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前世今生,容與身體都還算不錯,鮮少有頭疼腦熱的時候。沒成想這一病,昏昏沉沉就是數十日,起初渾身發冷,其後又燥熱難捱,嗓子裏始終像是籠著一團火。


    就這麽迷迷糊糊,神智昏聵間,忽然覺得有清涼似雪,又輕柔似霧的東西覆在身上,讓他頓覺舒緩,身體的溫度漸漸降下來,喉嚨裏的腫痛也隨之消散。


    大約過了十來天,總算恢複意識醒轉過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居然是坐在床邊怔怔凝視他的方玉。


    她眉間若蹙,半垂著頭,眼裏有擔憂也有驚喜,眼角那一顆盈盈垂下的痣,此時看,更像是一滴久懸而未落的淚滴。


    “方玉?”他開口叫她,豈料十多天沒說話,聲音暗沉沙啞,自己聽了都嚇一跳。隻好勉強牽動嘴角,對著她笑了笑。


    她眼角真的流出兩行淚,卻又擠出個喜極而泣的笑顏,“您可算醒了,真真嚇死我了。”


    容與無意識地伸手,想要拂去她臉上的淚,剛一抬臂,手已被她緊緊握住。兩下裏俱是一怔,她看著他,慌忙又鬆開來,雙頰瞬間湧上一抹緋紅。良久才有些尷尬的起身去倒茶,扶他起身慢慢的喝了。


    頭還是很重很疼,他不自覺去按太陽穴,她瞧見了,忙放下杯子坐下幫他按揉,指尖冰涼纖細,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仿佛能讓人卸下萬千負荷,得享一刻的平靜輕鬆。


    容與一向對感官享受沒那麽執著,許是因為病著,連帶意誌都薄弱起來,著實有些貪戀這份愜意,不想開口也不想讓她停下。


    不知過了多久,林升送藥進來,看見他能起身,一陣驚呼,“我的爺,您可算睜眼了,阿彌陀佛……”一麵雙手合十,做了個虔誠祈福的動作。


    方玉撲哧一笑,“平日也不見你拜佛,這會兒大人都好了,你倒想起念經,佛祖那麽忙,才沒空聽你叫他呢。”


    林升撇了撇嘴,一麵邁步進來,“你懂什麽,之前我要照顧大人,哪兒有時間拜佛,可都是在心裏頭許願,現在叫一聲不過是告訴佛爺他老人家,大人已好了,我多謝他罷了。”


    “哦?你照顧大人?”方玉白了他一記,眼風又不經意地掠過容與的臉,“原來你比我照料的好,這麽辛苦,還不快向大人討賞呢。”


    林升不服,待要搶白她,容與已無聲的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頓便沒再說話。


    容與清了清喉嚨,向他二人道謝,“這段日子辛苦你們,如今我好了,你們也該去休息,不用守著了。”


    林升憨憨的笑著,“我年輕也不覺得累,其實倒是方玉更辛苦,她為了給大人……”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咳嗽聲打斷,方玉臉上的紅暈像是比剛才更深了,低下頭淺淺笑著,“我也沒做什麽,大人痊愈我就放心了。您病了有十天,每日外頭都有來看您的人,全被阿升擋了,要不然光是藥材吃食,這會子屋子裏已然堆不下了。”


    林升眉梢眼角都是不屑,“那起子人真是不好打發,拿的可全是貴重好藥材,沒有您的授意我自是不敢收,索性不叫他們進來也就完了。”調笑過了,他斂容道,“李璉李將軍來了,才剛幾日的功夫,已把城外的盜賊清了個幹淨,賊首如今羈押在府獄裏,這事兒辦得還真有效率。”


    提起這話,容與驀地一陣清醒,記起還有樁大事未了,撫著額角問,“皇上有折子發來麽?”


    林升點頭,“我去給您拿。”


    他出去了,容與見方玉眼底猶帶著青色,直勸她去休息,她知道接下來是他忙公務的時候,也就頷首應了,隻是臨出門前又回眸囑咐,“看一會折子就歇吧,還好沒利索呢,不能太累了。”


    不多時林升捧了折子進來,皆是早前容與上報給沈徽的秘奏,經他批閱發還回來。從朱批上看,沈徽對賑災的情況很是滿意,也說起朝中對他此行表現讚譽頗多。另有禦賜的封賞之物,譬如京城東郊一處莊子,更加食歲三十六石雲雲。


    另一封則是要他加緊查訪廖通,並叮囑務必謹慎行事,不可造次。


    看完正文,底下用墨筆批的一行小字跳進視線:連府獄都敢去,誰叫你這般拚命,若是染了病叫朕如何安心?且養好些,再辦差不遲。


    不多的幾句話罷了,看得人心頭五味陳雜,想象著沈徽說這話時的表情,該是似笑非笑玩味的模樣,眼裏猶帶著一抹溫暖的戲謔。


    不由自主輕笑出聲,他問林升,“我生病的事兒,是你告訴皇上的?”


    林升坦然的點頭,“萬歲爺吩咐過,說您辦差的事不必我回他,您折子裏自會說得仔細明白,若是碰上什麽別的,或是有麻煩了,就一定要告訴他,這可是原話,我不敢抗旨。”


    總歸是要放個“小奸細”在他身邊的,容與一哂,接茬吩咐他,“明日一早,請李將軍來驛館一趟,就說我有事相商。”


    可惜他還是高估了身體恢複的程度,這個清瘦的身板委實不夠強健,於是次日李璉見到他時,他還是沒法起身,隻好半靠在床上,臉色慘白,嘴唇無光。


    不得已這般失禮,他向李璉表示歉意,可喜的是,李璉倒是不以為意,幹脆地回饋給他一個,長者般溫暖包容的笑。


    說起來,這不過是容與第二次見到李璉,沉浮宦海數十年的老者,麵容已趨近平和慈祥,乍看之下很難讓人聯想起,不久前,他曾生擒敵方首領當眾梟首示眾的那份殺伐狠辣。


    因說話還有幾分氣短,容與盡量言簡意賅的問,“將軍奏折上彈劾廖通貪墨,也說到您手中是有證人的,如今這人在哪裏,又是什麽人?”


    李璉徐徐道,“說來也巧,此人是老夫在撒拉爾部生擒的一個敵軍翻譯官,名叫張明。原是本地富商,經營有數十間的鋪麵。他被擒時為了活命,供出廖通曾侵占其財產田地並將他趕出城,他走投無路才去投奔了叛軍。此人現在老夫帳下,不過手中並無實據,僅靠一麵之詞難以告倒廖通。據他所言,甘肅大小官員皆唯廖通馬首是瞻,與他多有錢財往來。隻可惜沒用,隻要廖通不倒,這些人絕不會供出他貪贓枉法的證據。”


    容與默然,這局麵恰似一盤棋,廖通多年來步步為營,一手棋下得嚴絲合縫不留破綻,要如何找到棋眼來翻盤,是他接下來要思慮的重點。


    他兀自沉吟,不防喉嚨一陣發緊,猛地咳嗽起來,這一咳就像是停不下來,直咳得滿麵通紅,氣喘連連。李璉看他臉都漲紅了,忙起身輕拍他的背,他說不出話,也隻好擺手以示感謝。


    門在此時忽然開了,方玉走進來,依舊穿著內侍服,極迅速的斟滿了一杯茶,遞到容與唇邊喂他喝下,又撫著他的背幫他平順氣息。


    好容易止了咳,容與衝她點點頭,她見李璉並未留意,也就沒再出去,隻是乖覺地退到一旁,容與眼下正沒氣力,自然也懶得再開口令她離開,視線掠過她低眉順眼的模樣,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看向李璉,“這些巧取豪奪的事,廖通不會親自出麵,必是他身邊最親信之人替他完成,不如設法找到這個人,從他身上或可尋到突破。”


    李璉眼中精光乍現,“不錯,確有這樣一個人,正是廖通的管家徐階。據那張明說,廖通早前與他交易,以及陷害他時出麵作證的人,都是這個徐階,很可能此人手中,還有廖通曆年收受賄賂的證據。不過徐階其人很是狡猾,近日有可能風聞異常,竟是連府門都不出了,要見他也須得登門拜訪,咱們怕是得親自上門拿人才行了。”


    容與搖了搖頭,說不可,“皇上的意思是要暗查,事先不能露了痕跡,自然也不便和廖通直接起衝突。”


    李璉麵色一沉,半晌沒說話。容與又問,“徐階這個人,可有什麽特殊嗜好?”


    輕蔑一笑,李璉道,“無他,不過是個色中餓鬼罷了。隻是他並不屑去勾欄,都是人家選好了送上門來。怎麽,大人莫非想用美人計?”


    容與皺起眉,思忖良久,難道真要買個美女送給徐階才能成事?因一時並未想好,他隻道,“這個人一定要抓,該如何行事,且容我再想想。李將軍剿匪辛苦,我會上報皇上為您請功,便請將軍靜候佳音。”


    李璉笑著道好,一麵拱手致謝,“那老夫就在行營等候大人傳召,聆聽您的妙計。”


    他隨後告辭離去,容與說了半日話,又費了不少心力,更覺困頓疲累,腦中一片混沌,倚在床邊閉目養神,一麵清理思緒。


    “大人。”方玉輕輕喚了一聲,他才記起她也在房中。睜開眼,見她正凝眉深深的看著自己,不知為什麽,對上她目光的瞬間,他的心突突跳了兩下。


    “您在想剛才的事?”她走過來,坐在床邊問,“還有那個叫徐階的人?”


    見容與頜首,她微微一笑,替他把被褥掖緊了些,低聲道,“大人,您覺得方玉漂亮麽?”


    他一怔,不明白她為何突兀的問起這個,她見看他發愣,索性施施然起身,將頭上的內侍襆頭摘掉,拔下束發的簪子,一頭青絲立時披散下來,她捋著發絲含笑凝眸,眼波流轉間極盡嫵媚輕柔。


    瞬間懂了她的意思,容與幹脆的搖頭,“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難道大人還有其他法子麽?眼下方玉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喉嚨一陣發緊,他偏過視線,羞恥感一下子湧上來,“不行。我會再采買合適之人送去給徐階,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操心這件事。”


    “有什麽分別?”方玉目光迷離,看著地下,“無論是誰,您心裏多少都會有不忍,與其讓您對旁的女子感激歉然,不如把這個機會留給我,也就算是,我報答了您的恩義。欠您的總歸是要還,不然這一輩子我都於心不安。”


    這話言重了,容與一歎,“你不該這麽想,你也不欠我什麽。”


    方玉緊盯著他,目光似水,眼角的淚痣閃閃發亮,“您救了我,我就是用命還也是應該的,隻是您又不肯要……我也隻能做到這個份上了,您不能什麽都不收下,畢竟您可是說過不嫌棄我的。”


    容與默然聽著,他從沒希圖她報答,但有句話她確是說對了,也許無論是誰來做這件事,他心裏都會隱隱有不忍,於他而言,那些年輕的生命,每一個都是值得尊重和愛惜的。


    可惜這個時代,並不允許這樣的寬容和博愛。


    “您不說話,就算是答應我了?”方玉斂著眉頭問。


    這會兒腦中澄明,容與想了片刻,冷靜的說,“我可以答允,但你也要答允我保護好自己,除此之外,我會讓人小心看護。你隻需博得徐階信任,誘他出廖府,接下來的事我來安排。至於過程,我相信你很聰明,也相信你很清楚,我不想你因此受到任何傷害。”


    方玉燦然一笑,點頭應了聲是,忽然又半含嬌羞的問,“假如,我隻是說假如,我受了些傷害,您會不會為我報仇?”說完目光灼灼,似乎是在努力捕捉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容與迎向她的目光,鄭重頜首,“會,一定會。”


    這個答案讓她笑逐顏開,那婉孌清媚的笑黶停住在她唇角,半晌才開口道,“大人,您可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容與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她半垂了眼簾,再度抬起時雙眸閃亮如星,“我是問您,我漂亮麽?”


    恍惚了一下,這樣的走向似乎不大對頭,容與深深看她,平靜回答,“當然,方玉是很漂亮的姑娘。”


    他話音才落下,她眼裏已閃過掩不住的雀躍欣喜,然而在他看來,那嬌柔嫵媚的笑容,更像是個極危險的信號。


    心底的疑慮已非若隱若現,而是透徹清晰。容與試圖提醒自己,她眼裏湧動的情愫,隻是因為她還年輕,分不清恩義與歆慕的區別。他當然不能令她錯付,更不能讓她懷有希冀,一定要幫她,斬斷永不可能有結果的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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