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徽即位以來,第一次以“我”這個稱謂來自稱。


    容與在心底歎息,很想安慰他。正要開口,他忽然伸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別說朕還有個大哥,他算不上什麽親人。”


    “臣沒有要說這個。”容與想都沒想,搖頭否認,“倒是想給皇上講講自己的事。您曾經問過,臣是否家中長子,臣回答說還有個姐姐,皇上記得麽?”


    見他點頭,容與繼續說,“臣甫一初生就累母親亡故,四歲時父親離家再無音訊,惟剩下姐姐一人,那時她不過才十歲。臣家境不算好,親戚們也不富裕,偶爾接濟我們姐弟兩頓,終究不是常事。姐姐為了養活我,小小年紀去大戶人家做工,賺取微薄的一點酬勞。待年紀再長些,又為讓臣安心讀書,一咬牙把自己賣給了一個男人。臣當是年紀小,見家裏日子寬裕起來,還天真的以為是姐姐能幹,隻看她穿戴體麵,卻不知背後辛酸。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姐姐是犧牲了自己來成全我。”


    他說的是前世經曆,無論隔了多久,也還是如昨天發生的一樣,曆曆在目。


    連同心底的酸楚亦然,輕吸了下鼻子,他接著道,“臣曾發誓要好好讀書,將來有一天回報姐姐照拂之恩,讓她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可惜事與願違,不過一場大火就輕而易舉的奪去了她的性命。那一刻臣才真切體會,人們常說的子欲養而親不在,是何等的傷痛無奈。”


    如果時光能倒流,回到曾經三口之家其樂融融的時點該有多好,當然,也許現在那個時空裏就是這個樣子。


    “臣有時候會想,要是她在的時候臣能多陪陪她,多關懷她就好了。倘若能重來一回,她說的話臣一定都會聽,再不會為了捉弄她把蟲子灑在她床上,不會扯了她的石榴紅裙做旌旗玩,更加不會讓她輕賤自己,耽誤青春年華。隻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沒有機會了。”


    容與說得很慢,一麵看著沈徽的表情,沈徽也聽的很認真,淡淡的問,“後來呢,你又是怎樣入宮的?”


    那又是另一個並不美好的故事了,屬於這個身體本主的淒涼過往,容與言簡意賅,“親戚們實在養不活,臣就被賣入了宮。”


    眼裏漾起一星憐惜,沈徽搖頭,“你一定很難過,可怎麽熬過來的呢?”


    容與回想剛穿越時,知道自身處境後那種傷心絕望,點頭說是,“臣一度也想了結自己,可是想到姐姐那麽辛苦也要撫育我,一定不想讓我恣意輕生,她曾經說過,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那是她最後的心願。”


    “也是個苦命的人。”嘴角浮起一個蒼涼的笑,沈徽道,“你和朕一樣,都沒有親人了。”


    容與一笑,起身為他再續了一盞茶,“不過臣尚有思念,也有親人未盡的囑托。其實皇上也一樣,也有親人未了的心願等您去實現,皇上還記得麽?”


    沈徽眼中的神彩黯了下去,倦倦道,“你是想勸朕,替父皇完成最後的願望?”


    沒有猶豫,容與點頭。沈徽微微一哂,“兜了這麽大圈子,原來還是想替沈徹說話,你就不怕朕生氣?”


    容與坦率說怕,“可還是要說。臣不是替秦王說話,是替皇上的父親,大行皇帝說這些話,畢竟,臣也有愧於大行皇帝。”


    挑了挑嘴角,沈徽不置可否,良久站起身來。容與知道他要回去了,連忙起身恭送。他隻是擺手示意不必,之後平靜的說,“別隻記得自己欠別人的,這個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後,皇帝下旨,著秦王赴皇陵為大行皇帝守靈一年。雖然還是沒有讓沈徹進京,但也算曲線救國,完成了升平帝最後的心願。


    隨後下達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容與為司禮監掌印。


    升了官職,做的事情卻和以往差不多,沈徽如今把南書房全權交給他打理,容與也樂得清靜,鎮日待在裏頭整理文房書籍。可巧司禮監秉筆馮瑞過來找他,說按規矩選了幾個小內侍伺候他,這會兒人齊了,帶來請他過目。


    四五個八/九歲大的孩子排成一行,規規矩矩垂手站著,一聲咳嗽都不聞,顯見著是被調理的極懂規矩才送進來給他挑。容與見他們臉上分明還是一團懵懂稚嫩,心裏一陣不忍。


    “我也用不著人服侍,還是放回去各司其職吧。”


    馮瑞隻當他對這幾個不滿意,陪笑道,“要是看著都不喜歡,我再去挑一道也使得,隻是您有什麽要求知會一聲,我也好照著吩咐辦,下回保準能讓您滿意。”


    聽這話的意思,容與知道對方會錯意,恐怕內務府又要為難幾個孩子。又見其中一個個子最小的,雖然稚氣未脫,但麵龐清秀,尤其兩隻眼睛漆黑明亮,頗有神彩,看上去像是個伶俐的,便對馮瑞說,“太多了,我實在用不著這麽些,不如留下一個,其他幾個打發到司禮監供職,都還小呢,千萬別難為他們,往後你多提點就是了。”


    走到那孩子麵前,他俯下身,柔聲問,“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那小內侍欠身答道,“小人叫林升,今年十歲了。”


    容與笑著衝他點頭,又對馮瑞道,“就留下這一個吧。”


    馮瑞一時麵色犯難,“這怕是不合規矩吧,前頭高掌印可是有四個奉禦伺候的,您這麽一弄,回頭內務府錢總管又說我不會辦差,您好歹體恤我些兒。”


    容與明白他的難處,歉然笑笑,“實在是我一個人獨慣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你也不必為難,錢總管若問起來,我自己去和他說。”


    懷風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口,靠在門框上笑著打趣兒,“馮秉筆就別逼你們頭兒了,也甭拿別人比他,他是滿宮裏出了名的沒架子,省事不說還好圖個清靜。他既挑了人,你索性就把剩下的帶回去吧,可別為難這幾個孩子,要不,有人可更不自在呢。”


    馮瑞見狀也沒了奈何,隻好依著吩咐,帶了剩下那幾個小內侍自去了。


    懷風把林升推到容與麵前,笑道,“還不快拜見掌印,以後跟著林掌印,可得巴結好他,他一高興,沒準就抬舉你了。”


    容與直笑說他沒正形,又轉頭對林升道,“這是懷風哥哥,他和你開玩笑呢,我日常侍奉皇上,也沒旁的事要你伺候。你若有什麽要求,倒是可以告訴我。剛才忘了問,你是哪裏人?”


    林升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小人家鄉在惠州,大人去過那裏麽?離京城可遠了。”


    他之前回話不多,現在一開口說了一串句子,倒是能聽出他吐字帶著南音,從那麽遠的地方來到禁宮,想來也必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


    容與心下惻然,想要安慰他幾句,和煦笑道,“我沒去過廣東,如果有機會的話,很想去看看那裏的海,這樣,以後我叫你阿升可好?”


    林升果然很開心,咧嘴笑起來,“阿媽從前就是這樣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小人進宮之後見過最和氣的人。”


    容與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見懷風在一旁含笑打量,因想起剛才馮瑞的話,容與便問他,“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後做些什麽,可有安排?”


    “你不知道麽?高大人卸任之後要出宮去了。”懷風想了想,“說是今兒傍晚就走,這會子應該還在收拾東西。”


    容與有些吃驚,沒料到高謙這麽快就要離開,想到從前種種,覺得務必要去送送。於是匆匆拜托懷風,麻煩他帶著阿升去各處認識一下,自己送完高謙便即回來。


    快步趕去高謙的住所,果然見他一個人在房中,正自擦拭著架上的琺琅花鳥紋瓶,聽見腳步聲,回頭衝他點頭笑了笑。


    其時高謙才卸任不久,這會兒身邊就已沒了服侍的人,想想從前掌內廷之時何等威風,前呼後擁圍著無數人巴結奉承,如今卻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容與怕他心裏不舒服,對他躬身行禮,依舊道了聲高大人。


    高謙神態倒是一派從容,“我已不是內廷掌印了,你這般稱呼我,不妥的很。”


    容與抿著唇,忽然心思一動,含笑道,“您對我有提點之恩,也算容與的師傅,那麽我叫您一聲先生總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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