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二月底,一行人等才到達天水城外。戶部侍郎鄒廷和急於休整,容與從善如流,先跟著他進了城,隨後說起要四處走走,讓人單預備兩匹馬來。


    鄒廷和隻道他一介寵臣,養尊處優慣了的,連日來又風餐露宿,這會兒想必忍耐不得,要去城內大館子改善夥食,也就應以了然一笑,自帶著人馬往驛館去了。


    容與和林升等人走了,都換上便服,再度折返出了城。天寒地凍,林升也不知他作何打算,隻是按部就班跟著,走了一刻方才找個長亭避風,不多時,卻見不少窮鄉父老相攜而出,一時間婦孺哀聲慟哭不止,讓人聽了為之惻然。


    其時本地已賑濟近兩個月,倉庫錢糧傾出殆盡,但按照之前地方倉儲所備的糧食數量,尚且足夠災民勉強撐過這個冬天。


    如今見出城人數浩蕩,容與便向林升示意,他忙下馬扶住一位年邁長者,向其詢問,“老伯,你們這是要去哪裏?為何大夥都這般淒惶模樣?”


    那老者拄著拐顫抖不已,喘息好久也沒說出話,身邊攙扶他的是一位羸弱少年----大約是他的孫輩,對阿升點了點頭,“這位小哥是從外地來的吧,所以不曉得。我們都是本地人,地震後房舍毀了,田也荒了,聽聞州府衙門開倉濟糧,我們這才趕著進城在府衙前等候。誰知兩個多月過去,衙門的老爺們總說糧已發盡,隻等朝廷救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我們實在等不得了,這才出城回鄉再想辦法。”


    林升早料到會這樣,回頭看了一眼容與,又問道,“你們守了那麽久,府衙的老爺們難道不聞不問?倉糧不夠還可以向別的州府再借,總不能看著你們挨餓吧?”


    少年先是歎氣,複恨恨道,“我也問過,為何不管我們這群人,可縣太爺卻說,得先緊著城中大戶人家發放,其次是城中居民,似我們這些城外鎮上來的,就隻能等朝賑災糧了。朝廷的糧食究竟哪天一天到,卻是沒人說得清,我看就算是到了也還是輪不上我們。”


    “那城中居民呢,如今都得到安置,領到糧食了?”


    “哪裏都能領到?不過是些富戶大家占著他們人口多,領的更多罷了。尋常人家也和我們差不多,排了幾個月也沒見到一粒米!倒有不少人熬不住,賣兒女換口糧,那些富裕人家要不是不差錢糧,怎能有閑心再買人?這世道,分明就是不給老百姓活路。”


    少年越說越激憤,一旁的老者忙拉住他,擺首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爺爺攔我做什麽,我說的本就沒有錯。”少年不理會老者的勸阻,反而揚聲道,“如今哪裏還有生計,城外流寇盜賊四起,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殺到家中強搶一番。早知如此,倒不如我也落了草,隻怕這會兒爺爺您就不用再挨餓了。”


    聽他這樣說,那老者急得一通咳嗽,直咳的臉紅氣喘,少年這才收了慍色,扶穩了他,輕輕為其拍著後背。


    林升搖頭輕歎,又卸下腰間錢袋,取出一錠銀子遞給那少年,“這位哥哥快和爺爺回家去吧,我打東邊過來,聽說朝廷賑災的官員這幾日就要到了,你且回去安心等著,不日自會有錢糧發送給你們。這個你先拿著,老伯上了年紀身子也弱,你安置好他,先去城中換些糧食救急,再安心等待,我看朝廷絕不會不管大夥的。”


    少年愣了一下,剛想推辭不受,林升也不多言,隻將銀子塞在他手中,看了容與一眼,隨即雙雙上馬離去。身後隻聽他少年高聲道謝,一會兒功夫,聲音便已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行出數裏,林升才憤憤不平的感慨起來,“果然和大人所料不差,貧民百姓便是無人周濟。這些當官的也不怕老百姓逼急了造反,像剛才那個小哥都說出要落草的話來了,倒也是個有血性的。”


    容與凝眉,搖了搖頭,“大災之後,盜賊往往起於一群烏合之眾,搶的也多是百姓,鄉紳富戶因有自己的鄉勇團練,他們也並不敢去侵擾。所以無論有糧沒糧受苦的都是百姓,阿升,接下來咱們不光要賑災,還得剿滅盜匪才行。”


    林升麵露憂色,“唉,可是咱們沒有兵,還得借助廖通才行。他要是有心剿匪,又怎會耽擱到今日?”


    容與以為然,不過瞬間想到李璉,便笑了出來,“你忘了還有昭勇將軍麽?他剛平定了此處撒拉爾回民叛亂,兵力用來剿匪,可是綽綽有餘的。”


    林升恍然,因得了寬慰,也對著他頷首一笑。此刻二人已行至葫蘆河畔,河道兩岸或是稍遠些的樹蔭下,皆可見災民駐紮,許多人正站在淺灘處,欲捕撈些魚蝦以充饑。


    葫蘆河是渭河一大支流,水量豐沛,因河道形似葫蘆而得名。據記載河水水質微鹹,所以水產本就不豐盛,加之地震後被兩岸災民過度捕撈,不免更顯貧瘠。


    容與正要上前探問幾個災民,忽聽一陣哭號聲,前方正有一個婦人死死抱住一個男子,那男子手裏抓著一個幼兒,看動作卻是要將他擲入水中。


    兩旁災民都定睛看著,也不知是餓得沒有氣力,還是這類事早已司空見慣,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容與急忙翻身下馬,疾步奔到那名男子身側,趁其不備,一把將他手中幼子奪了過來。


    男子驀地一驚,回身喝問,“你是誰?搶我的孩子做什麽?”


    容與見他四十上下的年紀,滿臉饑饉,雙目通紅狀似顛狂,為防他暴起傷人,先把懷中的孩子緊了緊,“我是過路的外省人,見到這等慘劇豈能袖手旁觀?你不必氣惱絕望,朝廷的救濟糧很快就會發放,權且再忍耐一下,萬不可別做日後追悔莫及的傻事。”


    “朝廷的救濟糧?真的假的?你怎麽知道這幾日就會有?”男子聲音陡然拔高,吸引了兩旁不少人的注意,立時有不少人自覺的圍了上來。


    容與見那婦人上前,忙將孩子小心地放入她懷中,其後環視四周,朗聲道,“我從陝西府一路途徑貴地,在官道上遇見了朝廷賑災的車馬,算算日子此時應該業已抵達天水城。如果順遂的話,明日府衙就會貼出賑災榜文,你們也可以去領取救濟糧,請大家再忍耐一個晚上的時間。”


    話音剛落,人群已是騷動起來,互相奔走相告傳遞這個消息,葫蘆河兩岸登時群情歡騰。


    容與和阿升對視一眼,趁眾人不注意快速上馬,一路向城中馳去。


    剛到驛館,已有人來報,甘肅巡撫廖通在外等候要見他。容與匆匆更衣,帶著林升趕至花廳。那廖通隻帶了一名校尉,見他出來,款款起身向他拱手致意。


    容與回禮,兩下裏各自坐了。廖通寒暄兩句,一麵請他飲茶,一麵上下打量起他,見他麵如冠玉,眉眼秀逸,十足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模樣,不覺已帶了三分輕視,索性開門見山道,“聽聞欽差大人方才在城內視察了一道,目下這天水城的賑災已有了幾分成效,各行各業也算井井有條,大人盡可以稍稍寬心些了。”


    容與含笑道,“正是仰仗大人早前賑災撥款,安撫百姓之勞。我正要和大人商議,事不宜遲明日即發布榜文,讓城中及城外災民前來領取賑濟糧,大人意下如何?”


    廖通點頭稱是,“林大人不辭辛勞,我替本地百姓感謝大人。朝廷這次送來了八萬多石糧食,預備怎麽個發放法,我想聽聽大人高見。”


    這是存了試探的意思,容與心下明白,不急不緩應道,“早前查閱檔案,記得升平三十六年,曾賑濟蘇鬆水患,分例為大人六鬥,六歲至是十四歲一升,五歲以下不與。這個辦法或可仿照,另外我想將小孩的糧例升至三鬥。”想到今日葫蘆河畔那個嬰孩,他接著說,“早前已得賑濟的城中居民則酌量減例,大人一鬥,小兒六升。如此大人同意麽?”


    廖通眉峰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忙又掩飾住心內訝然——再想不到他已將之前賑災情況摸查清楚,原來所謂在城中流連,竟然不是為閑逛吃喝,而是為打探消息?


    心中猛地一驚,隨即起了警惕,他不由正襟危坐起來,“很是公允,我沒有什麽意見。那麽明日卯時,就請大人親至府衙,坐鎮督辦。有勞大人了。”說著恐言多有失,已站起身來欲告辭。


    “不忙,我尚有一事和大人商量。”容與比手,仍是請他坐了,“我方才出城,聽災民們說起,城外盤亙了不少流民聚合而成的盜賊,時常肆擾百姓。這夥人若不剿滅,即便百姓得了糧也會為其搶奪。所以我想請大人盡快出兵剿滅流賊,還百姓一個清靜安穩的生活。”


    廖通微微一滯,口中不以為然,“曆來大災之後,總會有賊寇出沒。數月以來,我一則忙於賑災,二則因本地兵力不足,而我從首府帶過來的兵力也有限,難免就會顧及不暇。不過這夥人眼下成不了什麽氣候,且接下來還要忙著發糧發錢,督促囤地開荒,明年秋更要征繳足數的糧食以充府庫。這許多的關隘,件件可都是大事啊。”


    容與聽他推諉,知他是不願耗費兵力,同時也不屑和流賊纏鬥。但若是放任下去,受苦的隻有百姓。想了想,他似是讓步般一笑,“大人的難處我懂,所以也不敢勞動,如今我舉薦一個合適的人,昭勇將軍李璉。請他調兵前來相助,大人便可專心治內,由他督外剿匪,不知大人可否應允?”


    順水推舟這樣說,是為他一早已存了心思,要調李璉前來相助,重點就是查處廖通貪腐一案,李璉於雲南任上就折在貪腐二字上,他自己對於貪字和背後的貓膩,應該比旁人更為清楚,容與正是想借了他的手,以貪治貪。


    廖通雖和李璉不和,但想到此舉既可以消耗李璉兵力,又不必費自己一兵一卒,倒也劃算,“也好,林大人是欽差,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上報皇上,既這麽決定,便向皇上請旨就是,廖某人悉聽尊便。”


    容與這廂暫時安撫了廖通,對方明麵上也說積極配合,可接下來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卻鮮少露麵,隻派了幾個親近將官前來點卯,而容與則是親力親為,忙得腳打後腦勺,每日卯正起開始坐鎮府衙,督發賑濟糧,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把這一日的賬目清點完。


    等到糧食分發的差不多了,連林升的神情也輕鬆了不少,直笑道,“可算是忙乎完了,這八萬多石的糧食啊,竟然還有些結餘,要不是大人您省下了,少給那些已得濟的大戶,這會兒估計也都全沒了。”


    容與略微舒一口氣,連日來殫精竭慮,這會兒早就滿身疲憊,可一想到尚有遺漏,不覺蹙眉道,“隻是差不多了,還有一處沒有發到。”見林升猶自不解,他直言說,“晚上你陪我走一趟府獄。”


    幽暗逼仄的府獄裏,眼下隻有兩個衙役值班,晚來無事,二人相對坐在一處吃酒烤火。林升甫一進去就亮明了身份,兩個衙役哪裏想到堂堂欽差貴人臨賤地,立刻驚得起身跪下,滿臉慌亂無措。


    容與打眼一掃,除卻麵前一直炭盆,周遭竟無任何取暖之物,要知道此刻正值隆冬,除卻兩個衙役坐位處,其餘地方皆冷若冰窖。看著牢房裏蜷縮成一團的犯人,他心下不忍,知道自己這一趟算是來對了。


    前世曾做過一段時間義工,也曾有機會在監獄為犯人義診,由此知道那是個被大眾視線忽略的地方。清平時候尚且如此,何況遭逢大災。可囚犯也是人,尤其是在這個法製不健全的時代,很難說有沒有冤假錯案,被判刑的人又會遭受什麽樣的不公待遇。


    不想遺漏掉任何一處,誠然也是因為有私心。這些日子的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已造就了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算是為內侍這個群體正了正形象,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了朝廷,代表了皇帝——某種程度上,他是在替沈徽樹立形象,事必躬親、麵麵俱到,會增進底層群眾對皇帝的好感。至於民心所向,在任何時代,都對執政者至關重要。


    林升未必明白他所思所想,但環顧四下,已先揚聲喝問,“朝廷日前發放的賑濟糧,可有給到這些犯人?”


    一個衙役戰戰兢兢的回道,“這是獄丞管的,小人們也不大清楚,應該已按數,分得這群人頭上了的。”


    林升當即白了他二人一眼,容與卻知道他們不過是聽差的,等閑做不得主,也不想多為難,隻命他們去取炭盆炭火等物,安置於每間牢房內。


    走近一間牢房,他向內中之人詢問近日吃的都是何物,昏黃燈影下,但見其中有不少人麵黃肌瘦病骨支離,凍得縮手縮腳,卻都氣若遊絲的回複,每日隻給他們一餐,且都是極粗糙極難以下咽之物。


    “大人,他們不過是囚犯罷了,何必對他們這般好?”林升趁無人時問出心中疑惑。


    容與說不然,“囚犯也一樣是大胤子民,服刑期間不該遭受虐待,更不該因此喪命。你不是常常覺得內侍身份被人瞧不起,推己及人,更不該存了瞧不起別人的心。”


    林升聽罷,似有所悟低頭不語,過了半晌看那兩個衙役將炭火放置於牢房中,他才吩咐道,“明兒一早,叫你們獄丞點了這些人的救濟糧,按人頭逐一發放到位。後日我再派人來查,若是短了一點,就唯你們是問!”


    兩名衙役忙回答不敢有違。容與很滿意他適時流露的狐假虎威,卻不好當著旁人笑他,直到回到驛館才開口讚他精明能幹。


    “阿升年紀雖小,脾氣卻衝,可以當個急先鋒。”方玉正整理衣物,一麵附和道,又盯著容與看了半天,哧地笑出聲,“大人就是生得太和善了,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不笑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冷若冰霜。這樣子,落在我們姑娘家眼裏自然是好,就怕外頭那些人看了不怕您呢。”


    容與淡淡一笑,他本就沒想過要別人怕自己,林升卻不滿的瞥著方玉,他近來無事,常以和白玉拌嘴抬杠為樂,“什麽叫你們姑娘們才喜歡,喜歡大人的人可多了,十二團營的總兵就是大人的好朋友,他就不是姑娘!大人的為人,是該得到別人尊敬的,豈是一個怕字能涵蓋的。”


    方玉也不示弱,嗤笑一聲,“尊敬是外頭爺們兒的事,我們女孩兒就知道心裏歡喜是最重要的。大人就是招女孩喜歡嘛,依我說,大人要是能娶妻的話,怕是京城的媒婆都要忙的不可開交,咱們府上的門檻兒,都要被她們擠破了。”


    林升聞言臉色都變了,羞臊得垂了頭不再做聲,卻偷偷覷著容與的麵色,見他平靜如常才放心些,暗暗輕出了口氣。


    至於方玉這番話,她說的時候坦蕩而不扭捏,容與猜她隻是想誇讚自己而已,自然不會去怪她,何況他也確實沒有精力去怪任何人了。


    自那晚從府獄回來,容與感染了傷寒,遍體疼痛高熱不止,此後數日都隻能躺在驛館中將養,由著方玉和林升對他百般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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