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間,容與回到京裏,因晚上宮門下了鑰,便先在自家宅子歇下,等到卯正天一亮,方趕著進宮去複命。


    沈徽還未散朝,他自在暖閣外稍間侯著。小內侍來給他倒茶,他原說不必的,隻怕水喝多了,等下禦前伺候時不方便。


    小內侍聽了,笑著回道,“掌印且寬心,萬歲爺不會那麽早回來。近來散朝,必是要先陪皇後娘娘去禦苑太液池畔納涼。這會子盛夏,娘娘因有孕又時常覺著體熱煩悶,萬歲爺心疼娘娘,倒把旁的事兒都先撂下了。”


    這麽說來,帝後相處倒是頗為和諧。容與點點頭,揮手叫小內侍退下,隻管半坐在椅子上安心等待。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功夫,聽見宮人匆匆的腳步聲,他知道是沈徽回來了,忙起身整肅衣冠,掀簾子迎出去。


    映入眼的不止沈徽,還有皇後秦若臻。倆人下了禦輦,並肩而行,沈徽難得親昵的牽著秦若臻的手,身後有宮人為他們輕搖曲柄彩鳳金扇。


    秦若臻一身蘇繡月華錦衫,配了軟銀輕羅百合裙,許是因為怕熱,選的顏色都極清素,愈發顯得她人飄逸嫋娜,自有一種天然出塵的況味。


    沈徽卻是才下朝,還沒來得及換去朝服,腰間一根玉帶,襯出鴉青的鬢,幽深的眼,神情和悅在她身畔低語。


    真是一對璧人,風姿繾綣,恍若謫仙。容與看得遲登了一下,醒過神,忙快步上前,向他二人行禮問安。


    帝後腳步微微停滯,沈徽嗯了一聲,叫他起身,倒也沒多說什麽,仍是扶著秦若臻進內殿去了。


    跟在沈徽身側,容與目光不自覺停在秦若臻腰間,見她小腹微微隆起,想起才剛聽內侍說過,皇後已有五個多月身孕。難怪已顯懷,再算算日子,那應該發生在他離開不久之後。


    進了暖閣,明霞明鶩等人忙著在寶座上鋪軟墊,又拿紈扇緊著給秦若臻扇風。這廂沈徽自坐了,看容與垂手站在那兒,略打量了兩眼,笑道,“隴地冬日苦寒,山窮水惡的,辛苦你了。幸而瞧著倒沒什麽風塵之色,想是昨夜歇在外宅裏休整的不錯。還是老樣子,一到外頭,整個人都格外精神。”


    這話聽著有些古怪,忽而巴的提什麽外宅?昨兒戌時進城,知道趕不及回宮,他先打發了林升快馬加鞭入禁中回稟,得了沈徽應允,方才在家裏安頓一晚。


    莫非他又不滿意了,覺著自己應該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繳旨?果真是天心難測,容與不敢大意,老實回道,“給皇上辦差,不敢言辛苦。”


    所幸沈徽也沒再提這話,側著頭吩咐,“今年京裏熱得早,朕近來每天都覺得頭昏腦脹,如今你回來了,晚間還是來暖閣給朕讀折子。”


    他說完,一旁的秦若臻似乎滯了一下。容與記得,她從前提過要陪沈徽批折子,想著她大約是有些吃味兒,便欠身先應了,又笑著打岔,“臣得知娘娘有喜,一直思量著該呈敬什麽好。聽聞岷山一帶的蟲草補腎肺、益精氣,有理諸虛百損傷的功效。臣特地帶了些來,回頭交給明霞姑姑,算是臣孝敬娘娘的一點心意。”


    秦若臻神情慵慵的,半靠在迎枕上笑了笑,“容與有心了,你挑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好是好,偏生能醫不自醫。”沈徽轉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閑閑開口,“人清減了,可見那場病厲害,又沒得空好好休養,倒是很該補一補。”


    不知為什麽,容與很怕聽他提自己又瘦了這類話,忙解釋說,“臣還年輕呢,一場風寒而已,不妨事的。”


    “可話兒得兩說著,本宮覺著,倒該感謝這場病呢,要不是你病著,耽擱了些時日,也沒機會了解廖通貪墨的事。”秦若臻蔽著茶葉末,曼聲道,“容與確是年輕有為,病剛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聽說是抓了廖通的管家,誘他供出的證據?”


    容與道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矜持的笑,“不該說你誘出證據,該說是逼供才精準。本宮聽說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素日見你好一副溫和做派,沒想到竟也能下得去手。隻是嚴刑之下,不免會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聽這話裏諷刺奚落意味甚濃,容與正思忖如何應對,卻聽沈徽輕笑了一聲,“這是他懂得事從權宜,不用刑如何震懾汙吏?何況廖通手下官吏沒用刑便全招了,可見原本就是鐵一般的事實。”


    秦若淡淡笑著,“所以說這一回,容與著實令臣妾刮目相看。倒是有幾分來俊臣、周興的意思。”


    沒法接受這番“稱讚”,容與幹脆垂眼看地,緘默不語。安靜了一瞬,沈徽淡淡揮手,“你先下去歇著吧,等朕傳你再過來。”


    容與頷首道是,卻行著退了出去。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呼吸著外頭熱浪滾滾的空氣,反倒覺得比在暖閣裏,更要開闊舒服得多。


    晚晌匆匆用了些飯,按沈徽吩咐,必是要去暖閣點卯的。禦前接替芳汀的女官婉芷迎出來,一麵朝裏頭努嘴,一麵低低笑道,“你可來了!這會子心情正不好,直嚷嚷說熱。晚飯進的也不香,才剛又傳木樨冰露。你聽聽這要的東西,怕是要傷脾胃的,也不宜消化,可連我在內,跟前的人再勸不住的。”


    容與奇道,“裏頭不是湃著冰麽,怎麽又熱成這樣?”


    婉芷嗐了一聲,“你不曉得,原是過了年,萬歲爺讓人報了宮裏上年用度,看完了就說不好,是該省儉些。因把好多項都裁減了,連乾清宮用冰用炭都免去一小半。如今皇後娘娘又體熱,那冰難免要先緊著坤寧宮先用,萬歲爺反倒要咬牙忍著了。”


    容與心裏一動,關於國庫收入戶部結餘,他自是一清二楚,雖說狀況不佳,但比之升平帝在位時已有好轉,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苦著自己。一個皇帝過得這般節儉,寧願自己熱著也要裁減用度,聽上去,也真像是個勤政樸素的君主了。


    衝婉芷含笑點點頭,他邁步進了暖閣,果然看見一鼎青銅冰鑒中隻剩下一汪水,不知融化了多久,也沒剩下什麽涼氣。


    正要欠身向他行禮,沈徽不抬首,隻不耐的問,“朕要碗木樨露,怎麽也這麽慢吞吞的?你去催他們快些!”


    容與沒理會這話,走到他身側,一麵替他整理案上的折子,一麵低頭笑道,“臣覺得閣中溫度尚算合適,才進了晚飯不宜吃太涼的。皇上若覺得熱,臣給您打扇子?”


    聲調很柔軟,加上他舉手間,袖口散發出極清淡的沉水香,聞著能驅散煩悶,讓人覺著熨帖心安。


    沈徽沒再執著要那木樨露,淡笑著說,“倒也罷了,隻是皇後近來總覺得熱,吃不好也睡不實。太醫說有孕是會這樣,又偏趕上這樣時令,更讓人心煩。朕不過是先可著她罷了。”


    他歎了一口氣,像是不願再多提及,隻將麵前的奏疏推開了些。


    容與抿唇笑笑,忽然想起一物——自腰間解下香囊,將他習慣收著的薄荷葉取了兩片出來,放在他的茶盞中。見那茶水兀自嫋嫋生煙,便用折扇輕輕扇了一會兒,等水色變得盈盈碧綠,不再有熱氣冒出,才將茶盞遞給了他。


    沈徽嚐了一口,麵露微笑,“這涼茶不錯,朕看你剛才加了薄荷葉,隻兩片小東西,倒能讓人頭腦清醒,那股子涼意從舌尖傳到胃裏,再散到周身,這會兒朕隻覺得耳聰目明,神清氣爽多了。”


    因用著舒坦,他一口氣喝光了半盞茶。容與看他不煩躁了,順手拿起一本奏折,按從前的老習慣,省卻那些歌功頌德的套話,直奔主題念給他聽,一麵仍用折扇替他扇風解暑。


    等處理完政務夜已深,容與將一遝遝的奏疏整理好,又將案上紛亂鋪陳的紙張歸置齊整,忽然一張小箋從中掉出,直直落在他腳邊。


    拾起來看時,卻是兩闕相和的長相思。


    其中一闋道,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梔,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另一闋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隱隱遙山天盡頭,關河又阻修。古興州,古涼州,白草黃雲都是愁,勸君休倚樓。


    意識到這是沈徽與秦若臻唱和的詞,他對這二人的筆跡都再熟悉不過,自然也認得出上一闋是出自秦如臻之手,後一闋則是沈徽所做。


    他不動聲色的看完,依舊收好夾在那一摞紙裏,恍惚間想到涼州二字,腦子裏倏地一閃念,記起那似乎是古時甘肅的稱謂。


    沈徽知他看見了,好整以暇的笑問,“皇後的詞,你該很熟了。朕從來沒問過你,覺得她寫的如何?”


    容與沉吟片刻,實說道,“臣不敢妄議,隻是聽說娘娘才情,閨閣時就已遠揚,自然是好的。”


    沈徽揚起嘴角,自顧自搖頭,“朕早就說過,皇後的詞端方有餘,靈氣不足,”挑眉看看容與,又笑問,“那朕寫的那闋如何?”


    容與回味了一會兒,方笑問,“皇上有那麽多的愁麽?臣覺得娘娘也不喜登高憑欄,不知您這麽寫,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隻為合韻?”


    沈徽默了默,拿起茶盞抿一小口,似笑非笑道,“朕是有感而發。隻是那時候,也並沒有想到她。朕這闋詞,寫的本就不是皇後。”


    容與一怔,沒太明白他這幽幽的語調所為何來。再看那輪廓精致的側臉,竟有些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沈徽卻是不依不饒,“朕許久沒見你填過詞了,若是你,怎麽和朕的這一闋?”


    見他又來這一招,容與在心底無奈歎過,想了會子,還是提起筆,另鋪了一張紙上寫道:聽鶯聲,惜鶯聲,客裏鳥聲最有情,家山何處青。問歸程,數歸程,行盡長亭又短亭,征衫脫未成。


    大概是從前模仿慣了,這一回也不自覺的,仿了沈徽的筆跡來寫,他一麵寫,沈徽便湊近身子來看,半天斜睨著他笑歎,“你終於肯說實話了,給朕辦差,原是件叫人惆悵的事,歸程杳無期,前路無休憩。朕的內臣,當真是辛苦了。”


    容與吮唇,搖頭道,“臣不過是有感而發,想起回京路上見到的景物,聽到的鳥語,如此而已。沒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並不覺得辛苦。”


    沈徽但笑不語,良久點了點頭,將他寫的那張紙折好,順手夾在了日常翻閱的春秋繁露裏。


    容與扭頭看一眼更漏,腦子裏想起另一樁事,“天晚了,皇上可要去坤寧宮陪娘娘?其實若要方便,不妨讓臣把奏折一並搬過去,往後您一麵陪娘娘,一麵處置公務,如此皇上也能安心些。”


    沈徽瞟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麽,嘴角沉了沉,“你這是又想偷懶耍滑,才回來一天,就琢磨著怎麽推卻伺候朕,真是愈發出息了。”言辭是嗔怪,語氣尚算和緩,半日自己先一笑,“你還嫌秦氏貪心不足?朕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宮裏宮外,難不成都讓他們姓秦的說了算,這天下可還是朕的天下?”


    時隔大半年,看來他的顧慮一如既往,容與隻得誠摯勸他,“臣不敢懈怠,自然隨時伺候皇上。隻是怕您記掛娘娘,常要兩下裏奔波,皇上疲憊不說,娘娘自然也難歇得安穩。”頓了頓,他遲疑著說,“您連臣這樣的外人都能信得及,何苦事事都防備著娘娘。”


    沈徽聽得仰麵笑起來,神情是滿不在乎,“朕的家事如今你也要插手,越發有大總管的模樣了。”


    這句純粹是調侃,笑罷,他複道,“你說的是個理想罷了。難道沒聽過一句,天下間至親至疏者,是謂夫妻。秦家已有個首輔,自古皇權亡於外戚還少麽,朕不得不防,政務上的事也不該叫後宮知曉。”


    容與心裏忽悠悠一蕩,強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試探著說,“除了外戚,還有宦官。皇上也別忘了,曆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於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這麽謹慎?”沈徽立時回眸,鳳目微微眯起,隱含了一層陰雲,“你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不是對朕說過,要做個賢宦?宦官亡國是帝王昏聵才會有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並不想做個弄權的佞臣。”


    不能完全肯定這話是提醒,還是真的全然信任,但聽在耳朵裏,至少還是有那麽一絲熨帖。


    可方才那兩句對白,到底是因為存了小心,他才會別有目的的探問;而沈徽的眼神呢,也一樣滿是濃厚的探究味道。


    “朕瞧著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與你君臣之間也可以效仿。”沈徽頓了一下,臉色稍霽,轉口問,“朕的賢宦,可想要朕給你些什麽賞賜?”


    想到他已經賞了一處皇莊,又晉了自己歲祿,除卻不能升官,該賞的都賞了,容與實在想不出,還能再要些什麽。


    沈徽見他一臉茫然,分明又是全無雜念的模樣,心裏忽然湧起沉沉的無力感,跟著長長一歎,“你從來不會為自己向朕求取,這樣無所求,讓朕該拿你怎麽辦?”


    容與也不知如何回應,其實不是無所求,而是他給的已足夠多。要說榮華富貴,在世人眼裏,自己何嚐不是已占盡風流?


    至於*麽,委實不算多,能好好活下去,能得善終,今生也就於願足矣。


    不過這想法越強烈,大概越能證明他內心存有惶恐不安。這一趟回來,他們之間相處模式依舊,卻又似乎隔著點什麽,莫非真的是沈徹那番話起了作用?


    他不說話,沈徽便淡淡道,“今兒不必當差,回去好生歇著。你無所求,但差事辦得好,自然有功當賞,且回房看看去吧。”


    說完倦怠的揮手,眼望著他伏身謝恩。而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眼神卻不可控地,倏然柔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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