狠一踢,將他重重押跪在地上。


    徐階哪裏受過這個,嘴裏不斷吵嚷開來。李璉冷笑一聲,揮了揮手,從閣中急急走出一人,正是早前躲藏在李璉大營中的張明。


    那張明往堂中一站,徐階立時住口不再亂叫,臉上閃過一絲驚疑,然而片刻之後,他揚起臉,大喇喇問,“欽差大人和李將軍綁小人來此,究竟想做什麽?難不成小人納個妾也犯了國法?”


    李璉氣定神閑,手指張明,“徐階,你且好好認認,這個人是誰?”


    徐階眯著眼睛,上下左右仔仔細細端詳半日,方搖頭道,“不認得,李將軍可否告訴小人,他是誰啊?”


    李璉衝張明點頭示意,張明便將當日廖通收了他的錢,反將他以賄賂朝廷官員之名治罪,霸占其田產商鋪,將他發配充軍一事盡數說了,其中種種皆有徐階參與,畢竟關乎幾代人經營的身家,說到沉痛處,張明幾近目眥欲裂。


    徐階表現的倒也鎮定,可不論神色如何佯裝,額頭上的冷汗到底還是出賣了他。


    “欽差大人,他這是誣陷小人的主子,小人也從未參與這些事,不知李將軍從何處找來這個刁民,分明是陷害,欽差大人一定要明鑒啊。”


    徐階說著,膝行幾步,竟是搶先抱住容與的腿哭號起來。


    不等衛延等人上前,容與已揮手用力拂開他,“徐階,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想要什麽。抓你是我授意的,我背後之人是誰,你也心知肚明。你今日若不吐幹淨了,我是不會放了你的。”


    徐階渾身一震,這話裏的意思極為明確,至於林容與身後的人,可不就是那位萬乘之尊……他雙目失神,腿腳一軟坐倒在地,卻也遲遲不敢開口,顯然還在心存顧忌,掂量著接下來該如何行,方如何自保。


    “林掌印,老夫看他一時半刻還想不開,不如咱們幫幫他?”李璉目光森森,打量徐階的眼神,已如同在看一個行將就死之人。


    容與知道他是要用刑,也明白事不宜遲,倘若驚動了廖通,就是功虧一簣,既是最快速最直接的辦法,也就無謂拒絕。


    不消衛延等人動手,李璉這頭一聲令下,麾下兵士已提著刑具上前,這些人個個精壯,頃刻間拖翻徐階,另有一人拿了夾棍套在他腿上,隻用力一收,便聽徐階口中發出一聲淒厲哀嚎,然而用刑的兵士絲毫沒有憐惜手軟,隻要李璉不喊停,手中夾棍就不斷收緊,幾個回合下來,徐階已是癱軟如泥,整個人如同水洗一般大汗淋漓。


    “你們……你們這是屈打成招!欽差大人,你動用私刑折磨小人,小人冤枉……冤枉……”


    李璉再揮手,兵士們撤了夾棍,另有兩人提了水火棍上來,也不必布置刑凳,隻將那趴伏在地的人踢了兩腳,便朝他臀腿上重重砸下去,棍子擊打在皮肉上的聲音立時響徹大堂。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徐階身下已猩紅一片,他險些痛暈過去,口中發出低低哀鳴,眼看著出的氣已比進的氣要多。


    容與端起茶杯,從容的品著茶,好似一點不為眼前酷忍的景象所動。隻事他心裏知道,他不過是在靠那些清茶壓製胃裏翻湧的不適。饒是前世學醫,解剖屍體也好,解剖*小動物也罷,都是司空見慣了的,自然也不存在暈血的可能,然而救人和殺人畢竟天淵之別,何況是這樣的殘忍刑虐。


    都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會兒他親眼見識了,才算真正體會此言不虛,不禁心有戚戚的想著,倘若易地而處,隻怕他是沒有勇氣和毅力堅持這麽久,與其身受酷刑,不如咬舌自盡來得幹淨。


    平靜目視堂下,努力克製不讓手指、睫毛有一星半點顫抖,因為他知道,在施刑的整個過程裏,李璉不隻一次在窺視他的反應,他的表情。


    容與此刻還不能確定,這樣的窺視,是單純出於好奇他能否經曆如斯場景,還是沈徽也曾授意,要李璉暗中觀察自己一舉一動。


    沈徽對他有希冀,他很清楚,一次次把他推到權力中心,風口浪尖,除卻讓他無可退卻無法逃離,也有所謂栽培的意思。皇帝要一個能替他衝鋒陷陣,替他製衡臣工的親信內臣,那麽這樣的人,注定是不能夠心慈手軟。


    所以他隻能硬起心腸,強迫自己去麵對,何況即便不聽不看,此間事,早晚也一樣會存在發生。


    隻是看著堂下血肉模糊的人,確實有那麽一刻,令他聯想起了史書上記載的那些酷吏,他甚至悲哀的覺得,也許沈徽心目中希望的他,也正是那個樣子吧。


    徐階終是沒能熬住酷刑,第三次被冷水潑醒後,他掙紮著開口,斷斷續續的告饒,懇請容與讓他說出廖通貪墨之事,並坦言他手中握有全部證據。


    待徐階畫押畢,李璉將其暫時收押,容與方回至驛館,折騰了一晚,此刻已近三更時分。推門而入,第一眼先看見了方玉,她神色怔怔的,像是枯坐了許久。見他進來,登時跳起來,飛奔著跑到他麵前,差一點就撞進他懷裏。


    容與手上一僵,不動聲色的向後退了半步。方玉渾然不覺,抬眼打量他一刻,神情關切的問,“大人累壞了吧,臉色這麽不好?”


    想必是觀刑之後遺留下了些許蒼白慘淡,容與隨意的笑笑,“我沒事。你怎麽還不去休息?這些天,徐階有沒有為難你?”


    方玉搖著頭,麵有得色,“我把他耍的團團轉,我說什麽他就信什麽。我告訴他,要是想納我為妾,須得依足了納妾的規矩,我帶了那麽多家資可得算做貴妾才行。我還告訴他,沒正式入門前,絕不會和他有苟且之事,他聽了頭點的像搗蒜似的,什麽都說好。大人,你說我聰明麽?”


    這些事,容與早聽衛延匯報過,此刻證實她確是無礙,心裏還是一陣鬆快,至少這一晚總還有一件令人喜悅的事。


    看她猶自一臉興奮,他淡笑著勸她早些休息,養好精神要緊,她諾諾稱是,卻又半晌都在站在原地,反複叮囑他不可熬夜寫奏折,流連半日,才挪著步子,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等人走了,林升打水進來,一麵鋪開被褥,一麵感慨,“她這個人情兒,您算是欠下了,日後恐怕夠您還的。”


    容與淨過麵,負手站在窗邊,點頭道,“是有個有情有義的姑娘,我會照顧好她。”


    “有情不假,有義未必。”林升轉身,一臉認真,“她一個女孩子,哪兒知曉那麽多大義,您不會看不出來,她這麽做,為的是什麽吧?”


    他皺著眉神情嚴肅,容與端詳片刻,忽然意識到,他今年十五了,在這個時代已算是個大人,懂得的事兒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能理解,人和人之間複雜的情感糾葛。


    微微一笑,容與開誠布公的說,“她孤苦無依,一時錯把我當成可以托付之人不難理解,等她遇到自己的良人,就會把我忘了的。”


    這話像是在寬慰林升,其實何嚐不是在寬慰他自己。


    “我瞧著她是真心對您,大人要不要考慮考慮,她其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又會照顧人,您生病那會子她那麽細心體貼,為您快點退熱,她一個女孩子家那般拚命,說起來,我可真是自愧不如。”


    聽他話裏有話,容與蹙眉問,“我生病時她做了什麽?”


    “啊?這個啊……她原不讓我說的,不過做都做了,不替她說出來豈不是枉費了她一番心意。”林升略一遲疑,坦言道,“您那會兒燒的神智都不清楚了,身子像火那麽燙,她說要讓您舒服些,就隻穿了單衫去外頭凍著,等身子凍透了才回來,貼在您身上給您降溫。她說,這是學荀粲臥雪的法子。當時我怎麽勸都勸不住,也虧得她年輕底子好,要不且得做下病根。”


    回想病中意識朦朧時,感受到的那一片冰涼潤爽,竟然是她!


    容與愕然,方玉說是在學荀粲,可荀粲臥雪是為給發熱的妻子降溫,夫妻之間肌膚相親不算什麽,可她呢,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舍得下自己,做出這樣親昵舉動,莫非真把他當成丈夫一樣來看待?


    思量再三更覺得迷惑,別說他喜歡的是男人,就說此身已是殘缺不全,怎麽還會有女孩能對他這樣人產生興趣?!


    “大人,看來您是真不喜歡她了。”林升望著他興歎,“人家這麽拚命,又是情真意切,要是換做是我,這會兒聽見實情也要臉紅耳熱,您可倒好,臉都白了……可您當初既然收下她,就該想到有今日。反正她也是養在宅子裏,以後時不常回去,拿當她個菜戶不就結了?將來宮裏頭要好的,您再挑來,這樣宮內宮外您都有個伴兒,不好麽?”


    容與搖頭,“我沒想過和女子結成伴侶,即便隻是掛名的,也沒必要耽誤人家幸福。這樣的伴侶,我做不來。”


    “那有什麽的,十二監那些大太監,哪個外頭沒有伴兒?宅子裏養了多少年輕姑娘呢。別說耽誤人,要是想的話,法子也多的是,前陣子還聽說孫傳喜給他那宅子裏新進了一批狎具……”


    容與不想聽這個,揚手打斷他,“別人怎麽活我管不著,我隻能管住我自己。”


    見他一臉尷尬立在那兒,容與緩了緩聲氣,“你是怕我寂寞,我懂。可人生在世,也不是隻有感情這一件事可解寂寞。況且人心的債,我不敢欠,因為我知道自己還不起。”


    林升沉默的看著他,原本眼裏還閃著一點光亮,可隨著他斬釘截鐵的話,終究還是一點點,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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